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日本(散文)
作者: 陈瑞琳(美国)想了很久,为什么直到62岁才第一次走进日本?蓦然间看到一句网上的话:“去日本的飞机只要两小时,而我却走了20年!”
回想当年“看世界”的豪情,翻转着地球仪,犹如春天里冲出围墙的“杜丽娘”,急急地奔赴五洲四海,那里有读过的思想家、文学家、艺术家,那些闪烁在历史天空上贯耳的名字曾经俘获了我年轻梦寐的心。但我却从没有下决心去看看日本,即使是无数次地路过。
最早触摸到日本的是日本的文学,一直就无法释怀的是我喜欢的那些日本作家最后都以自杀告终,例如写《观音岩》的川上眉山,写《一个女人》的有岛武郎,写《罗生门》的芥川龙之介,写《人间失格》的太宰治,写《奥林匹斯之果》的田中英光,写《金阁寺》的三岛由纪夫,写《雪国》的川端康成,他们对世界既热恋又悲观,让我理解的日本是苦闷压抑,是矛盾撕裂,快乐似乎与他们无缘。日本,犹如隔着一层忧郁的面纱,华贵低调,暧昧含蓄,躲在“挪威的森林”背后,在我的心里若隐若现。
早年喜欢日本电影,紧张刺激的《追捕》,虽然有硬汉高仓健,但更让人恐怖的是那个被药物灌傻的横路进二,搞得我好长时间做噩梦。最不能忘怀的是电影《望乡》(原名《山打根8号妓院》),美丽的笠原小卷去访问日本的贫苦女人阿崎,倾听她如何被卖到南洋为妓。真不敢相信日本可以拍这样的家丑电影,让人联想到历史风云中的日本民众有多么悲惨。
世纪更迭,代际早已转换。如今听到的日本,是改革开放后第一个援助中国的国家,是汶川地震时运来的“山川异域,风月同天”。有时觉得它好亲近,有时又感觉如此遥远。想象中的这个东方岛国,到处是紧张敏感的A型血,都把自己藏在人群中间,低欲望、不张扬,或在夜里居酒屋买醉,或在茶室禅意绵绵。远离了世界的喧嚣,他们只想关心一朵花、一扇窗,在宋式美学的内敛中,重返古典的优雅和从容。可是,一想到日本,总觉得有一种暮年知足的倦怠,与我向往的大江大海不符。
万没想到,当我真正地来到日本,看见日本,才忽然明白,命运如此地安排,此中竟有着不可辜负的深意。
2024年10月7日,紧张回国的行程中特别匀出了一周,从西安直飞大阪。为什么首选关西?因为有京都啊,都说它是日本的灵魂。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直飞大阪的机票便宜到难以置信。
飞机掠过日本海的时候心里有些激动,这脚下就是当年的鉴真和尚千辛万苦乘船东渡的岛屿,而我,一个来自大唐的女儿,不禁问自己:此生从东到西,又从西回到东,走了这么远、这么久,经历了这么多,难道这所有的伏笔都是为了今天的相遇?!
来日本之前,有一位本地的朋友特别提醒我:日本可是“二眼美人”哦,第一眼可能不会觉得惊艳,低矮的街道或许还挂着老旧的电线。但你再看第二眼,很可能就会“沦陷”!可我在机场看到的第一眼就被惊呆了,这里的每一个卫生间竟然都是有温度的智能马桶,里面还挂着专门放婴儿的小筐,甚至还有专门凹进去放手提行李的“大窟窿”!如此贴心的设计,心里涌起阵阵温热。
坐在从机场进大阪城的巴士上,瞬间跨过海桥,恍若进入一个新世界。伴随着脑海里的各种风暴,忽然听到一个冥冥中的声音:读懂日本并不容易。
从世界上最复杂的地铁站走出,我顿时迷了路,天满桥站的出口太多,各种方向重重叠叠。因为走错了出口,近在咫尺却找不到酒店,只好在街上游走,天上忽然下起雨,必须拦出租车,但不会日语,想起手机上的翻译器,迎面走来一位西装笔挺的日本老人,将手机直接送到他面前,把老先生吓了一跳,马上看明白,他转身一个招手,一辆出租车停下,我带着雨滴坐进雪白的车里,向窗外挥手。
酒店的位置太好,其实就在地铁站的斜对面。进去后迎面的恭敬都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大厅里免费放着各种绿茶红茶,以及洗漱的全套护理品,竟然还有洗面奶、卸妆水、乳液等,想不到的是还提供那种一次性的长条搓澡巾。所有的物品任由客人选用,这样既方便了客房服务,又照料了顾客,还能节省资源,比如牙刷,根本就不需要每天替换。
