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届威尼斯建筑双年展:智能,并不只有一种

作者:唐克扬
第19届威尼斯建筑双年展:智能,并不只有一种0在威尼斯观展没想象中那般轻松。小岛上不提供出租车,大多数人只能来回奔波,首先考验了腿脚。继威尼斯艺术双年展之后,1980年新设的建筑双年展,更是把展览从主场地花园(Giardini)进一步延伸到了更外围的军械库(Arsenal)。这个展区里,主要是那些晚近入驻建筑双年展的参展者,从军械库大门进入,一路走到头,就是中国国家馆。今年的中国馆主策展人,是MAD建筑事务所创始人、著名建筑师马岩松。这里位于展区出口,紧邻东道主意大利的国家馆,是军械库空间的压轴戏,可见威尼斯对于“中国”的青睐。

这一次,我作为观众而不是策展人,漫步在展馆内外的沙土路、草坪和展厅地面上,对这片曾令我无感的蓝海湾,以及粗犷不羁的旧建筑,也有了不同印象——“军械库”这个名字原来不是白叫的。历史和现实中,有一系列的艺术组织/事件以此命名,“军械库展览”不只属于威尼斯,但是威尼斯这个能把腿走断的“军械库”,显然已经成为世界上最大的艺术博览会场所之一。

威尼斯曾经是一个国家,而且是最“平静安宁”(serene)的共和国,因为它的官方名称就是“The Most Serene Republicof Venice”。它是马可·波罗的故乡,世界上最受欢迎的旅行目的地,游人对此地的历史和现实往往有浪漫的想象。然而,威尼斯双年展期间这里风浪激荡,一切与“平静安宁”之义相反,在国家馆之间漫步时,看到的是一场盛大的思想竞争。艺术双年展素有“艺术奥运会”之誉,建筑双年展也差不太多,这场“赛事”的物理容器,昔日也是海上霸权的物理容器,是货真价实的“军火库”;那些船坞间的红砖大厅,如今拆除了里面的设施,改换了门庭,成为世界范围内建筑空间的一个缩影。

如何在一座不算大的小城里展览建筑?理论上,整个城市都是建筑双年展的展场。除了满满登登的主展厅,还会在全城各处偶遇多个展点,共计280个以上项目,多达750个以上的个人或组织名义的参展者。它们有可能是展厅里聚光灯所打亮的传统展览形式,也可能建筑本身就是展出对象。更常见的,可能是一座突然闯入视野的巨大实验装置,具备或者不具备实用功能——触目可见的一切,都可能是建筑双年展的“展品”。第19届威尼斯建筑双年展:智能,并不只有一种1比如,就在军械库展区抵达中国馆前,你会看到水畔的“运河咖啡馆”(Canal Café),只见一根角钢上悬挂着几个巨大的玻璃“花盅”,植物的根系浸入不明成分的液体。直到目及那根透明水管出入“花盅”,连通着运河又引入隔壁的咖啡机器,人们才意识到他们手中饮品的来历——原来,净化河水的装置,就是这个展览项目最大的内容,也是某种建筑宣言。这个项目有关威尼斯水上生活的未来,它是著名的DS+R建筑事务所(Diller Scofidio + Renfro)领衔团队的一个狂想。就在它的旁边,更醒目的,是诺曼·福斯特基金会与保时捷联合推出的“通往威尼斯水道之门”(Gateway to Venice’s Waterway)。这个有着“鳞片”、海洋生物般的活动装置,看起来更像建筑师的业务。然而,反倒是和咖啡和建筑关系都不大的“运河咖啡馆”,获得了今年建筑双年展的“最佳参与奖”。第19届威尼斯建筑双年展:智能,并不只有一种2威尼斯是一个建筑学的实验室,连续几届策展人都这么说。如今,不熟悉这行当的你满怀对设计作品的期待,在建筑双年展中却不都能看到建筑。早在1998年,策展人汉斯·霍莱因(Hans Hollein)就发现,对于“感知未来”而言,建筑师是“地震仪”——是媒介性的,而非决定性的机制,是推动者,但非唯一责任人。从“我们将如何共同生活”(2021),到“未来实验室”(2023),再到今年的主题“智能·自然·人工·集体”(“Intelligens Natural Artificial Collective”),建筑师思考的题目越发宏观和综合。本届总策展人卡洛·拉蒂(Carlo Ratti)具体解释道,在适应巨大挑战的时代,建筑需要放弃个人执念,借鉴所有形式的智能,跨越时代和学科之间的界限。

