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熊猫的归山之路
作者:黄子懿
下午3点,太阳当空,中国大熊猫保护研究中心的饲养师牟仕杰背上背篓、穿戴好制服和装备后,走进了天台山深处开启了当天的第二次喂养。背篓里是约800克重的营养精饲料,有苹果、胡萝卜、几根鲜嫩的竹笋和特制的窝窝头,制服是定制的黑白配色,还套着一顶熊猫头套。河谷入口的一处牌子写着:“科研重地,为了你的安全,请勿进入天台山区域”。
牟仕杰走到河谷深处,拿起了一个折叠的天线装置探测信号,屏幕显示了数字“48”。“很近了,辉辉应该就在附近。”牟仕杰身形瘦削,长手长脚,有一副爬山的好身手。说罢,他就沿着一道铁丝护栏往山坡高处爬去,呼喊着“辉辉”的名字。不一会儿,辉辉果然出现了。它娇嫩地发出咩咩的叫声,带着一股似马叫又似羊叫的奶气,撑着圆润四掌迅速向山坡爬来。见到牟仕杰投递过来的食物,它很是高兴,敞开肚皮躺在山坡上畅快地吃了起来。头仰起来的瞬间,能看见它脖子上戴着的项圈。
这不是一次普通的喂养。辉辉是一只雌性大熊猫,目前在天台山独自带着一只幼崽生活了一年多。幼崽生于2023年,被称为辉辉崽。牟仕杰每天要来山里喂养辉辉两次,以此间接保证辉辉崽的成长。“这个量级跟山下圈养是一样的。”牟仕杰说。山下是一天四次,一次400克精饲料。牟仕杰口中的山下,是指卧龙神树坪基地。这是隶属于中国大熊猫保护研究中心(下文简称“大熊猫中心”)的一处圈养繁育基地。在过去20多年里,大熊猫中心一直在通过一定的培训手段,将部分圈养的大熊猫放归野外。明明圈养的条件很好,为什么还要把大熊猫放归?其一,它能让大熊猫摆脱温室一般的圈养环境,真正自由地回归到山林;其二,它能通过异地放归增加野生大熊猫小种群的数量与遗传基因的丰富性,进而降低灭绝风险。这是从更宏观、长远的角度来保护大熊猫的一种方式。
要被放归的大熊猫有一定的筛选标准,必须在刚出生时就参加培训,最好由一只母兽慢慢带大,能独立在自然界中觅食、识别天敌、保持对人类的警惕等等。因此在培训中,一个关键的点就是不要让它对人类产生任何好感。牟仕杰投喂辉辉时会非常谨慎。他一边跟辉辉互动,一边留心周遭的环境。一旦发现辉辉崽的身影,他会立马套上黑白制服上的熊猫头套。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不要让辉辉崽看到人类在对它妈妈好,以免对人类产生好感。
辉辉崽已经1岁半了,到了可以吃竹子的年纪。这天下午,它隐身于丛林中没有现身。牟仕杰说,辉辉崽的警惕性一直很高,这是他希望看到的。他估计,辉辉崽将很快具备独立生活的能力。届时,它将独自在这里生活半年做最后阶段的培训,妈妈辉辉则将回归山下的基地。如果一切顺利,辉辉崽将在2025年底走进四川某处的野生山林,从此开启自由的生活,就像它的诸多前辈一样——目前,我国已放归圈养大熊猫12只、存活10只。
这个项目在最初启动时曾遭遇不少波折。1997年,林业部联合世界自然基金会(WWF)在卧龙举办了一场有关将大熊猫放归野外的可行性讨论会,诸多中外学者出席。有学者分享了自己的研究,认为大熊猫在圈养条件下会面临性欲低、幼子成活率低等问题,“相对于野生种群,圈养大熊猫目测仍是一个‘损耗’种群,而且在近期内不可能达到自我维持”。大熊猫中心第一任主任胡锦矗则当场提出,在挽救大熊猫的对策上必须以就地保护为主,但对一些破碎栖息地残存的小种群,可采取复壮措施,其中之一便是为其引入不同山系的异质种群的成员交换。
