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译·照译·补译
作者: 杜磊引言
《尤利西斯》(Ulysses)在中国的译介可追溯至翻译家吴兴华于1941年发表在《西洋文学》乔伊斯特辑上的《友律色斯插话三节》(谷小雨,2023:123)。20世纪70至80年代,金隄、刘象愚等一批比较文学学者开始尝试在研究的基础上选译部分章节。然而,其全译本到90年代初国内“乔学”已具雏形的背景下依然呼之未出。这固然与我国读者对外国意识流小说的接受预期有一定关系,但从根本上说,全译本的缺席还是因为翻译任务艰巨。1991年,译林出版社首任社长李景端先生曾邀钱锺书操刀,后者却不无诙谐地表示,自己已“八十衰翁”,若译此书,“那就仿佛别开生面的自杀”(李景端,2023:169)。《尤利西斯》的翻译难度由此可见一斑。1994年可谓《尤利西斯》在中国的破冰之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率先出版了金隄译的《尤利西斯》上卷(1996年出版了下卷)(以下简称“金译”);年底,译林出版社推出了萧乾与文洁若的全译本(以下简称“萧译”)。两版译文虽呈现出不同的特点,但均为该著在国内的普及与乔伊斯研究作出了极大的贡献。早在20世纪80年代初,刘象愚就开始着手研究与翻译《尤利西斯》。1985年,刘象愚所译的《尤利西斯》第三章被收入《外国现代派小说概观》一书。2021年,经过36年的潜心研究与翻译,全书终于得以于乔伊斯逝世70周年之际完稿,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分上下两卷出版(以下简称“刘译”)。这是迄今为止国内第三个《尤利西斯》全译本。
以诗解流—— 意识流诗化语言的“传译”
在意识流小说中,人的精神世界始终处于主导地位(李维屏,1996:52)。意识流小说之所以会在20世纪20年代异军突起,主要是因为其语言更为切近地反映出了人的精神世界,尤其是人类思维的种种特点。由于采用了自由联想的思维方式,意识流小说语言首要的特点之一就是没有贯穿其中的一条明确逻辑线,意义之间常出现“空白”或“断裂”,如:
It must be a movement then, an actuality of the possible as possible. Aristotle’s phrase formed itself within the gabbled verses and floated out into the studious silence of the library of Saint Genevieve where he had read, sheltered from the sin of Paris, night by night. By his elbow a delicate Siamese conned a handbook of strategy. Fed and feeding brains about me: under glowlamps, impaled with faintly beating feelers: and in my mind’s darkness a sloth of the underworld, reluctant, shy of brightness, shifting her dragon scaly folds. Thought is the thought of thought. Tranquil brightness. The soul is in a manner all that is: the soul is the form of forms. Tranquility sudden, vast, candescent: form of forms. (Joyce, 1922: 30)
刘译:那么,那一定是一种运动,一种作为可能的可能性的实现。亚里士多德的话在含混而急促地背诵的诗句中形成了,飘出去,进了圣日奈维夫图书馆勤奋好学的肃穆中,他曾在那儿夜复一夜地苦读,躲避巴黎的罪恶。旁边,一个瘦弱的暹罗人正在钻研一本关于战略的手册。我周围是已经填饱和正在填充的头脑:头顶是一些钉牢的辉光灯,闪着微微扑动的触须:在我心灵的黑暗中,一个下层世界的懒虫,不愿行动,羞见光亮,在变换她龙鳞的折皱。思想是关于思想的思想。宁静的光明。灵魂在某种意义上是全部存在:灵魂是形态的形态。突然的、广大的、白炽的宁静:形态的形态。(刘象愚,2021a:46)
