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兽之眼
作者: 于非而韩月花把卷饼摊子交给林红,刚要回家,一辆小红车飞奔过来,嘎的一声停在摊子前。从车上下来一个穿红色呢子大衣的女人,眼里的火舌像闪电一样射向韩月花,仿佛要把韩月花卷进火山口,或是瞬间熔化。韩月花被这愤怒的眼神吓了一跳,这不是刚才买卷饼的女人吗?她正想和对方打招呼,女人先开口了,她大声质问道,你刚才拿来的是啥酸菜啊?我儿子吃了你家酸菜一直吐。
韩月花一听傻眼了,结结巴巴地说,正常渍的酸菜,我天天吃,没出过问题呀。
还说没问题?我儿子起床时好好的,现在吐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在车上躺着呢,你必须负责!说着抓住韩月花的手就要上医院。韩月花用力挣扎,说我的酸菜绝对没问题,凭什么跟你上医院。两人像拉锯子一样撕扯着,韩月花的袖口都撕破了。
林红见劝不住两人,便夹了一点儿酸菜炒粉放进嘴里,嚼了嚼,并没变质。她大声喊停,让女人也尝尝,说如果是酸菜的问题,我们不会不管。
女人还真尝了一口,说味道没问题不代表没有细菌,细菌肉眼又看不出来。
林红说,孩子要紧,要不先去医院检查吧,如果是酸菜的问题再来找我们。
女人说,如果我儿子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们。你们也别想着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说完急匆匆开车走了。
韩月花一脸沮丧,把破袖子捋顺抻平,遮着红紫的手腕,说都怪我自作主张才惹出事情来,我这是帮倒忙了。
林红赶紧安慰她,说怕她做什么,好好的酸菜咋可能出问题。话虽这样说,看得出来她心里也在打小鼓。
两人提心吊胆等了一阵,没见红衣女人回来。饭点也过了,饼也卖差不多了,林红收摊儿回家了。韩月花回到家,非常不安,想那小孩儿要真有事儿,女人回来岂不是找不着人了?她想找不着也好,要是让赔个三千五千的,把自己卖了也凑不出这么多钱。不过一转念,她就否定了刚才的想法,俗话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即使躲过去了,良心也不安。她锁上门,去林红卖卷饼的地方站着。
小北风飕飕地,吹得脸都有点儿麻了。韩月花像根木桩一样立在地上,她回想起今早的事情,觉得自己真是一无是处,这要是把卷饼摊子搅黄了,如何对得起林红呀。
今天早上,韩月花打算去买点儿青菜。自搬进城来,上顿酸菜汤,下顿酸菜粉,今儿个吃炒酸菜,明儿个吃炖酸菜,吃得人都像缸里捞出来的酸菜一样苶呆呆的。
韩月花在农贸市场转了一圈,芸豆三块五一斤,娃娃菜四块,小油菜要五块钱一斤!她心虚,摸摸口袋,仿佛那些白胖胖的藕呀,山药呀,都长出手来,要往她口袋里抢。肉摊儿和水果摊儿,到处都是白晃晃的刀子。韩月花拣了块大豆腐,豆腐便宜又有营养,一块一顿吃不完还可以冻一半留着炖酸菜。她从里怀口袋里掏出用卫生纸包裹严实的钱,一层一层打开,小心数出三块钱纸币,连同裤兜里的五角硬币一起递过去。这钱是用一块少一块了,韩月花感觉心被人割了一块。
刚走出农贸市场,手机嘀嘀嘀响起来。电话里传来林红火急火燎的声音,说她儿子在学校惹祸了,老师让她去学校一趟,请韩月花帮忙看看摊子。韩月花说从没卖过卷饼,怕整不来。林红说简单得很,看那么多回了,肯定会整。
林红是韩月花的邻居。以前在老家的时候,因为韩月花的丈夫走得早,林红对韩月花娘儿俩照顾不少,两人好得像姐妹一样。
搬迁小区附近有一个幼儿园、一所小学,学生上下学时段,小区门口的红霞路还算热闹,林红的卷饼摊子就摆在路边。韩月花一到,林红把装零钱的塑料桶递给她,一溜烟跑了。韩月花正不知如何是好,就有一辆漂亮的小红车停在卷饼摊儿前,从车上走下一对母子。女人穿一件红呢子大衣,肩上挎着一个白色包包,包上的金属扣子亮得晃眼。男孩儿五岁左右,胖乎乎的,左手紧拽着女人的右手。女人往摊子上放了十块钱,说要两张卷饼。韩月花学着林红的样子,用夹子把钱夹进桶里,在煎锅上倒了面糊。她拿起小刮刀轻轻把面糊摊开抹均,另一只手拿小铲子从边上铲了铲。面糊很快变干起来,形成一张薄薄的大饼。两个饼很快就做好了。韩月花把一张饼放在菜板上,先把瓶子里的面酱、蒜蓉辣酱和调好的酱汁等一一抹上去,又把菜盒里的炒土豆丝、炒合菜、煎蛋、火腿片都放到饼里,卷好,放进塑料袋,递给那女人。
另外一张多放点儿酸菜炒粉,少放辣。女人接过饼说。
韩月花往菜盒里看看,说今早酸菜没有了。女人说她儿子每次吃卷饼都要卷酸菜,不然就不吃。韩月花弯腰对小男孩儿说,小朋友,今天没有酸菜,阿姨给你多放点儿芝麻酱,香喷喷的,好不好?
