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阳鼓楼“瓦片脱落”谜团

作者: 周群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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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事故后,凤阳鼓楼周边安装了围挡,施工人员正在对楼体加固,准备维修。本文摄影/本刊记者 周群峰

近日,安徽省滁州市凤阳县鼓楼楼宇顶部“瓦片脱落”事件持续受到舆论关注。

5月19日18时30分左右,凤阳鼓楼突发屋顶瓦面大面积脱落坍塌。从现场目击者拍摄的视频看,当时,大量瓦片伴随着巨响瞬间脱落,掀起大片灰尘,许多游客和居民慌忙地向鼓楼门洞躲避。

凤阳县文化和旅游局发布通报称,楼宇顶部一侧瓦片部分脱落,无人员伤亡。

其后,央视报道,从文物部门获悉,凤阳鼓楼楼宇是违规复建的“假古董”,采用的是钢筋混凝土结构。按照文物保护法的相关规定,在城台上面进行施工的楼宇复建项目至少需要通过省级文物部门和国家文物局的双重批复,但实际情况是,1995年相关报批手续在安徽省文物局就未获得批准,该建筑属于违规建筑。不过,《中国新闻周刊》向凤阳县档案局求证该楼宇是否属于违建时,该局工作人员却给出了否定的答复。

事故发生四天后, 滁州市联合调查组发布通报称,对凤阳县政府分管副县长予以停职检查,对凤阳县文化和旅游局局长、凤阳大明旅游发展(集团)有限公司(下称“大明旅游集团”)董事长予以免职。

目前,国家文物局、安徽省文物局已介入调查。花费数百万元维修的鼓楼楼宇,为何在一年多后发生此次事故?维修项目的中标流程是否规范?该楼宇是否属于违建?这些问题仍然待解。

“验收达标”一年后脱落

5月21日下午,《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在事发现场看到,凤阳鼓楼四周均已安装了绿色围挡,凤阳县文化和旅游局在围挡上张贴了多处红色“安全提醒”,其中写道“鼓楼屋顶瓦片脱落,为保安全请勿靠近”。

围挡外还放置了警戒线,周边有城管人员、交警、特警、社区志愿者等维持秩序。透过围挡,可以看到多名头戴安全帽的工人正冒着高温在楼宇外脚手架上对楼体进行临时加固。

多位当地居民告诉《中国新闻周刊》,鼓楼前的广场是人员密集区域,通常从晚上七八点钟开始,就有很多居民陆续到这里跳舞、唱戏,还有不少老人带着小板凳来看戏、聊天。瓦片突然脱落时,广场人还不多,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事故发生当晚,凤阳县就连夜安装了围挡。

凤阳鼓楼为国家3A级旅游景区,建于明洪武八年(1375),由台基和楼宇两部分组成。鼓楼在明清时期曾毁于兵火后又重建,清朝咸丰三年(1853)鼓楼再次毁于兵火,现仅存台基。1989年,台基被列为安徽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现楼宇为1995年复建。

2008年,凤阳县成立大明旅游集团对凤阳鼓楼等景区进行综合文旅开发与运营。

凤阳县文化和旅游局的通报显示:2017年以来,鼓楼楼宇零星出现屋顶部分瓦片脱落、檐板损毁。2023年2月,因损毁情况加重,存在安全隐患,启动鼓楼楼宇维修项目。2023年5月,通过公开招标,确定了项目设计单位、施工单位、监理单位。2023年9月进场施工,2024年3月竣工验收。

根据维修合同,大明旅游集团为甲方,黄山市徽州中亚建筑安装古典园林有限公司(下称“中亚建筑公司”)为乙方,标的价格是341万余元。

刚被免职的凤阳县文化和旅游局原党组书记、局长卢德永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上述341万元工程款,经审计后是330万元,现在还剩一部分工程款和质保金未付。当时的修补主要是三块内容:第一是顶部,顶部的瓦面需要更换;第二是二楼的栏杆,原先的栏杆高度过矮,且有一点松动,达不到安全要求;第三是部分檩条损坏,需要更换。

2024年3月18日,大明旅游集团发布信息,确认凤阳鼓楼楼宇维修工程已履约完成,安全、环保、质量均达标。卢德永也表示,该维修项目当时中标时是否规范,调查组正在调阅所有资料,近期就会出结果,不过,“当时验收是达标的”。

他称,2024年12月,无人机巡检时发现楼宇顶部南北向出现裂缝。第三方检测机构评估后要求施工单位进行修补,当时的结论是“没有整体滑动现象”。卢德永还强调:“日常一两个月都会有例行(对鼓楼)巡检,最近没发现有什么问题。”

为何耗时半年、花费数百万元的维修工程完成一年多后,就出现了此次事故?《中国新闻周刊》联系中亚建筑公司时,一位工作人员表示“不清楚凤阳鼓楼的事情”。大明旅游集团办公室一位内部人员则表示,事故发生后,他们已按照要求,向调查组准备了大量材料。

“或有防水膜铺设不当等问题”

作为施工单位,中亚建筑公司的资质问题也受到质疑。相关信息显示,中亚建筑公司成立于2002年,注册资本2500万元,经营范围包括建筑工程、古建筑工程、文物保护工程等。

2023年7月,大明旅游集团发布招标公告时要求,投标人须具备建设行政主管部门核发的古建筑工程专业承包二级及以上资质和文物行政部门颁发的文物保护工程施工二级及以上资质。

安徽省住房和城乡建设厅官网显示,中亚建筑公司具备古建筑工程专业承包一级资质,发证机关为安徽省住房和城乡建设厅。但记者未能在国家文物局综合行政管理平台和安徽省文化和旅游厅查询到该公司的文物保护工程施工二级及以上资质。

