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佩妮
作者: 卓尔早上6点闹钟准时响起,冬日的天空告别了黑夜。冻住的窗户好不容易才打开,我对着白蒙蒙的天空猛地吸上一口新鲜的空气。洗漱间里粉色的橡胶管流出冰冷的水,这是洗漱的时间,一把冰水扑在脸上人就会瞬间清醒,这是廉租房的好处,不让人贪恋在家的时光,催促你赶紧出门工作。坏处则是一颗牙出了问题,冷水经过时会有一阵刺痛。每当这时我都恨起自己的身体,明明是贫贱的命,却老是爱生出一些富贵的病。
这是一个廉租屋内平凡的清晨,如此平庸的我准备出门去挤跨城公交车。走到门口一袋黑色的东西挡住去路,那是隔壁女士放在门口的垃圾,昨晚外卖的汤水流了一地,油脂已经凝固,此时我可以选择跨过去就让它那么放在那里,但最终我还是蹲下身将垃圾袋系上,下楼扔掉。
心里明明不能忍受,痛恨每次都将垃圾放在门口的女士,却不敢声张,只能默默将其丢掉,我因此更加痛恨这样的自己。
就是这样的自己拿着垃圾走到楼下的垃圾站,这里空间不大已经被堆满,形形色色的垃圾掉落在垃圾桶外面,桶里再也不能塞进一个水瓶子。我只能顺手将垃圾扔在地上。旁边的老人开始大声抱怨,责备我是个外地人不讲卫生,乱扔垃圾,这样的话我听得多了,只当作没听见,因为我就是这样懦弱卑微啊。
排了两拨队伍,终于上去了第二趟2路城际公交车。这里是始发站,只要肯排队,一定有座位。我迅速找位置坐下,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是美好的时刻,我戴上耳机闭着眼睛听着自己最喜欢的音乐。座位是我通过努力争取到的,手里的手机、耳机、话费、听歌的会员费都是我打工挣来的,这早上一个小时的宁静是我付出的成果,我默默享受着这一切,这是我自己赚来的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
下班后我依旧冲上2路汽车。你问我一天的工作是什么?实在抱歉,我全部都忘记了,那些时间并不真正属于我,所以根本没必要留在脑内。虽然回程都要站一个小时,但是回家的路无论怎么艰辛都是快乐的。我选择了一些摇滚乐,在嘈杂的人声里我感觉很快活,开始期待晚上属于自己的时间。
眼前的这碗小面是我的食物,我对这热气腾腾廉价朴素的食物充满感激,它让我幸福,给我营养,却不曾让我愧疚。饱足之后我故意放慢脚步,享受散步时光。小区里照明不好,我却很享受这份黑暗,没有人在意我,我也不需要在意别人。
不知不觉间我又经过了白天的垃圾站,那些地面上的垃圾已经被清空,但桶里还是满满当当,看来女士的那份垃圾已经被收走了。我对垃圾站如此感兴趣,每次经过总想驻足观望一番,垃圾站里会有什么特别之物吗?我在等待着什么吗?还是说我自己觉得与这些垃圾同病相怜呢?
我的目光被垃圾桶上的一个东西吸引,我知道那是一切的来由,那个仿佛不该存在在这里的东西——一个破旧的肮脏的兔子玩偶,看得出来它过去是粉红色的。在它还崭新的时候,它也曾可爱美丽,也摆在某个精致的店铺里,为某个孩子带来了快乐。
但如今这些都不存在了。
时间回到了很久以前,我的生命中也有一些难忘的时刻,我清楚地知道,这些事情与现在的一切互为因果。
那个时候我上小学三年级,据说帅气高大的父亲已经不在了,我只在照片中见过他。他过去富有,然而如今他留给我的只有一副异于常人的面孔。我只剩下一个可怜的母亲,母亲为了我不得不在工厂上班。若是没有我,她大可以迎来更好的全新人生。
我甚至期待着母亲上夜班,这样就不用与她共进晚餐,吃饭就像一种罪恶,每一粒米上都是她的辛酸和痛苦,若是人可以不吃饭就活着那该有多好呢。
吃过饭后我会收拾碗筷,倒掉垃圾。那是一个冬天,天上下着几乎看不到的小雪,我趿拉着小棉鞋踩在雪地里,和往常一样甩着垃圾袋投袋入桶。就在这时,你出现在了那里,犹如奇迹一般。
我曾在有流星的夜里许过愿望,我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伙伴、朋友。然后这一年你就这样出现了,出乎意料却又理所当然。一个几乎崭新的洋娃娃躺在垃圾桶里,上面覆盖着一层薄雪,我小心翼翼地拿出你来,擦掉了积雪,看清了你的模样。金发蓝眼的小女孩儿,嘴巴红红的小小的,穿着蛋糕裙和白色的袜子和红色的小鞋,只要轻微晃动你,你就会对我眨眼睛。