2000年后,在中外合作的科研攻关下,圈养大熊猫繁育难、育幼难等问题被逐一解决。但与此同时,对野化放归的筹备也在一直进行。2003年,雄性大熊猫“祥祥”开始在亚成体时期(约1.5~5岁期间)接受人工野化放归培训,地点是卧龙的核桃坪基地。2006年4月,三年训练后,祥祥被放归到卧龙保护区。但遗憾的是,即使它在训练中表现得聪明、强壮和野性,人工模拟的环境和真正弱肉强食的丛林毕竟是两个世界。八个月后,祥祥的尸体被人在大雪中找到——经推测,它是在与卧龙本地野生大熊猫的打斗中不慎摔落而亡。
祥祥的意外死亡,叠加着2008年汶川大地震的重创,让项目一度中断,直到2010年后才重启。2010年项目重启前,大熊猫中心反思了祥祥的失败。科研人员没有想到,野生大熊猫之间的领地争夺是如此残酷和激烈。此外,训练方法也需要改变。祥祥是雄性,在亚成体时才接受培训,没有妈妈陪伴,主要靠人工饲养员辅助,容易对人产生依赖,也不能学习野外技能。因此重启后,大熊猫中心决定采用“母兽带崽”的方式来培训雌性大熊猫,要求要从大熊猫幼崽出生的一刻就开始培训,并尽可能杜绝一切来自人类的影响。
项目组选择母熊猫“草草”做尝试。草草生于野外,2003年在汶川草坡乡被人救护而得名,2010年生下了儿子“淘淘”。作为一个野外出生的大熊猫,草草身上有一股特别的母性。淘淘出生时是个雨天,工作人员看到,草草将其叼在怀里舔干净了羊水。因担心淘淘淋湿,基地特意搭建了窝棚和树洞,但草草置之不理,只把淘淘捂在怀里保暖,让雨水顺着它的背毛流下去,淘淘因而一点都没淋到。似乎,草草天生就擅长做野化培训的妈妈。
牟仕杰就是这时候加入的。他是藏族人,来自与汶川相邻的小金县。2008年大地震中,大熊猫中心的卧龙核桃坪基地遭遇重创,他不顾安危和基地一起抢救并转运了61只大熊猫,后被特招进来做饲养员。大地震后的核桃坪受损严重,牟仕杰等了两年才等来熊猫回归。这一次,核桃坪基地在后山圈出一个近3000平方米的天然林地做野化培训圈,幼崽要在这里跟妈妈进行第一阶段训练,学会基本的求生技能。除了草草,还有“张卡”等野外获救的熊猫妈妈,一共四对母子。
一开始,这些妈妈们就展现出了超乎预想的母性。为了让幼崽不见到人类,基地开发了一款伪装的熊猫服。第一款异常逼真,有厚厚的毛,裹上了熊猫气味。但牟仕杰第一次换上时就激怒了张卡,“它立马就朝我猛扑过来,说明感受到了威胁,有很强的母性和兽性,幸好当时隔着围栏”。考虑到夏天温度太高,基地后面又开发出了蓑衣款等不同版本,“还有类似于抢银行那种头套”,最后确定了一个柔软款。
熊猫在幼崽时期发育不成熟,易受天敌攻击,因而在四个月左右就要学会爬树。以前基地有工作人员试着上手教过,很难教会——但草草教淘淘却很快。牟仕杰看到,草草会把淘淘抱着、向上托举,让淘淘紧贴树干,靠本能用爪子往上爬。“草草很聪明,知道爬树有危险。一旦淘淘爬高了它就会爬上去咬尾巴,把淘淘拖下来,双手还会托举保护”。就这样,草草让淘淘先在低处反复练习,再慢慢提升高度。不过两个月,淘淘就能爬到十几米高了。
学会爬树后,淘淘表现出了一种对自然界危险的天然回避——几乎成天都待在树上。核桃坪的后山装了177个摄像头,时刻关注这对母子的举动,但淘淘竟然60多个小时都趴在树上不肯下来。这愁坏了培训人员。因为担心淘淘饿着,他们就想办法把它引下来。当培训员穿着熊猫服跑到树下、用音响播放草草的声音时,淘淘只轻描淡写地看了一下,不为所动,“它知道那不是它妈妈”。最后是在快到72小时的时候,或许是终于感知到了饥饿,淘淘自己下了树呼唤着妈妈要母乳吃。
整个过程中,培训员们要尽可能地避免干预,尊重熊猫们的生长规律。牟仕杰还记得,有一次淘淘爬上了一棵10多米高的树睡觉,被大风吹了下来,他们赶紧进去检查,发现淘淘根本没有摔伤,很快又爬上了另一棵树。还有一次,核桃坪天降大雪,积雪半米多高,他们担心竹子被覆盖后熊猫没吃的,又进山查看,结果远远望见淘淘跟妈妈找到了食物,在雪地里开心地打滚。“人类教不会熊猫生存的一切,但熊猫妈妈可以。”牟仕杰感叹。