这一段是第二章中的一处高潮,主要描述的是上午10点斯蒂芬在住所塔楼附近的一家私立学校讲授历史课的情景:斯蒂芬的这堂课讲的是古罗马史,听着学生们背诵弥尔顿的诗,他的思维冲破了时空限制,飘到了九霄云外。从心理学“刺激—反应”的角度看,很可能是上文最后一句诗中的“沉没”(sunk)一词使他想到了亚里士多德(据一种说法,亚里士多德在隐居埃维厄岛时跳入厄里帕海峡自杀身亡),又联想到了“运动”(movement),进而引发他回忆起了过去在巴黎一家图书馆自习的经历。须臾之间,读者就从教室被“拽”到了图书馆座位上。一开始,乔伊斯仍是以传统全知视角来描述情节。但随着人称从“他”转向“我”,作者潜入到了斯蒂芬的意识流中:一个个视觉鲜明、变幻莫测的意象在斯蒂芬脑海中不断闪现,其思考亦层层不绝地向前推进。这段选文处于学生塔尔博特背诵弥尔顿的诗之间,乔伊斯在写作过程中或许受到了上下相邻诗行氛围的影响,在遣词造句上打破了语法规则,不再使用传统英语小说中常见的规整句子,其语言出现了诗歌所独有的陌生化与流散化的特点。刘译中,“已经填饱”“正在填充”“微微扑动的触须”等动作或形象细节生动,还原准确。译文长短句交替得宜,语气铿锵有力,读来与原文一样,有如一首不设分行、气势如虹的汉语现代诗,在表现出意识流小说诗化语言风格的同时,亦体现出现代主义文学所特有的晦暗、抽象与深沉的美感。
在各种意识流技巧中,“内心独白的诗歌化倾向尤其明显”(李维屏,1996:237)。诗人江枫(1995:55)认为,《尤利西斯》“不是‘天书’,而是用意识流手法写的不分行诗:如果用读诗的方法去读,并不难读;相信‘形似而后神似’,用译诗的方法译,也并不难译”,这一定程度上道出了破解意识流小说语言翻译的“密码”。诗歌翻译讲求的是形神统一,江枫之所以为意识流提出“形似而后神似”的翻译原则,是因为意识流“借形传神”,其形式本身就是体现出人类意识状态、负载意义的一种异质文体。然而,译者在翻译意识流文本时,会不可避免地遇到形神矛盾的问题,这时就应采用“形不扰神”乃至“变形求神”的办法,这是因为“形似是实现神似的重要方式之一,而不是全部,形变神依旧可存”(冯全功, 2022:19)。上述译文中,为了与前文介绍空间方位的“我周围”相呼应,使斯蒂芬变换的视角不因各种意象的掺杂而被打乱,刘译将原文的under反译为“头顶”,这样既不打破随后过去分词对“辉光灯”的描写,亦在语流上顺承了前文“闪着微微扑动的触须”,从而保存了意识流的“诗脉”,避免因英汉两种语言的语法差异而使诗意折损。
用诗歌来理解意识流语言是对后者整体的审美化观照。在此前提下,小说意识流语言的翻译应在处理形神关系的基础上采用“传译”的策略。译者的任务是将意识流独白中所蕴含的诗性翻译出来,保留作者留白与跳跃的表达习惯,尽量还原语言舒畅悠长的文气与节奏。在遇到形神矛盾的情况下,译者还应秉持“形以传神”“形不扰神”“形神相辅”的原则。
以缺对缺—— 意识流残缺化语言的“照译”
1. 句子成分缺失
意识流作家模仿人头脑中的思维活动,其小说叙述常常呈现出片段化、非逻辑性的特点,这种特点在语言上具体表现为以词或短语来表达意义,从而产生句子残缺的艺术效果。如果说诗化是意识流语言的整体美学风格,那么残缺则是意识流在微观层面的语言形式特点,这种现象广泛存在于《尤利西斯》中,如:
A bag of figrolls lay snugly in Armstrong’s satchel. He curled them between his palms at whiles and swallowed them softly. Crumbs adhered to the tissues of his lips. A sweetened boy’s breath. Welloff people, proud that their eldest son was in the navy. Vico Road, Dalkey. (Joyce, 1922: 29)
刘译:阿姆斯特朗的书包里款款地放着一袋无花果夹心蛋卷。他不时地把蛋卷弯在掌心里,悄悄地吞下去。蛋卷屑粘在唇边。一丝变甜的男孩气息。阔人家,他们的大儿子进了海军,全家都很得意。达尔基的维柯路。 (刘象愚,2021a:43)
