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日留痕》与隐性帝国主义话语
作者: 曾远卓摘 要:《长日留痕》是当代日裔英籍作家石黑一雄的代表作之一,是20世纪80年代英国怀旧文化浪潮的产物。作为一部关于英国帝国主义历史的寓言性作品,该小说一方面展现了帝国霸权造成的危害,另一方面也暗含了对帝国往日辉煌的赞美和怀念。现有研究多聚焦于分析小说中对帝国主义罪恶的描写,认为其主旨是对帝国主义的批判,但却在不同程度上忽略了它与帝国主义话语之间微妙的重合关系。本文旨在揭示该小说对帝国主义意识形态的隐性支持,并对其话语机制进行分析与评价,以提供一个更全面的解读视角。
关键词:《长日留痕》;石黑一雄;帝国主义;历史小说
《长日留痕》与帝国主义
《长日留痕》是石黑一雄创作的长篇小说,出版于1989年。该书时间设定在1956年,采用第一人称叙述,叙述者史蒂文斯是一个步入暮年的英国管家。史蒂文斯自青年时期跟随父亲步入管家行业,并树立了效力于一位伟大英国贵族、维护帝国稳定进而使全世界受益的人生理想。为此,他进入了热衷国际事务的达林顿勋爵府中,全身心投入服务工作。然而,其主人在多年的秘密外交中被纳粹政客洗脑,说服首相采取绥靖政策。小说的内容是史蒂文斯驾车旅行期间的日记,详细记录了旅途中的所见所闻和心路历程。
英国帝国主义是贯穿作品的一个隐性主题,达林顿府是大英帝国的一个缩影,史蒂文斯和达林顿勋爵两个主要人物的人生轨迹象征着帝国的兴盛与衰落。Lang(2000)和McCombe(2002)均注意到小说叙述开始的时间是1956年,即苏伊士运河危机爆发之年。他们认为这一时间选择绝非巧合,因为苏伊士运河危机标志着英国在中东地区影响力的衰落,所以小说从一开始就与后殖民主题产生了联系。Terestchenko(2007)指出,史蒂文斯全身心为大英帝国的权贵服务而丧失了个人幸福,他的悲剧代表帝国主义官僚体系对劳动阶级造成的危害。王烨(2018)认为,这部小说通过主仆二人的悲剧性结局讽刺与质疑了民族主义与父权制。还有相当多的文章剖析了史蒂文斯的心理活动与叙述风格的关系,指出其中包含大量的不可靠叙述元素,如矛盾、回避、否认等,反映出他受到帝国主义体制压迫而产生了痛苦与悔恨(MacPhee,2011;Khosravi & Barekat,2017;邓颖玲,2016)。总而言之,相当多的研究都倾向于认为这部作品是对帝国主义的批判。然而,小说对帝国主义是否持彻底的批判态度?这一问题涉及小说隐含的政治话语,本文将对此作进一步探究。
本文认为,《长日留痕》是一部对帝国主义持矛盾态度的历史小说:它在表层揭示出帝国主义的危害,却在深层与帝国主义话语形成了某种“共谋”(complicit)效应。主人公悲剧产生的根本原因是帝国主义国家机器对他的异化和剥削,但他从未想过辞职,且在回忆叙述中始终表现出无怨无悔的态度,这说明了他对帝国主义价值观的深刻认同。尽管他在达林顿府工作期间察觉到了主人与纳粹的勾结,并受到了主人独裁的压迫,却从始至终坚持履行一个“完美管家”的职责。因此,史蒂文斯绝非仅是帝国体制的受害者,而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帝国事业的支持者。
帝国理想的美化书写
本节探讨的帝国理想是指史蒂文斯和达林顿致力于让英国保持强盛,将全世界控制在其设计的“理想”秩序之中,从而使全人类受益的“乌托邦”情结。达林顿是一个世袭贵族,本可以养尊处优,却自愿为国际事务终日操劳,渴望恢复一战前由英国主导的世界秩序。史蒂文斯立志成为一名杰出的管家,渴望投身于一位伟大的英国绅士门下,为促进人类进步的事业贡献一份力量。帝国主义理想成功将他们个人与社会层面的追求绑定,使其心甘情愿为大英帝国工作。在整个故事中,小说有意识地在史蒂文斯的政治理想、英式田园风光和女管家肯顿小姐三者之间搭建起联系。也就是说,这部小说实际上将帝国理想隐喻为自然和爱情意象。