但为了让幼崽对天敌产生畏惧,培训员们会想出各种办法。最先是做了一个豹子模型,采集了豹子的粪便和声音,等母子靠近时播放豹子的吼叫声,“它们马上就躲起来了,后面我们发现只要闻到豹子的粪便,妈妈就会流一些刺激性的唾液,有了防御机制”;模型之后是活体天敌。在训练张卡母子时,基地又从养殖场搞来了一头野猪“二代”放在隔离笼内送进山。张卡发现后非常应激,立马就要扑向野猪,吓得野猪赶紧躲开。
这些模拟都不如现实来得真实:一天晚上,草草带着淘淘正在巢穴熟睡。突然监控画面里闪现出了一只眼睛发光的生物——有一只体形中等的果子狸正在快速移动,打算攻击年幼的淘淘。快要到巢穴的时候,听觉灵敏的草草听到异响,立马转身扑向了果子狸。淘淘一听见妈妈的怒吼也瞬间惊醒,火速地爬上了树躲避。
“幼年熊猫最大的本领就是躲避天敌。”牟仕杰说,等幼崽长成年了,基本就不会惧怕天敌了。完成了第一阶段后,母兽带崽的训练将在评估后进入第二阶段,地点也从核桃坪基地转移到了天台山。沿途的一路上,都可见大熊猫国家公园的招牌与界碑。
这是卧龙保护区北边一处不对外开放的山林,海拔跨度从2400米到3000米,面积也更加广袤,一共20平方公里的土地被划为5个小培训圈,可同时容纳3对熊猫母子在此互不打扰地生活。每个培训圈都是核桃坪原有野化圈面积的1000多倍,环境天然,有多种竹子和川金丝猴、野猪、毛冠鹿等动植物相伴。如果不是有若隐若现的电子围栏和培训员加餐照料,几乎与野外无异。
刘小强是天台山培训站的站长,亦是一位有20多年经验的饲养员。他说,熊猫幼崽一般在半岁到1岁的时候,主食会从母乳逐渐向竹子转变,因此第二阶段培训的重点,就是让熊猫幼崽能跟妈妈学会采食竹子、寻找水源,初步具备自我生存的能力,“我们的任务就是做好观察、监测和辅助,给妈妈‘加餐’,防止出现一些意外”。培训员们在天台山也更加辛苦,河谷在夏天经常有山洪和落石,冬天又有积雪。他们吃住在山里,每隔两天就要爬山路、绕着培训圈检查围栏是否有漏洞,最小的一圈巡护下来也要耗费四个小时。
来到天台山前,熊猫妈妈和幼崽都要戴上一个无线电项圈,可遥控脱落。“我们换过好多种材料,包括用黄连煮过的苦味皮带,但熊猫还是喜欢咬,它们的咬合力实在太强了,经常咬下来。”刘小强说。项圈上还配着录音笔——在监控无法全覆盖的情况下,这是想过、试过很多版本后的办法。录音笔是可以不间断录72小时的款式,外围还套着一个定制钢圈,“这个咬不坏”。在核桃坪时,熊猫妈妈们经常能弄扁、咬穿不锈钢盆子,“就像用铁器、用锤子打了洞一样。熊猫的咬合力就这么厉害,比黑熊都强多了”。
常年的培训经验,让刘小强和牟仕杰都练就一个本领:只需要听录音,就能判断出熊猫妈妈和幼崽有何活动,包括进食、喝水、爬树等等。“幼崽是不是吃奶了,吃了多长时间,竹子又吃了多少和多久,是它来找妈妈还是妈妈来找它,这些声音都是不一样的。”刘小强说。录音监测一月一次,一次三天。他们要利用晚上听完、留下文字记录,不懂的就开会讨论。这项工作在核桃坪第一阶段就会展开。培训员们曾把听录音的内容和那里的摄像头监控做比对:准确率高达97%。
不过挑战在于,在三天的录音之外,培训员们只能盲人摸象一般去摸索和推测熊猫母子的行踪,这在熊猫母子刚进入天台山培训时非常明显。因为具有领地意识的熊猫们一进入这个新家园,就会警惕地四处做标记,乃至表现出一种应激状态。
