与牛健哲同行
作者: 女真品读牛健哲小说集《现在开始失去》(中信出版集团,2025年1月)过程中,我的脑海中几次出现“与牛健哲同行”这几个字。这让我有了一种冲动,觉得自己必须把这几个字包含的意思说出来,既作为我的阅读笔记,也可以看作与牛健哲的一次隔空对话。我已经很久没有为哪篇刚读过的小说说点什么甚至写点什么的冲动了,这一方面说明我人笨、笔拙,在小说评论方面没有才气和作为,另一方面也说明牛健哲的小说一定有什么地方特别触动了我的思维神经。
与牛健哲同行,不是一语双关,而是“一语三关”的一句话。
第一“关”,我和牛健哲曾是编辑同行。新世纪头几年,我重回辽宁作协下属的《鸭绿江》编刊物。当时刊物缺人手,从辽宁大学招聘来两位刚毕业的研究生做小说编辑,牛健哲是其中之一。作为初入编辑行当的年轻人,牛健哲的表现不惊艳,可以用波澜不惊来评价。他平素少言寡语,认真审读自然来稿,提交的稿件中规中矩,派给他的日常工作都能如期完成,为人谦逊、踏实,是《鸭绿江》合格的小说编辑。近些年陆续读到牛健哲的小说,我曾试图把初做小说编辑的那个年轻人和风格鲜明、卓尔不群的小说写作者牛健哲往一起联系,发现二者之间的关系看上去显然并不紧密。当然,又好像也还有一种隐秘的无法一言以蔽之的关联,就像牛健哲近期的小说,阅读者要细思剥茧、反复思考,才能捕捉他设置的异域感强烈的人物、距离现实生活貌似很远的某些情节是为了什么。《鸭绿江》是老牌文学期刊,刊发过大量传统现实主义题材的作品,给《鸭绿江》投稿的作者当然知道这本刊物通常会发什么样的小说。作者投稿经过考察、投其所好,初入编辑行当的牛健哲从自然来稿中显然也只能看到刊物经常刊发的那一类稿件。从这个角度考量,牛健哲后来的写作迥异于他初做小说编辑时就职刊物的风格,说明他在小说写作方面一直有自己的想法,多年默默探索和坚守,不为周围的环境所影响。他是一个有想法、有定力的人。
第二“关”,我们都是写小说的人。当我知道新来的两位年轻人都在尝试写小说,心里想过,这很符合逻辑。进入新世纪,文学式微,多数文学期刊生存艰难不易,那时文学刊物已经不是热门就职地,刚刚完成研究生学业的年轻人,如果不是出于特殊热爱,多数不会把文学期刊的小说编辑岗位当作工作首选。我刚入编辑行当时的文学的八十年代已经远去,后来的爱好文学的年轻人不得不面对现实。他们要考虑生计,自收自支性质的文学刊物跟职务升级快、收入稳定牢靠的政府机关等热门单位相比,已经很难吸引优秀的年轻人前来。我自己也是热爱写作的人,多年编辑刊物的同时一直没停止创作,因此对两个年轻人的写作热情非常支持。至少从利于工作的层面,一个热爱写作的编辑,显然能够跟投稿作者更好地交流、沟通,更能理解写作者的甘苦和想法,因为会有共同的语言,都愿意以文学的方式表达自己对生活的看法。
要说第三“关”了。若干年后,我再次离开《鸭绿江》,调到辽宁省文联的文艺理论研究室去编理论刊物《艺术广角》。又是几年之后,我到皇姑区五一商店附近的一个地方参加短期培训学习,之前听说牛健哲考到新单位离开《鸭绿江》,新的工作单位应该就在一路之隔。有一天午饭后我就给他打了电话,约他出来一起说话聊天儿。记得那天,我们在五一商店附近的马路上走了差不多一个中午,边走边谈,直到我到了下午上课的时间,牛健哲也该回办公室去上班。那是我记忆中唯一一次单独跟牛健哲一起走路“同行”。我们先后离开共事过的文学刊物,偶尔在一些跟文学有关的场合还会碰面,他参加过我工作单位组织的活动,他的小说获《鸭绿江》刊物奖时我去参加过颁奖会。我们不再是同事关系,仍旧有机会聊一点儿文学、小说甚至简单聊几句生活和工作,这很难得。我挺关注他在新的工作单位是否适应,是否有时间和热情继续写作。在我的认知里,只有文联、作协这样的单位,才能宽容下属在完成本职工作之余进行创作,文学创作在这样的单位还算正事儿,而他去了一个大机关,跟小说、文学毫无关联。我身边热爱文学、踏踏实实写作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牛健哲是一个有才华、有追求、初露头角的年轻人,在生存得以保证的前提下,能够继续坚持下去多好。