小男孩儿不同意,撕扯着她母亲的衣襟开始又喊又闹。
韩月花对女人说,要不等一会儿,我回家去拿点儿酸菜,家里有一早刚炒好的,五分钟就回来了。女人感激地点了点头,让韩月花把装零钱的桶拎着,摊子她会帮忙照看。
当时韩月花还觉得自己脑子灵便呢,现在闯了祸,她巴不得给自己几巴掌。她一直等,等到娃娃快放学,女人还没出现,才稍稍松了口气。
第二天,林红说女人还是没有来找麻烦,韩月花心里的石头才算落地了。她简单收拾一下,去新城小学接女儿。
新城小学就在搬迁小区附近,有好几栋教学楼,每栋楼都刷成粉白相间的颜色,非常漂亮。学校校园面积大,光足球场就比女儿在老家上学时的整个校园还大。
韩月花到学校门口时,离放学还有十分钟。学校周边已停满来接孩子的汽车,也有几辆老年代步车和摩托。车里家长们的姿势整齐划一,都在埋头玩手机,车外的大多也在低头忙碌。韩月花舍不得流量,微信个把月不敢登录一次。她正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就看见一个穿红呢子大衣的熟悉身影,白色包包在肩上晃呀晃,韩月花一下子不知所措,不能躲,又不敢直视。红呢子大衣显然也看见韩月花了,踩着高跟靴子噔噔噔朝这边径直走了过来。韩月花强挤着笑容,手紧张地在裤缝两边搓着。你家娃娃……韩月花还没说完,红呢子大衣已走到她身边,以出乎预料的热情对她说,实在是不好意思,昨早我也是急昏头了,去了医院,医生说是吃了过期的酸奶才呕吐的。都怪我妈,非弄什么酸奶种子要自己做酸奶,把个过期的酸奶还放冰箱里留着。
韩月花连忙说,娃娃没事就好。
红呢子大衣说,其实你那酸菜味儿挺正的,孩子没吃完的饼都让我吃了。酸菜是你自己家渍的呀?
一提起渍酸菜,韩月花就来劲了,念着渍酸菜的经,眼睛亮得像藏了两只萤火虫。
红呢子大衣要了韩月花的电话号码,说她叫李海燕,开传统涮火锅店,让韩月花送点儿酸菜去她店试试,客人反响好的话,可以长期卖给她。
韩月花一听这话,高兴得差点儿流泪了。进城来这两个多月,她天天出去找工作,她要求特殊,时间上要方便接送娃娃,还不能有夜班,所以一直没找到合适的。眼看着在老家卖牲口的钱就要花完了,韩月花正愁活路呢!
说话间,放学铃响了,家长们都收起手机,目露精光,准备“抢人”。韩月花和李海燕道了别,赶紧冲到校园墙边三年二班接送点。
韩月花拉着女儿的手,边走边问,妞妞,今天老师讲的内容能听懂吗?
能。妈妈,你怎么每天都要问一遍呀?
妈妈担心你才转学进城跟不上嘛。和小朋友相处得还好吧?有没有交到朋友?
说到这里,韩月花发现孩子突然低头不吭声了,用力踢着一个空瓶子。韩月花赶紧蹲下身子说,是同学欺负你了吗?