中亚建筑公司在过往项目中还曾多次被曝光存在违规等问题。

根据中国裁判文书网一份民事判决书,2016年,有自然人曾挂靠中亚建筑公司,并以该公司的名义承包了位于安徽省歙县的鲍家庄古民居维修工程。最终,该挂靠行为被法院认定违反相关法律规定。

还有判决书显示,该公司作为黄山市某生产车间工程的总承包人,在明知某自然人没有施工资质的情况下,将工程整体转包给该自然人。

中亚建筑公司还曾因违规施工,导致一座明代古祠堂发生火灾。据安徽当地媒体《市场星报》报道,2015年12月19日,黄山市祁门县芦溪乡奇口村省级文物保护单位“一本堂”(又名“唐大司徒郑公祠”)突发火灾。

“一本堂”修缮招标是在当年11月初完成的,中标的单位正是中亚建筑公司。

据祁门县政府发布的通报:火灾造成祠堂后进全部烧毁、中进大部分梁架烧毁,中进前的两边廊庑和前进得以保存。事故发生后,祁门县委、县政府成立“12·19”事故调查组,国家文物局介入调查。

2016年2月4日,国家文物局举行发布会,披露了祁门县“一本堂”火灾原因:在修缮工程中,施工单位未按要求施工,采用液化气喷灯热熔粘接方式,高温闷燃屋面木构件。

有媒体援引安徽省内一位从事文保建筑修缮的业内人士的话报道称,凤阳鼓楼属于明式官式建筑,而从中亚建筑公司既往项目来看,其主要是做徽派建筑的修缮工程,缺乏官式建筑的修缮经验和业绩。这两类建筑的修缮在相关工艺的处理方面会存在一些差异性要求。

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罗德胤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结合凤阳鼓楼楼宇瓦片脱落的视频和相关设计方案,可以初步推测,事故的发生至少有两大原因:一是该楼宇设计的屋面坡度过陡,增加了安全隐患;二是因防水膜铺设等导致瓦片不稳固。

根据维修设计方案,20世纪90年代复原的这座鼓楼楼宇,平均坡度接近40%。“一般古建筑或仿古建筑的正常屋面坡度不会超过30%,凤阳鼓楼的坡度接近40%,有可能是为了使其外形显得更加陡峭雄伟,再加上如果工艺不到位,会为整体滑落埋下隐患。”

罗德胤解释称,通常而言,为增强瓦片的牢固性,仿古建筑会在防水膜上面安置挂瓦条、顺水条等。但从视频及照片看,未看到挂瓦条、顺水条,所以可推测瓦片牢固性不足。

福建理工大学历史建筑保护工程专业教授姚洪峰接受媒体采访时也表示,传统古建的瓦,有些是通过金属丝相互固定铺设在望板上的,而且还会用瓦钉在屋檐处固定。现在很多仿古建筑会铺设新材料制作的防水层,摩擦力相对传统望板材料较小,如果屋顶坡面较大,可能出现瓦片大面积滑落的情况。

罗德胤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凤阳鼓楼的楼宇并非古建,所以建设时可能重视程度不足,没有反复论证,也没有严格按照真正古建的要求进行设计施工和修缮。此外,当时如果按照“真古董”的要求制定复建方案,花费的成本也会更高,所以也不能排除出于节约成本的考虑,人为降低施工标准的可能性。

事发后,凤阳县文化和旅游局通报称,凤阳县委、县政府已成立调查组,责令项目设计单位、施工单位、监理单位赶赴现场,并邀请相关专家开展调查核实。该事件也引起了滁州市委、市政府的重视,在市级层面成立了由纪检监察、住建、文旅以及相关行业专家等组成的联合调查组,开展全面调查。

卢德永称,关于瓦片脱落原因,专家组还在会商,“至于是否是工程质量问题,需要专家的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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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阳县档案局一位工作人员称,恢复鼓楼楼宇得到过省文物局的正式批复。

违建“罗生门”

此次事件发生后,央视报道称,凤阳鼓楼楼宇复建时未取得安徽省文物局批准,属于违规建筑。由此,这座仿古建筑的合法性引发外界关注。

5月21日,有媒体采访了安徽省文物局文物古迹处,相关工作人员称,由于凤阳鼓楼楼宇开始复建的时间距今已有30年,相关审批手续是否获得批复需要时间查询。

5月21日下午,《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来到凤阳县档案局采访,一位工作人员现场调取材料后表示,当年是有正式报告和正式获批批文的,不可能是违建。

他还表示,根据调取的材料,1995年12月,凤阳县人民政府将复建凤阳鼓楼楼宇的报告报到安徽省文物局,次月(1996年1月),安徽省文物局就对相关复建方案做了正式批复。当年的复建楼宇项目,还有明确的勘察报告。

“前些年,陕西秦岭一些违建别墅建在深山里,不明显。凤阳鼓楼在老城区中心,(如果)在台基上建这么大的一个‘违建楼宇’,太明显了。”这名工作人员称。

他未同意记者查阅相关批复文件。不过,他强调,最终还得以调查组结论为准。“调查组调查完成后,会有权威的答复。”

截至本文发稿时,凤阳鼓楼楼宇复建时是否获得批复的问题,安徽省文物局未作出回应,调查组也尚未对此进行通报。

凤阳县委相关人士向《中国新闻周刊》强调,此次事故调查报告出来后,会及时对外公布事故原因。“该追责的一定会按照程序,依法依规严肃追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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