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羽
作者: 朱嘉南我盘旋于空中,向下俯瞰。我看到苍白的土地,零星的红砖房,慵懒腾起的白烟,还有一些缓慢移动的小黑点儿。太阳有点儿刺眼,几只黑色的鸟从我身边飞过,翅膀扑腾的声音和几声鸟叫仓促地入耳,我感觉心跳动得更厉害了。风从我脸上拂过,带来一种莫名的畅快感,于是我奋力向更高处飞去,直到穿透重重云雾,看到了遥远的泛着奇特光晕的天际,我才觉得自己的位置有点儿过高了。于是我用头部带动脖子,紧接着是上半身,全力地俯冲,气流飞速地从我脸上划过,带着水汽的云雾湿润了我的鼻腔。再次穿透云雾,我看见了无数被雪覆盖的山,露出的山脊像蓝色的血脉,白色的冻河曲折地穿过其中,这景象壮阔、冷峻,让我的心猛烈地颤动。然而,不知何故,黑暗以迅捷的速度笼罩,直到完全覆盖我的视野。
我又做了这样的梦。脑门上湿热的汗与略带疼痛的快速心跳成了我早起的伴侣。我不了解这个梦的含义,它总是过分地真实,如果只是一个荒诞离奇的梦,我也许起来一会儿就忘了,可是这梦总是简单纯粹,没有熟悉的面孔和声音,没有诡谲的色彩或是情节,只是在天上飞。我快速地起身,咬了几口面包,下了楼。外面在下大雪,这雪带有重量,有的地方堆积在地上有半米深。这里较为偏远,来往的车辆不多,可是车印下肮脏的雪依然和灰黑色的天空是同一种颜色。今天一个朋友约我在一家咖啡馆见面,他昨天说有关于我弟行踪的线索。地铁站前的雪已被清扫干净,我在地铁上小憩了一会儿,结果睡过了站,于是只好在大雪中走了一公里,找到了那个毫不起眼的咖啡馆。
朋友看来已经等了很久,正在不耐烦地刷着手机。他看见我来了,还是做出热情的样子,给我买了份三明治。等我吃完三明治,他往桌子上放了一副手套,皮子已经破损,皱巴干瘪好像一块黑乎乎的煤炭。我说:“你在哪里找到的?”他说:“我昨天去河边散步,到河面中间的时候看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一开始没在意,直到仔细看了之后我才意识到那是副手套。接着再仔细地辨认,好像和你弟戴的那副差不多。”我说:“我弟戴的就是这副!快带我去你昨天去的那个地方。”我不知道这话里有多少自我安慰,或是笃定,但是在没有任何头绪的情况下,我的希望只能寄托于这副手套。他今天刚好没事儿,于是我们叫了辆出租到了河边。
等我们到河边的时候,雪已经停了。河面宽得出奇,冻结的冰层反射着太阳的光,好像镀了一层耀眼刺目的黄金。我们踏上这河面,在一个河中岛的附近找到了那个地方,但是已经覆盖上了一层雪。我猜弟弟一定是把冰面上的雪拨开看鱼,然后大意地把手套落在这里了。我说:“我弟从小就喜欢看鱼。小时候总是嚷着去花鸟市场,那时候爸妈还在,总是带他去,我从来不去。”说着,我蹲下身,用手把盖在冰面上厚厚的一层雪拨开,几个黑灰色的影子一闪而过。我起身拍了拍沾上雪的羽绒服,对朋友说:“你昨天是几点去的河边?”他说:“大概五六点吧。我刚在附近吃完饭,公司就在这附近,回家前总来走走。”我说:“你先回去吧,现在还早。我在这里等一段时间,看他会不会再来。”他说:“我陪你等等吧。今天没事儿。”我们走到那个河中央的小岛,从那里可以看到我弟看鱼的位置。