2016年12月,熊猫妈妈“喜妹”和幼崽“八喜”在寒冬中来到天台山进行第二阶段训练。或许是新环境让它们有些警惕,一连三天的监测中都没有发现八喜的身影。为了确保母子安全,来自广西的培训员韦华和两名同事穿着熊猫服进入培训圈搜寻,当他们循着信号找到安然无恙的八喜时,护崽心切的喜妹却突然从丛林中蹿出、将韦华扑倒在地撕咬。危急时刻,两名同事展开紧急营救,在严冬中脱下了衣服蒙住喜妹的双眼,扔出装备分散其注意力并与之周旋,好不容易才救出了韦华。获救后的韦华身受重伤,全身被严重咬烂、血流不止。牟仕杰接到消息后赶往现场,看到担架上的韦华后泪水夺眶而出,“我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我说韦华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抬担架下山时,牟仕杰把毛衣脱了下来,包住了韦华严重受伤的手。韦华被紧急送往成都的华西医院,经彻夜抢救后脱离生命危险,代价是卧床一年并落下终身残疾。在医院苏醒后,韦华还不忘第一时间询问喜妹母子的消息。
这场意外像是一个警示,提醒着人们大熊猫在可爱外表之下的兽性。事实上,在天台山的第二阶段培训以及后期幼崽独自生活的第三阶段中,很多熊猫都会开始展现出野性的一面。这让培训员们疲于奔命,经常要应对各种突发的险象。
2017年12月,天台山迎来了两对新母子:幼崽“琴心”和妈妈“淑琴”、幼崽“小核桃”和妈妈“壮妹”。2018年3月,天台山大雪,积雪压垮了培训圈边缘的一棵枯树,不到2岁的小核桃就爬上枯树跑了出去。牟仕杰和同事拿着无线电接收器四处搜寻,“我们想着既然有项圈它肯定跑不远”,但当时正值熊猫发情季,小核桃跑进卧龙深山后遇到了其他游走的野生大熊猫,双方展开了激烈的一阵对吼。培训员们急得满头大汗,赶到现场后,看到小核桃情急之下爬上了一棵树躲避,最后逼得培训员们也得上树去把它弄下来。“那棵树大概有十几米高,人根本爬不上去,我们是直接把人吊上去的。”牟仕杰回忆。
琴心是一只更调皮的大熊猫。为期一年的培训里,它展现出了远超其他幼崽的好奇心。1岁多的时候,它就会在电子围栏下挖洞,通过打洞来逃出人类的培训圈。培训员们发现后找人把洞堵住,它就换一个地方再挖。有时候通过妈妈项圈上的录音分析,琴心夜里会回来找妈妈,但白天依然会跑出去。一次逃跑后,牟仕杰通过无线电信号判断出了琴心的位置,他好不容易翻山越岭抵达,却翻遍了每一棵草木都不见琴心的踪影——原来它跑野外后也会继续打洞,躲避人类追踪。被放归前,琴心一共逃跑了五次。
“你能感觉到它已经非常有野性了。”牟仕杰说。最后一次捉它回来时,他就知道,是时候跟这些野性的幼崽道别了。放归何处
按照规划,经野化培训的大熊猫们将优先放归到小种群的栖息地。地处小相岭山系的栗子坪自然保护区是最先被考虑,也是被放归大熊猫最多的区域。
小相岭山系位于大熊猫国家公园的南部,与大相岭山系之间隔了一条大渡河天堑,在第四次大熊猫调查中种群数量最少(约30只)。这里地处雅安市石棉县,靠近凉山彝族自治州,不仅有108国道贯穿,大渡河也自北向南在县城拐了一个“L”形的90°急弯。栗子坪保护区远离县城,气候高寒,山林陡峭。
欧拉体子是栗子坪保护区的一名资深巡护员,在2010年后见证了多起大熊猫的野化放归。2012年12月,已满2岁的淘淘在栗子坪放归,成为全球首只经母兽带崽野化培训后放归的大熊猫。欧拉体子当时抬了搬运淘淘的笼子,他记得那天仪式搞得隆重,来了很多领导、科研人员和培训员,他们还专门平整了土地,把竹林修建得宛若绿化带一般整齐。但淘淘一放出来,就头也不回地钻入丛林中去了。对于放归的熊猫,后续监测必不可少。淘淘放归时会带着一个项圈,栗子坪保护区、大熊猫中心等机构联合组建了一支监测队,对它进行持续跟踪、GPS定位、活动痕迹定位等。10多人的监测队伍分为两至三个班,会分析点位、去采集它的粪便和竹子,以观测它的健康。几个月后,监测发现淘淘踩稳了“地皮”,有了固定的活动区域。一年后,项圈自动脱落,监测队“设计”对淘淘进行了回捕,体检显示其身体状况良好。2017年,淘淘第二次被回捕时,体重已达115公斤。