显然,身处一片漂浮的土地,威尼斯是一个形象地说明这种处境的地方。这样的城市不大会是单枪匹马设计出来的,它正是艰苦卓绝的人工和狂暴不羁的自然长久博弈的结果。不只有建筑的建筑双年展

或许“智能”尚不易说清,但显然不止一个展馆,直观地推销了主题中的“自然”和“集体”——比比皆是的景观剖面和生态技术图解,让寻找建筑作品的你直呼走错了地方。比如,智利国家馆是一个泛着涟漪的浅水槽,充斥绿光闪烁的照明;巴林馆中堆满沙袋,地面都是黄土……更多的展览项目,把植物、包含种子的泥土、种植系统和大面积的水面、水桶、水池……直接搬进了展厅内部。

面对“智能·自然·人工·集体”这一复合主题,如同总策展人拉蒂解释的那样,需要各种领域的专家而不只是建筑师。拉蒂组了一个跨学科的策展团队,呼吁自下而上地选择参展人和艺术家,从90岁仍在创新的专业人士到刚开始职业生涯的应届毕业生,跨越了好几代人,身份既有普利兹克奖得主、前建筑双年展策展人、诺贝尔奖获得者、皇家教授,也有新兴建筑师和研究人员。更和各种机构主动合作,包括联合国的COP30(《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第三十次缔约方大会)、C40(C40国际城市联合组织)、达沃斯建筑文化联盟、软实力俱乐部等。

威尼斯小城空前“满座”:这里挤进了自然系统公用事业公司、德国气候工程办公室、二星厨师,人们讨论可持续水上交通、传统冷却技术、人造洪水和空气旋涡、土著知识武装的亚马孙住宅……其中有500个以上项目,占整个展览的一大半,都是跨学科的。主办方更强调了参展者的多元性,包括不同代际的(350个以上展览项目)、女性主导的(250个以上展览项目)和跨国的(375个以上展览项目)。不难看出,从运河水制作的浓缩咖啡到官方推崇的其他项目,建筑双年展已经不复是精英建筑师展示职业雄心的宣言。

挤满展场的观众,也不再只是从建筑师的角度看展览。人们很难分得清作品与作品阐释的边界,也不好确认那些虚指的口号和实在的展品的关联。最醒目的,是在墙壁上极力放大的政治声言,直接变成了英国馆那样的展览核心:

“建筑一直是对恶劣气候的回应……如今,气候越来越暴戾……在洛杉矶的火灾、在瓦伦西亚和谢尔布尔(Sherpur)的洪水、在西西里的干旱中,我们亲眼看见了水与火以空前的凶猛方式袭击我们。”

“2024年标志着一个严峻的里程碑……”

全球平均气温升高已经超出了《巴黎协定》1.5℃的目标。在展览的组织者看来,气候变化已是压倒一切的议题,我们的生存环境正在加速恶化。建筑师一直在致力回应人类对庇护和生存的需求,那么,他们如今也将无法回避,需要根本性地改变既有实践,以便减缓人类对气候的影响。一直面临沉入海底的危险的威尼斯,正是在气候变化面前最脆弱的城市,也成了建筑双年展改革的现实背景。中国智慧与中国方案

“智能·自然·人工·集体”这样的主题,不仅仅是关键词的并列。显然,组织者不会忽略眼下满天飞的大语言模型(LLMs)、机器人技术、工程和数据科学名词,但是他们更需要区分人工智能、自然智能和集体智能的不同层次。“自然”是老调重弹,既源于当下政治气候,也类似于由来已久的“自然建造”等——例如,由隈研吾建筑都市设计事务所领衔,探讨了日本榫卯技艺与人工智能如何结合,以便在现代结构中利用不规则的木材。又或者,材料创新如何改变建筑的基础,比如生物混凝土、香蕉纤维、石墨烯等,它们是可以在实验室中完成的物质创新。但是建筑师最关心的,还是社会生态层面上,那些让设计得以实现的智能。西方建筑策展人似乎一如既往地相信,从里约热内卢的贫民窟到孟加拉国的难民营,从中国的小城镇到拉各斯的繁忙市场,其中存在着某种“集体智慧”——是演化过程中有其合理性的“城市生态系统”。

在工业文明向智能时代的当下转变中,以“容·智慧”主题回应的中国馆,更倾向于同时考虑传统智慧中的“自然”和当代科技发展所改变的“自然”。在中国馆主策展人马岩松看来,“传统文化的解码和转译”与“现代性后自然与情感的重新连接”,为两个同等重要的出发点。马岩松在开幕致辞中憧憬:“……一个不断被看见、被讨论的变革进程,让大家看到年轻建筑师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解读和立足现代和未来的解题思路……让世界看到中国的智慧。”