我一动不动地伏在掺杂着雪的枯草地上,朋友则是在不远的地方靠着树刷手机。我不知道自己盯着那个地方过了多长时间,只知道自己一刻也不敢把视线离开那块冰一点儿。朋友拍了拍我,把我吓了一跳,他告诉我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他有点儿饿,想去买点儿吃的。我告诉他如果有要干的事儿,完全不用在这里陪我。他说:“我有什么事儿不要紧,关键是你弟现在丢了,这是要紧事。你接着看着。”他不久就带来了面包和水,我拿起面包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快没知觉了,即便我戴了很厚的手套。他又去玩了会儿手机,我还是看着那里。到了下午,雪已经化了大半,有一些老人带着孩子来冰面上滑冰,我努力地尝试辨认每个孩子的面孔,即使知道肯定不是他(因为他已经十六了),可是我还是不愿意放弃观察那些身高和他差不多的孩子,现在的孩子发育都比较快。等那些孩子走了,天已经变成深蓝色,而且下起了小雪。
远处昏黄的路灯亮了起来,在灯影下,我看见一个穿黑色羽绒服,把自己套得严严实实的人走到河边。他径直向那块冰走去,本来我已经有些困倦,这时心脏却开始猛烈地跳动,全身的神经都紧张了起来。我没敢把朋友叫来,只见那个人蹲在冰面上,轻轻地拂动那块冰面,好像在擦一面镜子,然后在那里观看了起来。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起身,可是还是发出了一些微小的声音。他猛地向我这边看来,是弟弟。我们隔着这距离看着对方,愣了有几秒,他突然猛地跑向河的另一头。我也迅捷地蹿下这座小岛,可是在下坡的时候还是过于着急,以至于栽了个跟头。我急忙用力地喊弟弟的名字,吃力地爬了起来,向他快速移动的身影跑去。
朋友也紧紧地跟在我后面,我们和弟弟先是在沿河的跑道上追逐,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们在练快跑。弟弟的速度极快,他从小就很瘦,而且身手敏捷。我感到心脏跳动得像一个人在我胸腔内敲鼓一样,一下接一下,没有节奏,只是疯狂地乱敲。湿冷的空气通过我急促的呼吸刮擦着我的咽喉和肺管,即便我全身已经酸痛得好像被大气用极强的力挤压着一样,还是不敢放慢脚步。眼看几次我就要离他稍微近一点儿,可是一个转弯他就又把我远远地甩开。我没有放弃喊叫他的名字,即使这喊叫让我的喉咙生疼。不久,我们跑入了一个人流杂乱的街道。
我看着混杂的人流,各色的服装与面孔,人们口中呼出的白气让人意识到空气的寒冷,也有一丝生活气。可是我浑身燥热,已顾不得这些,只是不断地冲人流喊着弟弟的名字。我扒开一些人,他们鄙夷地瞪了我,我头一次没有为此感到不好意思。天已经全暗了下来,这条街灯火通明,饭店排烟口涌出的烟雾带有一丝热气,几个穿着精致的行人慌忙避开。等我已经累得完全失去知觉,感觉呼出的空气已经带有铁锈味儿的时候,同样气喘吁吁的朋友和我在一个广场会合。
回到家后,我疲惫地坐上旧沙发,然后又拿起手机开始给弟弟打电话。他的电话永远是“通话中”,已经是第十五天了,可是我一直没想放弃。在尝试打了数不清多少次电话后,我不知不觉沉睡过去了。等我再次感到浮动的气流时,我注意到这个世界的色调变暗了些,而我这次没有一直在空中待着,而是径直向被山脉夹着的冻河飞去。远看这河很狭窄,可是到了近处我却发现这河宽得出奇。我在快到河面的时候,摆出潜水员入水的姿势,把翅膀收到躯干两侧,试图用我的双手作为利剑冲破这河面厚厚的冰。但是一阵剧烈的痛感袭来,我没有冲破这层冰,而是狼狈地跌在冰面上。我感到一阵怒火,于是用力敲了一下冰面,接着猛地扑腾起翅膀飞向空中。我进入云雾中,怎么也飞不出去,直到有一线光亮透入,可是这光亮迅速地被黑暗替代。