走路同行时我们谈了些什么,多年以后,我已经淡忘了,只记得那次一起走路聊天时好像没有主题,海阔天空。我自己一篇小说的灵感应该来自跟牛健哲的交谈,不记得是不是那一次。牛健哲是一个敏感的善于观察生活细微的写作者,至今记得他给我讲过一个坐电梯的细节:早晨上班时,一群同事都在等电梯,电梯来了,众人闪后,只有一个长者上电梯,他没观察别人,自己也跟着上了电梯。电梯里只有他和那位长者,尴尬中,他甚至忘记按自己应下的楼层。后来他才醒悟,那位长者是单位的大领导之一,他初来乍到,既不认识大领导,也还不知道在单位坐电梯原来可能也有一定的规矩。这是他以前没有过的经历。我记得他说过,有一段时间,他在单位尽可能走步梯而不是坐电梯,这样比较简单,少了与人碰面、打招呼的机会。他甚至曾经暗自希望自己在上班爬楼梯的时候摔个跟头骨折,然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家里休息一段时间。我后来写了一个短篇小说《一个跟头》,写一个在大机关里工作的年轻人的苦恼和困惑。那篇小说后来发表在某一年的《广州文艺》,最初的灵感应该就来自这里。现实生活中,我非常愿意跟与文学相近的朋友相处、聊天儿,在漫无目的的交谈之后有时候就会突发灵感。我想这可能就是“臭味相投”吧,与文学相近的人都敏感,善于在貌似普通的生活角落看到日常生活之上的意义,费点儿心思就可能虚构出文学作品。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我以为牛健哲也许会写出契诃夫《小公务员之死》那类小说。我武断地认为他适合写那一类小说。他出身城市普通家庭,看上去谨小慎微、衣着朴素,好像永远穿着灰色或者黑色的大众化的外套,戴着普通的近视眼镜,少言寡语,不显山不露水,在人堆里存在感实在不强。我能看出他对现实、对生存环境、对身边的人物格外敏感,淡定的眼神和脸色,掩饰不住他一直在思索什么。大机关里的小人物,复杂职场中的心性单纯的写作者,像契诃夫那样勾勒出大时代里小人物、普通人的命运,或者像我尊敬的校友刘震云那样写出《单位》《一地鸡毛》这类小说,都是有可能的。
读过近年牛健哲的一些小说之后,我不得不承认,我对牛健哲在小说写作方面的想法和能力的判断实在不够准确。我对他的了解远远不够。作为一个阅读过大量小说自然来稿的前职业编辑,我得说,多数我读过的发表或者未曾发表的小说只能让我大致浏览一遍,尤其故事性比较强的小说,我可以做到一目十行。这不表明我阅读不认真,而是那一类小说包含的信息量比较少,同为写作者,经历多年阅读、写作训练,我很容易判断出小说的故事走向和写作者通过小说想要表达的意思。而读牛健哲的小说,我必须十分小心,不能错过任何一行字,甚至不能错过一句话。初读之后,一般还要再读。我想这首先因为牛健哲小说中的故事不是我在现实中常见的日常故事,他设置的小说背景也不是我身边的日常所见。那些明显绞尽脑汁杜撰出来的国度模糊的海岛、实验场所,那些地址不详的与世隔绝的孤独场景,那些看似逼真又疑似荒唐的科研项目,让我阅读时无法套用以往的经验。
他的小说,不但背景明显是我陌生的,小说中的人物也让我感到陌生。他笔下的人物通常不姓张王李赵也不姓刘,他们是甘瑟、伯纳黛(《灵长目之夜》),梅维斯、莉迪娅、斯科特(《梅维斯研究》),菲奥娜、特伦斯(《058431》),等等。他们从事的职业和行事方式也是我陌生的,如果遮盖住写作者的名字,我完全可能以为自己读到的是哪位外国作家写出的小说翻译成了中文。读牛健哲的小说时,我产生过一种疑问:我与牛健哲是处于平行时空的两个人吗?我们没有同时生活在沈阳这座关外城市吗?我们生活在不同的时代,我们不认识吗?我们不曾是同事,不曾偶尔谈论生活、探讨文学吗?仅就写作而言,我自己的小说中充满了现实生活的细节和琐屑,故事背景是实在的,故事发生的地点甚至可以在沈阳这座城市找到确切的街道和门牌号。当然这是我有意为之,我愿意以实实在在的地方烘托虚构的人物,以此拉近自己与读者的距离。因为那些背景的实在性,我可以少费些虚构的心思,从我小说中的人物可见日常生活中的家庭妇女、在马路上奔波的下岗工人,曾经有批评家评价我的小说是“超低空飞行”;而牛健哲的小说人物在我的日常生活中好像是看不见的,那些小说人物的行为也常常超出了普通人日常生活的范围,有些变态,甚至荒诞不经。我得承认,尽管我与牛健哲曾经是同事、相识,但我与牛健哲在小说的道路上明显走在不同的方向上。