中国馆邀请了12位(组)不同学科的参展人,值得提及的是,这些参展人虽然以新兴的、跨界的力量为主,但是他们对于能够借鉴的智慧对象和智慧形式,却显老到。

正如本届建筑双年展所期待的那样,青年建筑师同时也与高校、学术研究机构、科技创新企业和数字生态构建者等联合,设计与规划、互联网、建筑材料等领域携手。除了未|建筑设计研究所和腾讯研究院合作研究的高密度特大城市,清华大学龙瀛课题组与众建筑的“更新城”这样的非传统建筑项目,“小红书产品设计中心”这样的非典型建筑师也出现在了展览的现场——毫无疑问,社交媒体也类似于摩天大楼间的立体连接网络,用户与平台交互的数据,也如同水泥沙子,正在重塑人与城市、自然及空间的关系。空间的另外一端是媒体,建筑展览如果可以展现建筑,类似“绘造社”那样的反乌托邦视角城市图绘,也能倒过来影响城市人对非正式城市空间的感受。

相比其他馆的解决方案,中国馆的“智慧”显得更加诗意。无论是源自中国美术学院的“良渚十二律”,还是时境建筑的“敦煌·共熠”,都用古代文明符码,或编钟、古琴、陶笛等传统乐器,或敦煌的拱顶,构建了天、地、人共鸣的仪式场域,一座漂浮的城市,融合自然与人文音景。第19届威尼斯建筑双年展:智能,并不只有一种3沙丘研究所截取2024年申遗成功的北京中轴线上10个主要景点的时间片段,转化为如同水墨般的点云绘画视频。甚至,将绿色施工网编织为层叠旋转的穹顶,支离破碎的城市记忆和现代性的弃物,也被建筑师王子耕重构为“苍穹”中人与天神的对话。类似的是“废砼再生”,“废砼”是城市建设更替的弃物,来自香港中文大学结构平衡实验室的师生们,保留原始部件结构的完整性,利用成熟的工业技术,最大限度地发挥了混凝土的再利用潜力,将威尼斯地区的混凝土废料转化为艺术装置。

中国馆室外还撑起了MAD建筑事务所的“一把油纸伞”,它既是遮阳伞,又是微气候实验室。油纸是低碳的古老工艺,结合背面的智慧光谱技术,实现传统与现代的共生,打造出一个可调节光线与微气候的环保动态装置。第19届威尼斯建筑双年展:智能,并不只有一种4如前所述,漫步于“智慧”密度极大的建筑双年展不是易事,在这种盛大的“秀”面前,观展者甚至会感到一丝晕眩。总策展人拉蒂回应,“合唱”难免会有不和谐音,2025年建筑双年展的目标不仅是一次展览,“它是一种团结不同声音和智慧形式的实验……”一位参展人提及了建筑双年展的早期推动者阿尔多·罗西(AldoRossi)的“世界剧院”,罗西将这种剧院(演出)视为建筑和想象之间的一种往复循环——未来,从艺术到硬科学之间,也许仍然需要这种演出的协助。

而且,总还有展览能更直观地触动你。比如获得今年最佳国家馆的巴林馆,设置让观众可以明显感受到冷和热的变化——空调给特定的空间降温,同时向外释放热量。即使你未必理解这是在讨论“建筑如何应对环境韧性和可持续性的双重挑战”,也会记住这样一个常处极端高温国度的故事:那里的人们巧妙地通过风塔和阴影庭院被动降温,而处在恒温房间里的人不大会在意这些。

威尼斯建筑双年展可能并不完美,但是,在这个越发虚拟的世界上,实地践行一点点改善我们生存世界的事情,哪怕仅仅就是走过一个让人若有所思的展览,也会感受到“累并快乐”的双重意义。建筑双年展本身也在努力减少废物——大多数回收木材制成的展览面板,在展览结束时将粉碎再利用。这也许并不十分“智能”,但是确乎属于人工和自然的共生。

参与了建筑双年展的英国天文学家马丁·里斯,提醒想要去火星的我们以下的事实:即使是地球之外最适宜居住的地区,也比我们星球上最极端的环境恶劣1000倍。威尼斯作为一个鲜活的实验室,价值正在于此:我们不能只梦想奔赴星空,同时也得将智慧集中在疲倦的脚下——哪怕这是一块可能下沉的土地。

威尼斯建筑双年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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