2024年3月,大熊猫发情季,欧拉体子在巡护时发现了一对熊猫正在“谈恋爱”。他和同事心情激动,赶忙悄声靠近,“当时有两只熊猫正在玩耍,我们一走进了,一只就跑到树上去了,另一只在树下”。很快,他们就在该区域采集到了求偶影像和粪便样本。检测结果表示,上树的那一只熊猫正是淘淘,而另一只则是2016年10月放归的“华妍”。自2012年起,栗子坪保护区共放归了九只野化培训的大熊猫,除了“雪雪”因感染病菌去世外,其余八只皆成功存活。不过截至目前,尚无直接证据表明这些回归野外的大熊猫们,有在野外与野生种群成功配种并繁育后代。它们均已满8岁,正处在可以繁殖的壮年阶段,除了淘淘是雄性外其余都是雌性。“放归大熊猫融入野生种群并且繁育后代,才能达到壮大野生种群的目的。但要找到放归大熊猫有后代的明确证据,需要耐心和时间。”大熊猫中心相关负责人在2023年接受采访时表示。
另一方面,团队也一直在摸索野培和放归的方式。从最早单只放归雄性淘淘,到单只放归“张想”、“华娇”、雪雪三只雌性,再到两只同时放归华妍与“张梦”、八喜与“映雪”等雌性,放归方式一直在变化;同时放归地点也在更新,在栗子坪放归了九只熊猫后,2018年又在都江堰的龙溪—虹口保护区同时放归了小核桃和琴心。
“到现在我们也还处在摸索阶段,一直都在做不同的尝试”。牟仕杰以熊猫妈妈举例,最初的“母兽带崽”的母兽都是野外救护回来的母熊猫,野性高,但这毕竟是少数,所以后期开始从圈养的、有过生产带崽经验的妈妈中挑选,进而又延展到了初次产子的圈养妈妈。如今在天台山培训的“贤贤”、“田田”、辉辉,都是第一次生子带娃的妈妈。“我们第一次去观察它们新生崽状况的时候,内心还是会没有底,怕它们突然母性大发攻击我们。”牟仕杰说。这些都是为了能把项目进一步扩大。
如今的培训也在尝试就地培训、就地放归。大相岭保护区是未来规划中的主要放归地之一。2018年,大相岭大熊猫生态适应性放归基地投入运营,这个放归基地的面积是全球最大的,位于龙苍沟的马草河保护站,可同时容纳四只熊猫培训。这里也是国家公园核心保护区,云雾缭绕,往里有一片未经采伐的原始森林,往外则是大相岭修复中的几千亩栖息地,正在尝试着建立一个理想的大熊猫居所。
牟仕杰此前去过大相岭基地做野化培训。他对那里的记忆是硬件条件好,空气湿润,竹子类型与卧龙差异不算太大,适于熊猫幼崽生长。在那里,也有保护区的监测人员每天巡护周长十几公里的电子围栏,而不用牟仕杰和同事亲自跑。对于他们来说,这是难得的喘息之机。
2017年起,牟仕杰和同事们又深度参与到另一项重要试验中——每年一次的野外引种。顾名思义,这是将圈养的雌性大熊猫暂时放归野外、与野生雄性大熊猫交配后再带回的尝试,以此丰富圈养大熊猫种群的遗传多样性。于是每到3月发情季,牟仕杰都要像一个野人一样,跟着放归山林的大熊猫到处跑,熊猫跑到哪,他就要到哪,以保证熊猫的安全。他甚至要通过录音,判断引种的熊猫是否交配成功。
“那活真不是人干的。”牟仕杰说,野外引种时,他只能吃揉碎的干粮,几天喝不了一口热水,夜宿在山林或山洞,醒来眉毛上都是霜,仿佛是一次对人类的“野化”。有一次走投无路了,他就和向导硬生生地在悬崖边淋雨坐了一晚上,双腿就悬在空中。最长一次,他有32天都睡在野外、没回过家,下山后全身异味、引人侧目。好在结果没有辜负他:一些参与了野化培训但没有正式放归的雌性大熊猫,在野外引种中成功率极高。
“我还是喜欢跑野外,喜欢跟大熊猫打交道。”牟仕杰说,这些年来,他很少主动打听那些走入山野的大熊猫近况,一般是同事主动提起或者看新闻才知道。“它们可能根本就不知道我们的存在。但不管它们在哪里,想着它们自由自在的样子,我就很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