天色有点晚,附近的餐馆都打烊了,只好跑去对面的超市,发现了每晚过时降为半价的生鱼片,还有切好的和牛肉片,惊喜中再去买一包蒙古牌的超辣方便面。回到酒店烧开水,泡好的方便面直接放上和牛,一碗香辣的和牛面正是我此刻最想要的味道。
有点后悔把住宿的酒店放在了大阪,每天出门,满眼都是热闹,处处花红柳绿,人声鼎沸,一派世俗的商业文化,一点传说中的“侘寂风”都没有。即便是那高墙围绕的天守阁、天王寺,还是那张牙舞爪的难波八阪神社,都是鲜丽崭新的构造。每次经过梅田、心斋桥、新世界,穿梭在大阪的现世烟火中,都怀疑这到底是不是那个崇尚静空的日本。
然而,商业的大阪还是让我“沦陷”。在人潮拥挤的地铁上,居然是鸦雀无声,吓得我连笑都不敢出声。上扶梯时大家都靠左,右边空给赶路的人。在大阪完全看不到随意插队的人,听说会被罚款。马路上找不到垃圾桶,须自己带回家分类处理。听说这里也没有学区房,不管是日本人还是外国人,都可以就近上学。更让人放心的是食品安全,看看心斋桥的药妆店,游客买到手软。
日本,这个充满细节感动的国家,显然跟世界上其他的地方非常不一样。不仅有礼貌的亲切,还有感官的舒适。强烈的辨识度,几乎就是猝不及防。曾经害怕失望,眼前的一切,无论是景色还是心态,即便是婆娑的树叶、路边的青苔,都能在瞬间带来一种快乐。
走出大阪,脚步向关西扩展,迎面扑来的都是惊喜。无论是徜徉在京都的寺院,还是沉迷在宇治的茶香,无论是走在伏见稻荷大社的鸟居路上,还是雀跃在奈良的绿色山坡,它们都仿佛是前世的故人,那么多关于它的故事,如此熟悉,又错愕新鲜。
那天去宇治,是个离京都很近的小城,原本不在旅行的计划,就是觉得名字好听。下了火车,出现一条流动着绿色抹茶的小街,先吃一个抹茶冰激凌,再吃一碗抹茶面,快乐得顿时眯上了眼睛。
转眼到了宇治河边,桥边立着一个女子的雕像,走近一看惊呆了,原来是写《源氏物语》的女作家紫式部!急忙奔上宇治桥,下面就是小说里描写的宇治川!《源氏物语》是一千多年前最早的长篇爱情小说,感人的故事先是发生在京都,后面的结局就在这河水之畔。因为跑得急,不小心把交通卡忘在了拉面馆,等我在树林深处看完了《源氏物语》的博物馆,原路返回时那张交通卡竟然还静静地躺在桌子下面的小筐里。
宇治有个显赫的平等院,山水的格局,凤凰堂顶上两只展翅的金凤凰倒影在水中,随着云彩飞翔,看得人眼热。走过净土庭院的每一扇门,经过每一块石头,都美得让人驻足。好喜欢馆里展览的几十尊云中佛像,在壁空中起舞。馆外有一处开阔的供游人冥想的榻榻米,长廊外是一片葱翠的树,夕阳一照,亮成了金色,草地也都染成了黄色,静坐在榻榻米上,会完全忘了时间。
来日本一定要喝茶,在宇治的平等院进口,有一个景色超美的茶舍,简朴的装饰,古色的茶具。日本的茶道虽说来自中国,但却是对中国茶文化的深入发展。早在南宋时,日本的僧人在杭州的径山寺修佛,带回了茶具和茶台,把中国的禅茶仪规传到了日本的崇福寺。历经了几百年流变,由僧人千利休集为大成。可惜那径山寺,虽是江南五大禅院之首,却多次被毁。
在日本喝茶,感觉喝的不是茶,而是时间。也只有静静地坐下来喝茶,才会感受到日本特有的诧寂风,那种残缺和不完美,不对称而和谐,却是人间最真实的存在。日本的茶空间,是从复杂修行到简单的追求,以静制动,以空代满,回归到自然。由此想起了周作人写“喝茶”,认为“茶道”的意义是“在不完全的现世享乐一点美与和谐,在刹那间体会永恒”。他还说“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日本人最喜欢的陶瓷茶具叫建盏,是古时建州的茶碗。这样不起眼的小茶碗,早已被丢弃在故国山河之间,但是在日本,他们依然在小心翼翼地坚持用着这种茶碗,真是让人感慨万端。
走在日本,平日匆忙的脚步会自然慢下来,心情也开始舒缓。想起以前去欧洲,总是紧张又疲惫。紧张是防盗,记得那年在巴黎,小偷伸进口袋的手竟然能被我握住。疲惫的是忙碌的眼睛,每一个高耸的教堂都是故事,仰望着脑子思考,心理还要激烈交战。但是走进日本,莫名就放松下来,好像一生的风尘都在被慢慢地洗涤,身心的愉悦在这里被唤醒,分不清是感性还是理性,果然就像大江健三郎在他获诺贝尔文学奖演讲时说的那样:“我在暧昧的日本!”