这就是我的朋友,我的小孩儿。我小心翼翼将你揣在棉袄里带上楼,用香皂将你的衣服头发洗干净,又用文具盒里的橡皮请你吃了晚餐。你很感激我将你从垃圾堆里救出来,从此你不用挨饿受冻,不会被抛弃。我抱着你入睡,你告诉我你的故事,你说你叫佩妮,你喜欢与我待在一起,我也如此。这是孤独童年的第一个玩伴,我深深地自豪,因为自己是个好孩子,每天都很听话,帮助妈妈做家务,忍受所有的欺辱,所以神才将佩妮送给我。
佩妮,我的第一个玩偶,第一个朋友,第一个孩子。
童话故事往往是这样开始的。可怜孤独的孩子,天生长得与其他人不一样,浅色卷曲的头发,异色的眸子,原本富裕的家庭变得穷困,没有父亲也得不到母亲的疼爱。穿不起好看的衣服,也没有漂亮的文具,在学校里是被人戏弄的对象。但是即便这样,孩子也发誓要做一个好孩子,面对别人的欺辱,不可以还手,不可以伤害别人,不可以添麻烦,如此一来愿望就能够实现。
有一天孩子收到了她的礼物,那是垃圾堆里一个不知谁遗弃的金发洋娃娃,虽然蒙尘,依旧难掩它的美丽,它有海蓝色的眸子、长长的睫毛。
孩子知道它的价值,将它救出,视它如珍宝,每天与它说话。为它起了名字,她们就像一个人的一体两面,彼此照映无法分割。而童话里的孩子,她到底是不是我呢?
真是愚蠢的故事啊,那样的母爱只是小女孩儿本能的幻想,我在内心嘲讽着,哪怕她自己从未感受过所谓的母爱,却模仿书里的样子照顾一个娃娃。因为孩子的母亲也是一个可怜的人,她无法给小孩儿好的生活,她自己的生活一团糟,贫穷让她憎恨恐惧一切,仇恨工厂的工头与同事,觉得所有人都要加害她。她像一只过街老鼠一样活在这个世界上,无力保护她的幼崽。
我回过神来,除了寄钱我已经很久没有和母亲联络,不想听见她的声音,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和她说话。母亲被这个世界霸凌,永远一副弱者的样子,说我们是穷人,谁都可以欺负我们,所以要忍受一切。我曾经不理解她的想法,我被同学们当作玩具,做着可怕的“游戏”。
他们往我的脸上衣服上涂泥巴,然后给我起外号叫作泥巴。我讨厌这个外号,想要反抗,但我害怕极了。最后只能寻找老师的帮助。老师给母亲打去电话时,母亲犹豫再三才来到学校。那是一场家长会,老师让我挑出是谁欺负了我,我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目光扫过了眼前的同学们,见他们一个个都高昂着头,最后还是我低下了头,像认罪一样。母亲的眼光比我还要卑微,仿佛为我感到耻辱。她开口说话了,可还没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就被那些家长打断了。顿时,教室里变成了一片山野,我看到那些家长瞬间变成了豺狼虎豹,瞪圆了眼睛,龇着牙齿,毛发都竖了起来,他们吼叫着像要冲上来,把母亲撕个粉碎……我不争气地哇的一声哭起来,拉起母亲就跑。我们冲过了荆棘,身上似乎全是刺,可根本不知道疼。母亲的头发飞扬着,她跑得比我还快,我总是落在后面,随时会被揪住。我大声呼喊着:“妈妈——妈妈——”可是声音团塞在我的喉咙,根本发不出声来。最后,我听见四壁的回响,都是嘲笑声,我被这声音围困着,无法破壁而出。我渴望得到母亲的保护,可她对我横眉竖目,转眼之间也变成了一头母兽,蹲伏在我的面前,是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她因为恐惧——恐惧老师,恐惧其他家长,便对我百般责备、侮辱、痛骂,唉,弱小的人只会施暴于更加弱小的人。
最终老师们也将我当作一个怪人,谁都不愿正眼看我一眼,我变成了真正的泥巴,没有人喜欢我,更没有人跟我玩。我的眼睛、鼻子、嘴巴都被泥糊住,成为一摊真正的烂泥,面目不清,无法扶起来。
有时,我那么渴望加入他们的行列,哪怕被戏弄,只要带我玩我也愿意。但在他们眼里,我就像个泥人任他们玩捏。我坐在那里,不敢吱声,更不敢反抗。孩子们恶意地拿捏我,并以游戏的名义、以实验的名义损坏我的身体,一会儿我感觉我的脸被刮了,一会儿我的胳膊被卸了,一会儿我的眼睛被蒙住了,好像他们要试探我能承受多少苦难,一切都是因为好玩。