妞妞摇了摇头,头垂得更低了,睫毛划出两道弯弯的弧线。
韩月花再三追问,妞妞才说同学们都不和她玩,说她是土包子。课间,她见同桌的电话手表放在桌子上,很漂亮,心里好奇,就拿起来看看,同桌发现就骂她是小偷。妞妞说完,眼里已汪满泪水。韩月花努力镇定一下情绪,在女儿脸上亲了一下,说,宝贝,学生的任务是学习,学习成绩好了同学们就会喜欢你,俺们不和同学比吃比穿。
这一晚,妞妞写作业特别认真。韩月花坐在旁边,东看看,西瞧瞧。妞妞的书包已经洗刷得泛白,还是上一年级时买的,边角处都快磨破,得重新买一个了。妞妞长得快,裤子有点不够长了,一坐下来就露出两截毛裤腿……要买的东西很多,口袋里的钱却只有几百块了。妞妞似乎明白韩月花的难处,从不主动要求买东西,对韩月花说的话言听计从,从不违拗。韩月花想起丈夫刚走时,妞妞才三岁多一点儿,天天哭闹着要找爸爸,现在已经长成懂事的小姑娘了,不由得又心疼,又欣慰。
这一夜,韩月花没有睡好。好像从进城以来,就没有睡好过。她披衣来到窗前,黑咕隆咚的夜里,藏着一只巨大的兽。传说,仙桃山也是有巨兽的,那些巨兽隐没在山间。韩月花站在窗前,仿佛看见张牙舞爪的巨兽,就那么轻轻一舔,老公就没了。现在,韩月花看见的巨兽,长了无数双眼睛,一眨一眨。还没搬进城之前,村里的干部并没有说,城里也有巨兽。现在韩月花知道了,城市有一只更大的巨兽。她回头看看熟睡的女儿,在昏暗的夜光里,女儿是否也梦见了一只硕大的兽呢?
第二天,韩月花把家里的酸菜捞出两棵包起来,轻轻放进袋子里,拿着李海燕给她的地址出门了。李海燕的火锅店还算好找,走出搬迁小区后,一直沿红霞路往东走,到光荣街后再向南走一公里左右就到了。
韩月花在火锅店外张望半天,从宽大的落地玻璃窗望进去,里面坐满了食客,喧闹的声音混杂着一股热烘烘的涮肉香味儿,从门里扑出来,从韩月花的鼻孔钻进去,一直钻到肠子里,韩月花有些沉醉了。待忙得团团转的李海燕看见她,才把她招呼进去。李海燕接过韩月花手里的酸菜,让服务员拿去称秤再付钱。韩月花死活不让,说这是老家拉来的菜,自家渍的。如果口感可以,以后订货的话再给钱。李海燕留她吃饭,她道过谢,匆匆走了。
接下来的两天,韩月花都没有遇到李海燕。再接下来是周末,更遇不着,她又不好意思去店上问,坐家里干着急。
星期一送娃娃时,韩月花还是没遇到李海燕。回家的路上,她愁眉不展,心里升腾起来的那股火苗越来越微弱,快熄灭了。
韩月花开始收拾屋子,把锅碗家什擦洗一遍,抹抹桌子,拖拖地。她看了几次表,都还不到放学时间。韩月花感觉自己像是被拴在大树上,任凭怎么努力,都跑不出这个圈。她找来妞妞的脏衣服,把肥皂打在领口和袖口上,小心揉搓着,边搓边想,下午再去家政公司问问吧,看能不能找到个合适的工作,万一这两天有新来登记找上门打扫卫生的呢。
就在这时,李海燕打电话来了。韩月花连忙擦擦手,小心接了起来。
当天下午,韩月花骑着从林红那儿借的倒骑驴,上菜市场买了一小堆大白菜回来。刚进小区,就被坐小广场晒太阳的老太太们叫住了,问她买那么多大白菜干什么。
这些老太太大多是和韩月花一起从仙桃山搬进城来的,都是些亲戚里道。小区里的这个小广场,好像是专门为她们建的,水泥凳子、水泥桌子,桌面上还画着棋盘,只是她们不知道这些条条杠杠有什么用,把随手拾到的易拉罐和破纸板往上面放。每天太阳一出来,她们就来这里坐着,聊的都是老家的话题,偶尔也说说城里的青菜如何贵,天天用电饭煲做饭没有火气之类。她们的日子好像只剩下每天那三顿饭了。
老三婶正在说她前几天回老家的事儿。她回去卖苞米,没卖掉,知道他们是搬迁户,收苞米的小贩一个劲儿压价,她说卖不掉等请人磨成面带进城来蒸发糕吃。还是我们那些地方好待啊,我才到满堂沟就觉得新鲜了,到处绿油油的。老三婶抽了一口烟袋说。
城里边到处灰秃秃的,是没我们那儿好。赵大妈也附和,说只是我们那地方要陡一些。
提起仙桃山的陡,没有谁能比韩月花感触更深。她想起那年丈夫去村里吃杀猪菜,回来时可能是喝得太醉不小心踏空,滚下山崖摔死了。但韩月花喜欢新城,不是嫌仙桃山陡,而是喜欢新城小学。妞妞上一二年级时,每天要走一个多小时山路才到学校,一年级上学期她还天天送到半路,后来就坚持不下去了,屋里屋外,样样事等着她一双手。现在多好,最多十分钟就到学校,妞妞每天一放学回来,就急着向她展示美术课做的手工作品、新学的啦啦操。上学时还跟她说“拜拜”,睡觉时说“姑的奶”。这些都令韩月花激动,她心想为了妞妞,即使坐在城里啃水泥地皮,也不回老家吃玉米面发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