漫游关西,如果说宇治带来了意外的惊喜,那么奈良就是梦中之地。有句话说:“不去奈良等于没去日本!”想想公元710年到784年,奈良就是日本的首都,对应的正是盛唐,我的长安啊,你曾与奈良遥遥相望。
奈良时代的日本对中国膜拜有加,尤其是佛教,一次次派人来邀请高僧去日本传授戒律。就在公元742年,54岁的大唐高僧鉴真和尚开始东渡日本,风高浪急,多次折返,直到第六次才到达日本,那时他已经60岁,且双目失明,但是他在日本整整住了10年,设坛授戒的地址就在奈良的东大寺!
第一眼看见东大寺的时候突然泪目,就好像回到了大唐的长安。恢宏的东大寺完全是按唐代的寺庙所建,也是目前世界上保存最好的唐代木质结构建筑。它肃穆庄严、气势夺人,进去之后立刻就让人屏住了呼吸。仰头拜见,眼前是世界上最大的室内鎏金铜佛像,15米高的卢舍那大佛,跨越了一千多年历史,依旧威严而慈祥,不动声色地俯瞰人间,强大震撼的气场举世罕见。我赶紧双手合十,整个世界凝固而平静,俗重的灵魂开始升华。
沿着东大寺右侧的小山丘走上去,就是著名的二月堂,一座完美的大型古建筑,据说当年的人每逢农历的二月在这里举办法会,祭祀大典是向十一面观世音菩萨忏悔,祈求全年国泰民安。登临本堂的北侧阶梯是有屋顶的登廊,南侧是一段石梯。站在本堂的回廊上可以远眺到奈良的全景。游人多喜欢在黄昏时继续爬到若草山的高处,在绿茵茵的草地看夕阳,那样的光影几乎就是奈良时代的重叠。
奈良因为小,拐个弯就走进了老街区。沿途看到居民区里竟然到处是小小的神社,俨然就是人神住在一起。面对这些身旁的墓地,心里稍稍有些害怕,但日本人信奉万神,认为万物皆有灵,墓地也是神灵之地,可以保护活人,求得内心的平安。如此地敬拜鬼神,也是提醒我们向死而生。或许就是因为这种敬畏心,让今天的日本人显得更加心平气和,甚至都消解了人类追逐的功名心。
终于到了京都,近乡情怯,竟然有些紧张。
先去清水寺。一早沿着花间小径慢慢走到二年坂,看见有人在洗自家门口的石子路,想起一个印度网红曾经做的“白袜”实验,说她穿着白袜走在日本的街上不会脏。走到三年坂,登上小坡蓦然回头,彻底被眼前的物象惊呆了,因为这次回到了宋朝,那些错落低矮的二楼窗台,感觉随时会冒出个潘金莲。蒙太奇般的穿越,迷离魔幻,人人都站在那里呆望,不知今夕是何年。
一定要走走清水寺后面的山间小路,灵气环绕的音羽山吹来习习的凉风。转身回望清水舞台,悬崖上的大“本堂”暗沉古朴,旁边的三重塔却橘红绚烂,这强烈的色差对比让人想起日本文化的两极复杂性。木心先生故意说日本文化是对中国文化的“误解”,其实不是误解,是独特的发扬创造。
想不到在花见小路的巷口竟有一家“键善良房”的日本点心店,据说已有四百年的历史,店主也是执念,一定要今天的人尝到古时的味道。相信年轻人更喜欢去鸭川岸边,买一杯咖啡或啤酒,配一碟精致的豆果,听着流行歌曲缠绵。
逛京都几乎不需要什么攻略,随处都是无法言说的古意。转角看见“三十三间堂”,进到院子就被长长的大殿震慑,里面竟是阵容强大的1001尊千手观音佛像,什么佛都有,雷神、风神一应俱全。
在京都,人们总是念念不忘丰田秀吉的金阁寺,想念三岛由纪夫的小说和电影,但我更迷恋的却是龙安寺的枯山水。坐在方丈庭院里,那沙子的纹路表现着水的流动,五组数字放置了15块大小不一的岩石,奇怪的是就是看不全,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有岩石被挡住。据说这正是深藏的禅意,说明我们人类的认知是有限的,永远都看不到世界的全部。
虽说京都的寺庙各个都好,我心里爱的却是南禅寺和永观堂。早年就知道六祖惠能开创了汉传佛教里禅宗的南宗,史称南禅,后传入日本,被发扬光大。再后来,知道了日本有个叫铃木大拙的人,在美国、欧洲转了几十年,被西方誉为禅宗大师,哲学家荣格、海德格尔和诗人惠特曼,一直到发明苹果手机的乔布斯,都是大拙的信徒。所以在路边一眼看到南禅寺的招牌就立马激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