有一天,我将佩妮带到了学校。我当时是如何考虑的呢?我希望通过美丽的佩妮加入那些漂亮的女孩儿,这样就不会再有人欺负我,如此一来就能摆脱泥巴的身份,因为佩妮如此美丽,比她们任何一个人的玩具都要耀眼。
对不起,佩妮,我想利用你。
女孩儿们诧异地看着我,她们没想到泥巴还拥有如此漂亮的佩妮。一个叫红的女孩儿投来异样的眼光,贫穷的泥巴怎么配有这样的娃娃。她们将佩妮拿过去仔细抚摸她的头发,议论着她的眼睛颜色、她的眉毛弯度、她的额头大小,大家都很喜欢她。我的心中生出了骄傲,那是我的佩妮。多亏了佩妮,我也交换到了玩具。那天我是那样尽兴,仿佛因为有了佩妮,我也跟着受到了欢迎一样。其实那晚我很快就陷入了不安之中,离开佩妮的那个晚上,我觉得自己有些无耻,我不应该用佩妮去换取自己的好处。
第二天红将佩妮还给了我,只是佩妮的一只手和一只眼睛不见了,她漂亮的头发也短了一大截。我惊呆了,不敢接过她,因为她被红损坏了,说到底是被我损坏的,是我用她的美丽换取了那可怜的自尊。
红什么都没有对我说,女孩儿们又拿出了新的玩具,像往常一样继续交换玩具,继续玩过家家的游戏。她们故意高声尖叫,发出咯咯的笑声,好像在试探我的忍耐度。“你们损伤了我的佩妮,你们还我的佩妮!”愤怒的声音在我的喉咙里打转,左冲右突,可就是发不出声来。虽然没有人看向我,我却知道她们在等待,等待泥巴会做出什么,会说些什么,是继续忍耐还是就此爆发。
对于痛苦边界的探索,不过是孩子们天真的游戏和恶作剧,任何一个大人都不会当作一回事。而佩妮不会尖叫也不会吵闹,你的嘴角依旧是微笑着的。佩妮,我们做回野兽吧!我们大喊、尖叫,野兽一样冲过去,撕咬她们,撕碎她们。我们的眼睛是能喷出火焰的,喷向谁谁就变成灰烬;我们的手是带着爪的,抓住什么,什么就会变成窟窿;我们的声音是带着波涛的,卷向谁谁就会被淹没。是的,我全身都长满了利器,我所向披靡,成为真正的女王!
可惜懦弱再次占了上风,我内心的风暴只是席卷了我自己的身体,却无法席卷他人。我可耻地平息了风暴,再次风平浪静地将佩妮带回家。我有泪水挤在眼眶里,无法流下来。佩妮,我独自为你疗伤。你的头发被剪掉,我就为你戴上帽子。你的眼睛被抠掉,我就为你换上水晶球,亮闪闪的。你的胳膊被卸掉了,我就为你插上一根筷子。好在我还能为你穿上漂亮的带蕾丝花边的裙子,巧妙地掩饰那条缺损的胳膊。你还那样微笑着,嘴角上扬,其实那是骄傲的笑、漠视一切的笑。我的心被刺痛了,我对你大声喊:难道你也在嘲笑我的弱小无能吗?这回好了,我在你面前被打得丢盔弃甲,你看到了我最不堪的那一面,你不会再尊重我了吧!是的,我不配做你的伙伴,我就是那个最卑劣的人,我把你献出去,换取一点儿可怜的好感。你被人损坏之后,我又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更不能为你讨回公道,你漠视我吧,看不起我吧!我抄起你,对着墙壁就摔过去,我听见内心的尖叫声,我看见你流血了,我没有停止施暴,我越摔越重,直到你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时间停顿了,我惊恐地发现全世界都流血了,满是被绞杀过的红色。天哪,佩妮,我是要杀死你吗?不不,我怎么忍心杀了你呢,我的佩妮。我上前,抱起你,把你贴在我的胸口。那大滴的泪水滴落在你的眼睛上,你依旧对我微笑,用你仅剩的那只冰蓝色的眼珠看着我,依旧美丽的眼睛深深地刺痛了我。
完美的佩妮因为我的自私而变得残缺不堪,一场交换的游戏居然唤起了我虐杀的意念。我太可怕了,难道弱小的我,还会在更加弱小的佩妮身上施虐,才会得到部分心理上的满足吗?从此,我不敢面对自己,更无法面对我深爱的佩妮,我将你扔在了柜子的最里面。我也无法忍受在你面前呈现出来的懦弱再次让你看到,我羞愧的心千疮百孔。所以,我选择了逃避,我怕你嫌弃我。但每个夜晚你都在柜子里痛哭,叫喊着我的名字。我不想听见,我不想看见你的样子,因为我再也无法补全你,无法回到完美的时候。
于是那个晚上我做出了一个残酷的决定,我故意将你放在显眼的地方,母亲将你当作垃圾丢掉了,因为你是一个可怕的残缺的娃娃,更是我心头的一道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