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宗阁
作者:卜键
即位之初,一些满洲封疆大吏仍沿承旧有习气,瞧不起科举出身的下属,肆意贬低和打压。弘历严加批驳,声称选知书达理的人做官是百姓之福,声称“书气”近乎浩然之气,甚至声称自己就是一个书生。此谕一出,使贬损汉员的官场恶习大为收敛,亦让很多读书士子受到鼓舞。在多数情况下,弘历是一个聪慧英察、勤政爱民的明君,但过于顺畅的经历,过于顺从的群臣,也使他难免于意气用事,偏激固执。历来做皇帝的都会有几分任性,弘历亦然。
文宗阁之设,就多少有一点儿随意。
这里说的随意,主要在于其地理位置。若真如此前的谕旨所说,续办南三阁是为了江浙士子阅读“中秘书”(即宫中藏书),文宗阁的设置可就太不合适了。一则与扬州文汇阁相距太近,基本上属于同一个区域,无法为更多的读者提供服务;二则金山虽位于长江近岸处,而在那时四面环水,登岛颇不便,成本也高,非穷书生所能承担得起。朝廷的许多决策虽要经过大学士九卿集议,而南三阁(也包括前面的北四阁)更像是皇家私事,全无论证集议上闻之程序,从颁赏《古今图书集成》,到批复寅著的建阁请求,再到添办全书三分,都是皇帝一人拍板。弘历身边文臣中饱学博通之士甚多,难道就没人意识到不妥吗?当然会有的,但谁有胆量去搅扰皇上的雅兴呢?数十年后,思想家魏源至此阁查阅和校勘《水经注》,住了些日子,深感“金山在水中央,人士无从瞻睹”,在写给好友、孔府后裔孔宪彝的信中,建议他设法奏请道光帝批准,“移金山文宗阁书一分于阙里泮池,建阁中央,敬谨庋藏”。这当然是个更合理的选项,或也能免遭后来的战火浩劫,可孔宪彝只是一介内阁中书,并非衍圣公(若是衍圣公估计也没用),只能是说说而已。
对于乾隆帝的一些话,似也不必太当真。南三阁的设置,首先是为了他自己的感觉(不仅仅阅读),为了清廷的皇家气派。金山矗立大江中,佛刹相接,楼阁清幽,唐宋以来无数文人墨客前来,尤以苏东坡的在寺逸事传播遐迩。康熙二十三年(1684)冬月,玄烨南巡时第一次登临,就很喜欢那里的奇崛壮阔,赋诗吟咏:“一览江天胜,东南势尽收。帆樯来极浦,台榭起中流”,“波澜声浩浩,楼阁势重重”,盛赞其气势韵致。而在三十八年(1699)春第三次南巡,玄烨奉嫡母孝惠皇太后而行,御舟自瓜步直趋金山,当晚驻跸江天寺,“皇太后随意瞩眺,天怀舒畅;朕率诸皇子进蔬茗、献笋芋,即山樱沼芡,并荷亲尝,曰:田间味何可弃也”(《金山志》卷首一),所作《恭侍皇太后驾临金山记》述之甚详。需要说明的是,孝惠皇太后并非玄烨的生母,其生母佟佳氏24岁即病逝,时玄烨尚不满九周岁,仰赖孝庄太皇太后和孝惠皇太后护持,得以长大成人。自汉文帝提倡“以孝治国”,后世帝王真真假假地表示赞同,玄烨应是清朝诸帝第一个实力践行者。他极有孝心,凡谒陵、避暑、巡幸盛京和五台山等,均奉太皇太后、皇太后以行,尊崇照料备至。而此时祖母已逝,玄烨对嫡母的爱敬纯孝之心更切。比较皇太极得位后残杀父妃与弟妹,比较清太宗传位之际大妃被力逼殉葬,以顺治帝对于母亲的疏离冷淡,个人认为,这与玄烨对儒家经典的阅读领悟相关。
弘历也是一个孝子皇帝,也提倡以仁孝治天下。乾隆十六年(1751)春,弘历第一次南巡,奉母亲崇庆皇太后登上金山,所住即皇祖康熙住过的江天寺行宫。“南巡行庆奉慈宁,画舸中流瞬息经”,江水推远了尘世的嚣杂,亦带给清朝最高统治者难得的逸兴遐思,吟诗作赋,儒学功底不逊于(准确说是远高于)明朝的汉族诸帝。此后,金山行宫得到扩建,南有远帆楼,东有壮观楼,西有更上一层楼,而文宗阁就在行宫外西南角的第一个院落,前有雕栏石径可通。
比起皇祖康熙,乾隆对金山的喜爱犹有过之,每次南巡皆驻跸该岛,除首次外都是住上两晚,吟诗、绘画、临帖,也检阅水师。四十五年春第五次登临,文宗阁新成,御题牌匾已然悬挂,钦赐《古今图书集成》等已于阁内列架,弘历为之欣喜,赋诗二首。前者引用较多,但以后者更为切题,曰《再题文宗阁》:
四库全书抄四部,八年未蒇费功勤。集成拔萃石渠者,颁贮思公天下云。今古英华率全荟,江山秀丽与平分。百川于此朝宗海,此地诚应庋此文。(《清高宗御制诗四集》卷七三)
此时四库七阁已全,此处命名看上去与“水”无关,读此诗便知其间奥妙,在那句“百川于此朝宗海”。此时弘历尚未有续办三分全书之念,却在金山岛陡生一种认知的升华:溯与汇都存在局限性,所有的渊、源、津、澜都将奔赴大海,化为无形。
四十九年春第六次南巡,续办三分全书的缮校业已全面展开,乾隆行至淮北地方,距扬州仅数日之程,忽然想到南三阁入藏后的阅读利用,遂传谕:
前因江浙为人文渊薮,特降谕旨,发给内帑,缮写四库全书三分,于扬州文汇阁、镇江文宗阁、杭州文澜阁各藏庋一分。原以嘉惠士林,俾得就近抄录传观,用光文治。第恐地方大吏过于珍护,读书嗜古之士,无由得窥美富,广布流传,是千缃万帙,徒为插架之供,无裨观摩之实,殊非朕崇文典学,传示无穷之意。将来全书缮竣分贮三阁后,如有愿读中秘书者,许其陆续领出,广为传写。全书本有总目,易于检查,只须派委妥员董司其事,设立收发档案,登注明晰,并晓谕借钞士子加意珍惜,毋致遗失污损,俾艺林多士,均得殚见洽闻,以副朕乐育人才、稽古右文之至意。(《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一○一六)
立意高远,寄寓美善,亦深得后世公共图书馆之真髓。南三阁当然属于皇家图书馆,但弘历真的希望远近学人和读书士子多来借阅和传抄,希望尽可能地扩大藏书的流通,发挥其作用。他也对书阁的运行提出要求,命当局选派合适的管理者,建立严格的登记借阅制度,并对借阅者申明纪律。果能遵照施行,无疑是江浙读书人的福音,只可惜后来打了折扣,允许查阅,不得外借。三月初一,御舟再临金山,弘历有诗“钞胥聊待数年阅,数典应看四库呈”,可谓期待殷切。越10年,四库全书终得在文宗阁列架珍藏,弘历却未能再至此地,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