研究表明,英国文学中的英式田园风光与帝国主义意识形态有着传统的紧密关联(Mitchell,2002;蒋怡,2013)。正如Mitchell(2002:1—2)在《风景与权力》(Landscape and Power)中指出的那样,景观“不仅仅体现或象征权力关系;它本身就是文化权力的一个工具”。也就是说,对自然元素的刻画反映了文学作品中深藏的文化社会建构,透露了融入作品创作过程中(不论有意或无意)的一些政治情感。在《长日留痕》中,我们也不难看出风景与史蒂文斯的帝国主义思想之间的联系。作品对英式乡村的描写始终是正面的,而且主人公对风景的欣赏与其帝国理想时常并置。田园风光是贯穿史蒂文斯旅行的一条重要线索,作品对风景的刻画反映了其对英帝国的情感态度。
以故事开头部分的一个情节为例。史蒂文斯在驶离达林顿府不久后停车休息,在当地人的建议下登上一处山顶俯瞰田园风光。登山远眺激起史蒂文斯的豪情壮志,他借景抒情,进行了大量赞美:
英格兰的风景是无可媲美的……相对而言,在诸如非洲、美洲那样的地方所呈现的种种风情毫无疑问会让人非常激动,然而我却很肯定,由于那类风情过于不恰当地外露,反而会给实事求是的评论家留下稍逊一筹的印象。(26)*
史蒂文斯在赞扬英格兰风景的同时贬低其他国家的自然景观,这体现了一种过度骄傲的民族主义。Trimm(2009)指出,史蒂文斯视为等而下之的自然景观来自非洲和美洲,是英国曾经拥有大量殖民地的地区,这并非巧合,而是暗示了英国对本国殖民历史的骄傲心理。也就是说,史蒂文斯身上体现了鲜明的沙文主义情结。
小说刻画了史蒂文斯的沙文主义思想,但并未对其进行讽刺或否定。史蒂文斯认为英格兰有全世界最优越的景观,这一观点虽然主观,但其实得到了文本的支持。小说用大量篇幅刻画了英式田园“静穆的优美”和“高贵的克制”的特点,这与美学家温克尔曼提出的“高贵的单纯”与“静穆的伟大”相吻合(胡继华,2016:78—81),体现出西方古典美学的典型特征:
正是因为缺乏一目了然的刺激,或者奇观,才使我们国土美丽得超凡脱俗。也正是那种静穆的美丽,以及它显示出的那种严谨的感觉才是最贴切的。这片土地似乎了解自身的美丽所在,亦知道自身的宏大,它才感到无需招摇。(26)
古典审美注重情感表达的克制内敛,赞美艺术形象蕴含的平衡与稳定。这种美学特征在近现代欧洲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因为它代表了人们对古代欧洲的审美想象,象征着崇高与优美、感性与理性的完美结合(胡继华,2016)。史蒂文斯认为英式田园优于非洲、美洲等“让人非常激动”的天然奇观,因为它是宁静质朴的乡村景观,也就是经过充分“规训”的文明景观。小说用田园牧歌式的风景象征大英帝国,建构了后者的古典美学形象,诱导读者产生怀旧情绪。小说通过诗意的语言描绘了一幅具有前现代特点的景观,间接抬高了宗主国的文化艺术品位,塑造了稳定和谐的帝国正面形象。
史蒂文斯对英国民族性的赞美逐渐滑向了种族主义,在抬高英国的民族形象的同时贬低其他民族。种族主义是殖民主义话语的核心之一,史蒂文斯对英国风景的抒情称颂最终指向的是种族主义,小说对帝国主义话语的支持在此表露无遗。小说运用诗化的语言描绘英国的自然风景,隐喻英国民族优于其他民族的主体地位,旨在引发读者的共情效应。文本间接鼓励被统治者认同并实践帝国理想,从而使其得到帝国主义体制的承认,从帝国整体的价值中分得自己的价值。这种意识形态话语在英国海外殖民时期屡见不鲜(卡尔德科特,2021)。
英国在史蒂文斯旅行开始时已进入了“后帝国”时代,由于帝国的衰落,“怀旧”(nostalgia)一词在英国文化中经常指向对帝国全盛时期的夸张与想象(Trimm,2009)。甚至一些英国史学著作关于帝国鼎盛时期的历史书写也融入了浪漫主义式美化(卡尔德科特,2021)。以这种方式描绘帝国鼎盛时期的文学和历史作品忽视了帝国统治的霸权、剥削等罪恶,因此与帝国主义形成了隐性共谋关系。《长日留痕》通过主人公的不可靠叙述高度美化了大英帝国鼎盛时期发生的事件和场景,流露出史蒂文斯对帝国往昔的强烈怀念,从侧面渲染了帝国曾经的“宏伟理想”。然而史蒂文斯记忆中的场景并不真实,因为他已经将自己的帝国理想与自身理想融合,成为叙述的一部分(邓颖玲,2016)。英国帝国主义在二战后彻底破产,但是本书的主人公在追忆帝国鼎盛时期时依然处处流露出对帝国理想的怀念与支持。