萧译:阿姆斯特朗的书包里藏着一袋无花果夹心面包卷。他不时地把面包揉在掌心里,搓成小团儿,悄悄地咽下去。面包渣子还沾在他的嘴唇上呢。少年的呼吸发出一股甜味儿。这些阔人以长子进了海军而自豪。多基的韦克街。(萧乾、文洁若,1994:64—65)
金译:阿姆斯特朗的书包里藏着一袋无花果冻夹心蛋糕。他不时把蛋糕放在掌心里,合掌搓成小卷儿,悄悄地塞进嘴里。嘴唇上还沾着蛋糕屑呢。他的呼吸中带有甜丝丝的儿童气息。富裕家庭,大儿子当了海军,一家人都很得意。道尔盖的维柯路。(金隄,2005:38)
斯蒂芬在课堂上向阿姆斯特朗提问之后,他从讲台上看到后者偷偷摸摸地在吃东西。行文至“A sweetened boys breath.”一句,乔伊斯开始对斯蒂芬展开了心理描述,整段文字随后进入了意识流叙述层,语言出现碎散化的特点。该句虽然被乔伊斯以句号作结,但并不完整,主要由名词中心词breath构成。这句话在翻译时需要注意以下三个问题。其一是译文形式,若将其扩译为主谓结构完整的陈述句(如萧译与金译),虽有助于读者理解,但却破坏了意识流的文体,无法体现出此刻斯蒂芬内心活动的痕迹。其二是词形,sweetened系-ed分词作形容词,用作名词前置修饰语,其“显性内容表示事物变化的终结状态”,也显示出其修饰事物“所经历的变化过程”(成善祯,2002:446)。萧译的“甜味儿”、金译的“甜丝丝的”显然都将sweetened误作sweet来译,与原文动态的语义内涵截然不同。其三,从指代的角度看,原文用了不定冠词a表示泛指,修饰breath,易被忽略。若译为结构完整的汉语句子,易误为“男孩的气息变甜了”,从而遮蔽了原文因冠词而产生的陌生化意涵。刘译中“一丝变甜的男孩气”还原了意识流语言的残缺形态,也译出了过去分词sweetened强调变化过程的语义内涵,保留了这一名词短语的判断性语义风格。又如:
Some laughed again: mirthless but with meaning. Two in the back bench whispered. Yes. They knew: had never learned nor ever been innocent. All. With envy he watched their faces. Edith, Ethel, Gerty, Lily. Their likes: their breaths, too, sweetened with tea and jam, their bracelets tittering in the struggle. (Joyce, 1922: 29)
刘译:一些人又笑了。没有欢乐,但别有用意。后排有两个在交头接耳。是的。他们知道:从来没学过,可也从来不天真。全都是这样。他妒羡地看着他们的脸。伊迪丝、埃塞尔、格蒂、丽莉。和他们一路货色:她们的气息都让茶和果酱弄甜了,手镯在挣扎中窃窃地笑着。(刘象愚,2021a:44)
这段话由斯蒂芬向学生提问之后内心抒发的一连串感想构成,其内容既包含对学生与斯蒂芬动作的叙述,又间杂意识流。若将“They knew: had never learned nor ever been innocent.”中的nor ever been innocent译为“不外行”“不是无辜的”或“不是无知的”,均未把握好原文的褒贬色彩。这句话是斯蒂芬对学生的评价。从语境的角度看,刘译用“不天真”与前文描写学生笑声“mirthless but with meaning”(没有欢乐,但别有用意)相互照应,凸显这些学生在斯蒂芬看来心思不纯、带有市井习气的特点,是切合语境的;“Their likes.”是斯蒂芬对凭空想象而出的四个女孩的总结之语,简短有力。刘译用“和他们一路货色”,也没有添加主语,与原文一样透露出了主人公此刻略带尖酸刻薄的心态。
从读者角度来看,置身于词句支离破碎的意识流之中,对词语的注意力将显著延长,文本的审美潜力将被充分调动,读者从小说语言中获得的情感将更加直接、真切。这正是乔伊斯以残缺的语言形式书写意识流的用意所在。因此,在翻译过程中,译者应“照译”,即保留意识流的这种显化的残缺文体形态,而不是仅仅为了追求结构完整或语义通顺而盲目修残补缺。此外,残缺的意识流在词语上产生了强烈的前景化效应,因此译词应尽量贴近人物心理语言的特点,保留人物头脑中意识活动的鲜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