虽然我对牛健哲小说道路的判断明显是失败的,但我并不为此遗憾。文学的道路有多条,文学的风格多种多样,我认为一个写作者能写出什么样的文字、写到什么程度,带有先天的宿命。没有好坏,只有适不适合,就像每个人的婚姻和脚上的鞋。牛健哲的小说影响越来越大,连续进入各种文学榜单,有的还获得专家们评审出来的奖项。他的读者越来越多,他的小说我愿意读过一遍以后再读一遍。能够吸引我再读的小说,一定有其独特的魅力。与写出这些才华可见于作品的小说写作者曾经“同行”,我必须为他自豪。
写小说的刁斗若干年前写过一篇《牛健哲研究》,看到那个标题,我就知道刁斗对牛健哲的赏识态度。记得刁斗调侃他自己:“我写的评论比人家小牛的小说还长……”刁斗是我在《鸭绿江》当编辑时的同事,也是彼此见证过青春的多年好友,他的小说独树一帜、先锋睿智,文坛有公认。按年龄和写作资历,刁斗年长,牛健哲齿幼。牛健哲到《鸭绿江》时,刁斗已经离开,他们没有同事过。刁斗博览群书,阅读量极大,写小说的同时也关注理论,理论素养很高,但据我所知,他很少主动写小说评论。牛健哲的小说能入刁斗法眼,在我看来,有点儿惺惺相惜的意味。《鸭绿江》一直是非常传统的刊物,刊发的小说关注现实,多是传统现实主义手法,在这种氛围中工作过的两位编辑写作小说时分别与传统小说保持距离,并且都取得了不菲的成绩。《鸭绿江》这株期刊老树结出两朵亮眼别致的花朵,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这里面可能涉及作家如何养成,作家风格的形成与所处时代、环境的关系等等有意思的话题,值得我慢慢琢磨。
再读牛健哲的小说,我惊喜于牛健哲悄悄构筑了自己的小说王国,或者说他正在构筑的道路上。初读时觉得他的小说距离现实遥远,再读时我发现他的小说有更深刻的现实。以《灵长目之夜》为例,男主人公甘瑟与女主人公伯纳黛的一个缠绵之夜,当伯纳黛以为甘瑟会为她准备礼物庆祝三个月来的亲密相处,已经为二人找到心仪的旅行度假之地时,男人甘瑟正在挖空心思阐释分手离开的理由。以生物学硕士自诩的甘瑟,告诉伯纳黛他是“伪人类”,他与“智人”伯纳黛的相处其实是一种误会和偶然,他们必将分开。当他详细解释自己的“真正”身份之后,终于得以体面抽身离开——“问题就全解决了”,留下女主人公伯纳黛一个人独处空荡的屋子,面对与男人分手的困惑。男人与女人亲密结合又突然分手的习常,他们叫张三、李四还是汤姆、约翰,是中土还是东瀛或西洋人,生活在19世纪还是21世纪,好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性通过这样一个短篇得以无情地揭示出来,我由此有些恍然牛健哲为什么轻易不讲当下习见的故事。他在建构陌生中解释人类的习常,他小说中的人物和情节是寓言和符号,一旦阅读者掌握了密码,那些看似神秘、荒诞不经的人物和故事自然就有了新解,耐心的阅读者一定会在恍然大悟中会心一笑。
小说集《现在开始失去》中,最让我惊艳的一个短篇是《音声轶话》。牛健哲把这个短篇放在集首,是不是也因为他对这一篇格外看重?现实生活中,每个人都可能出现失语的时刻,面对复杂的生活,面对生活的窘境,面对微妙的情感,当我们无法用现有的语言表达自己的内心所想,当我们无法与人有效沟通交流,我们是那样无能为力。当主人公“我”偶然听到丹芳用“洛佐语”唱出的情歌,一下子被这种悦耳的语言俘获,从此暗自学习,并摸索出“模拟音调法”,秘诀是用现实语言音调表达“我”内心“洛佐语”的语意,是一语双关的双重语言。在“模拟音调法”的加持下,“我”度过了一段愉悦的时光。小说的后半部分,“我”得知“洛佐语”是一种被学界否定的“自限性”语言。就在“我”开始渐渐遗忘“洛佐语”时,一次偶然,“我”见到天台上准备跳楼的女子,情急之下,“我”开始滔滔不绝地用“洛佐语”进行劝解,语言盛宴的结局是,救护车前来抢救的不是准备跳楼的女子,而是“我”。在小说结尾,前来探望“我”的医生朋友告知那些“洛佐语”资料其实是古老的用来缓解哮喘的呼吸调理发音法,但医生让“我”把资料留下:“或许这对你儿子有用呢。”这篇小说一波多折,情节的转换完全出乎我意料,但每一次转折又都符合逻辑,有实在合理性,将个体面对现实时语言的无力推向更深的窘境。医生朋友的话语更是一种喻示:“我”们的子子孙孙,也许还会面临新的语言困窘和危机,也许还需要新的救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