我醒了之后,外面的天空是浓稠的黑色。自从父母走了之后,我就莫名地养成了每天早上五点起床的习惯。如果不是亲戚帮衬,我可能大学都没法毕业。东北的就业压力相对比较小,物价也不高,所以带着弟弟生活虽然要省吃俭用,但还过得去。生活本来可以重新建立秩序,只是弟弟越来越自我封闭,不怎么爱说话了。他年纪尚小,可能不会像我一样承受这些,他开始逃学,这本就令我恼火;更可怕的是,他甚至连一个朋友都没有。在前段时间,他在学校遭遇了恶作剧,有人把他的作业全部丢到了蹲便里。老师通知我后,我急匆匆从公司赶到学校,看着那几个憋着坏笑的小子,我心中的怒火快要从我的皮肉中灼烧着冒出来,而他,我弟弟,只是站在那里,低着头,一声不吭,一动不动。老师向我解释事情的原委,可是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径直走到弟弟面前,用严厉的眼神盯着他。我说:“你为什么任由他们这样?”他不说话。我用手粗暴地抬起他的下巴,让他直视我,可是他的眼神还是在慌乱地闪躲。我大声地说:“说话!凭什么让别人欺负你?凭什么别人就欺负你?能不能有点儿骨气!”他的脸皮抽动了一下,还是默不作声。我死死地盯着他,看着他麻木的表情,一股积郁已久的愤慨和不甘涌上心头,我抬手扇了弟弟一个耳光。虽然没有十分用力,可是我的手还是像火灼一样疼。一滴泪从弟弟的眼角滑下来,途经我的眼睛、骨头、血液,在我心脏上方凝结成一个小小的冰刺,无声地落下、刺入。自那以后我的心脏就再没好受过了,而弟弟也在第二天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疲倦地起身,走进卫生间。我隔了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认真地看向镜子里的自己,胡须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刮,它们在我的皮肤上偷偷地但是粗暴地生长出来,我把这些趁人之危之物统统刮了干净,接着用力地搓洗脸部。我以为我会在镜中看到一张更鲜亮的脸,可是镜中的面孔仍然好像蒙上了一层灰。我已经太久没有观察自己了,因为一直有股力量推动我前行,我不曾有过懈怠的时候。然而事情还是成了这样,我还是没有带好弟弟,也无法撬开他心房的一角,看看他到底有什么要说的、在想什么。我的心一天比一天疼,我感觉那根冰刺在往越来越深的地方探去。我打开电脑,看有没有人给我任何线索,然而一条也没有。我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出门后,看到门上贴着催缴电费的单子。我已经很多天没有上班,于是我决定去工作,这是我目前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天空的蓝色很快被地铁站内的灰色取代,乌泱泱的人群好像色彩单调的拥挤鱼群,地铁到站后人流更加汹涌,人们彼此贴近,每个人都在用力地向自己的方向走,我保持着平衡,确保自己不会错过这趟地铁。地铁里的空气干燥得让人烦闷,狭窄的空间里到处弥漫着一种沉郁的灰色,人们都被挤得动弹不得。白色的灯光让人焦躁,只有地铁前行的声音能多少安抚一下人心。等到了公司,我找到自己的工位,上面干干净净,老板见我来了,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我想自己可能会被辞退,等在他办公室前坐下,面对着他时,我却莫名地感到安心。他先是关切地问我弟弟找没找到,有什么他们可以帮的忙之类的,我直说我实在找不到他,也报警了,可是暂时还没有消息。他用温和的眼光注视着我,然后思考了一会儿,我们都陷入了沉默。公司现在并不容易,我如果放着弟弟不管,只是来工作显然不合情理,可是如果我太长时间不来又会有损公司利益。然而,这时被不被辞退于我来说已不是件重要的事儿,没有找到弟弟,就算有再好的工作也是无济于事。我做好了被辞退的准备,也并不打算怪罪于他。不久,这沉默被他温和的声音打破,他说:“等消息吧,你也休息休息,交给专业的人办。但是也别不管了,什么时候需要帮忙也知会我一下。今天能干点儿就干点儿,去忙吧。”我反应了一下,连忙说声谢谢,然后起身回到工位。我说不上当时心里是庆幸还是感激,只是更加专注于眼前的工作,我的心情虽然因此而缓和了一些,可是仍然有沉重的牵挂与担心套在心上,让它疲倦地跳动。