史蒂文斯的父亲曾经是一位优秀的管家,史蒂文斯在他的影响下步入管家行业并一直视其为模范。然而一天在给喝下午茶的达林顿和客人服务时,他因为突发中风在草坪的台阶处跌倒,打翻了盘子中的物品,成为其职业生涯的一次尴尬事件。史蒂文斯父亲对那次事故耿耿于怀,独自在台阶处重复上下楼梯的动作。这一幕被史蒂文斯和肯顿小姐看到,于是有了一段诗化的描写:
只见夕阳射出的缕缕橙黄色的光柱如箭一般刺破了走廊里的朦胧。过道里的每一间卧室的门都半开着,在我走过那些卧室时,我透过一扇门瞥见了肯顿小姐的轮廓,她的侧影印在一扇窗户上……我们能看见我父亲的身影,他好似陷入沉思之中,慢慢地踱着步——也宛若肯顿小姐那逼真的描绘:“似乎希望找到那些他丢在那儿的珠宝。”(46)
这一事件在史蒂文斯和肯顿小姐的叙述中多次出现,并且深刻地留在他们的记忆里,结合上下文我们不难发现其原因:史蒂文斯的父亲在小说中一直以雷厉风行、不苟言笑的形象示人,多次以言语和行动教导史蒂文斯要忠于主人和国家而牺牲自我。他是父权制文化的典型人物,也是史蒂文斯和肯顿小姐敬畏并模仿的对象。如今他年老体衰,在服务中出现重大事故,这一形象变化对他们的心理造成不小的冲击,尤其是史蒂文斯。有学者指出,“珠宝”象征着英伦三岛,史蒂文斯父亲中风跌倒象征着大英帝国维持殖民体系已力不从心(鲍秀文、张鑫,2009)。因此,这一情节具有高度的象征意义,即史蒂文斯父亲作为榜样与依靠的形象的衰落象征着父权制传统和帝国统治的衰落。
达林顿府发生的变迁是大英帝国兴衰的隐喻象征,小说对其进行了浪漫化的诗意描写,呈现出凄婉幽怆的氛围。这段描写组合了一系列凄美的意象,如夕阳、薄雾、草坪、恋人的侧影、柔声细语等,令帝国的衰落变成一曲令人惋惜的田园哀歌。小说将帝国的衰落与爱情和亲情的逝去相结合,增强了感人的效果。此处的情境呼应了书名“长日留痕”,象征着帝国鼎盛时代的终结。作品富有悲情色彩的环境描写显然没有引导读者为帝国时代的终结欢呼,而是希望读者跟随史蒂文斯的视角对帝国盛世的终结产生同情:帝国衰落意味着父权制文化带来的稳定和依靠不再,意味着人与人之间传统温情的消失。怀念帝国盛世同样意味着怀念帝国强盛时期的价值观,帝国鼎盛时期在小说中被赋予了一种社会较为稳定、人际关系充满关爱的“前现代性”特点。
肯顿小姐在一封信中也仔细回忆了这个场景,她的叙述充满同情与感伤。和史蒂文斯一样,她也用细腻优美的语言从自己的角度描绘了在三楼窗边看见的落日美景(45),显然这包含了对达林顿府,即大英帝国缩影的浪漫化环境描写。通过史蒂文斯可知,女管家的日常工作是充满辛劳和不悦的,肯顿小姐曾多次抗议工作量过大,甚至一度想要辞职。但是在她的叙述中,这些不愉快的记忆都被掠去了,剩下的仅是充满诗意的场景,激发了读者的怀旧情绪,尤其是“带着几分魔力”的夸张表述增添了浪漫化想象。肯顿小姐以前从来不会向史蒂文斯示弱,并声称自己比史蒂文斯更加全心投入工作。但她在这封1956年前后的信中却坦率地承认自己曾经在工作期间“浪费时间”欣赏庄园的景色,并用大量诗意浪漫化的语言来描述。这说明二人的隔阂后来已经彻底消除,共同为逝去的美好岁月和帝国的衰落惋惜。小说前文交代美国人法拉戴买下达林顿府,并因为客人稀少而将三楼的房间全部封闭。这意味着能够从三楼窗户看到落日美景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了,隐喻理想的生活也随着帝国衰落而尘封。
当二战结束、达林顿府内一片萧索衰败之际,史蒂文斯由信中透露出的怀旧情结推测出肯顿小姐“重返达林顿府的强烈欲望”,所以主动前去和她会面。这种怀旧情结是史蒂文斯和肯顿小姐共有的情感,也是文本自始至终努力向读者表现的主题。在小说结尾处,两人虽终于互表爱慕之心,但却由于现实羁绊而无法产生任何结果。这一结局无疑增添了主人公命运的浪漫主义悲剧色彩,引发读者的共情。小说通过肯顿小姐向史蒂文斯的表白直接挑明了一种对过去岁月的留恋和对当下状况的不满,将怀旧情结推向高潮。这种叙述方式将大英帝国的统治理想化,向读者透露出这样一种感觉:帝国体系的益处远大于弊端,个人情感的创伤会被治愈,而帝国秩序的崩溃才带来了真正而持久的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