下班后我独自在街道上无目的地散步。我不想回现在的住所,因为那里不像家。我往原先的家的方向走去,即便路上旧记忆里的事物都盖上了一层雪,可是它们仍然逐渐唤醒我心中温暖的部分。到了楼下,我向原先家的那扇窗户望去,那里乌黑一片,然而在这熟悉的地方,无数带有明艳色彩的回忆涌入脑海。我曾经很爱弟弟,到哪里都握着他娇嫩的小手,我曾经和他一起在这栋楼下玩耍,曾经在这里教会了他骑自行车,但随着年龄增长,那些怜爱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严厉,我希望他早日成熟,却渐渐忽略了他的感受。我曾这样想,骨血带来的不光有情感,也有责任,可是责任被我过度地放大,大到把情感挤压,凝缩成了一块小小的冰晶。
我离开原先的家,路过了小时候爸妈总是带弟弟去的那个花鸟市场。那里的门口已经不像夏季一样,摆着各式各样用大缸栽培的深绿色植物,取而代之的是厚厚的一层雪。然而有一股奇妙的味道伴随着暖流散发出来,有水的腥、室内花朵的香,以及叶子的新鲜。我一步步地靠近那里,跨进那里,长久的寒冷被驱散,让我更加地想要留在那里。
这里完全和外面是另一个世界,潮湿的空气浸润眼睛,各色的灯光创造出一个柔和的环境,水流的声音,人们交谈的声音,各种缸内游动的有着各类色彩的灵动的鱼,所有的事物和沉寂的外界隔离开,我感到时间的流动于这一刻舒缓了。我开始用心地观察缸内游动的每一条颜色鲜艳的鱼,它们长于头部两侧的眼睛从不闭合,过大的瞳孔带着慌乱的神情,然而却不停地游动,从缸的一头儿随着伙伴游到另一头儿。卖鱼的人或在打盹儿,或在刷手机,也许他们只是瞥我一眼便知我没有购买的想法。我漫无目的地从一家逛到另一家,有的人带着小孩儿来挑鱼,那些孩子和我记忆中弟弟小时候一样,有着小孩儿眼中那种独有的兴奋,他们贴着玻璃仔细观看缸里的鱼,像在看无数鲜艳的梦。我想起自己从没有陪弟弟来过这个地方,一种遗憾像灰尘一样又给这鲜亮的世界蒙上一层暗淡的颜色。我不忍再看向那些满脸兴奋的小孩儿,他们的表情越加明亮,这遗憾的颜色就越加暗淡。于是我找向出口,想让寒冷帮我凝结一些记忆。
在路过一家店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身影,起初我以为自己认错了,可是经过我再三地辨认,那浓黑的头发、清亮的眼睛,确实是他。他穿着一件破旧的衬衫,有很多地方被水沾湿,可是他好像并不在意,只是忙碌地给五花八门的鱼缸换水,给客人挑鱼。他的身影完全不像在家里的样子,在这里的他有生命的活力,两条腿匆忙地走动着,两只手拿着网灵活地抓鱼,虽然脸上没有笑容,可是想起他以前低头迈着小步走路的样子,现在的他好像让我不再熟悉,或是我从未认识到他的这一面。我躲在他注视不到的地方观察着他,像隔着一层冰面观察底下游动的鱼。就这样,也许过了两个小时,店铺即将打烊,人流也逐渐散去,他坐在一个没有靠背的凳子上,把沾水的袖子挽起,拿出破旧的手机看了起来。我从兜里摸索出一个东西,缓缓向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