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赫热背后的文化反思

作者: 高旭东

二十一世纪以来,巴赫热终于从西方吹到中国,仅二00九与二0一0年两年中国就出版了五种以上的巴赫与关于巴赫的书籍。二0二四年二月,中国纺织出版社出版了冯文婧等翻译的丹尼尔·丹尼特的《从细菌到巴赫再回来》,三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郑小驴的《南方巴赫》,四月,上海三联书店出版了马慧元的《一点五维的巴赫:音乐、科学和历史》。

二0二二年,BBC 旗下的古典音乐杂志征集当代世界一百七十四位作曲家选出“五十位最伟大音乐家”,巴赫在这个榜单上力压贝多芬、莫扎特位居第一,可以说与中国出版界的巴赫热相映生辉。其实丹尼特的《从细菌到巴赫再回来》与郑小驴的《南方巴赫》,都不是专门写巴赫的书,前者是具有文学色彩的哲学著作,后者则是中篇小说。然而,二者都不能说与巴赫一点关系没有,这也正好表明巴赫从专业音乐家波及整个文化界的事实。但是我们切忌跟着西方人起哄,而应该有中国人的文化立场。作为文学与文化研究学者及四十多年中西古典音乐的“资深乐迷”,我就谈一下对巴赫热的省思。

巴赫在音乐上的伟大成就无可否认,但是尊其为“西方近代音乐之父”或“西方现代音乐之父”,有没有道理呢?

“西方现代音乐之父”的概念是很含混的,因为巴赫之后的海顿、莫扎特与贝多芬都被称为古典音乐,属于维也纳古典乐派;而“西方现代音乐”令人想到的却是德彪西、拉威尔与早期斯特拉文斯基等人的音乐。即使是从文艺复兴算起,将巴赫称为“西方近代音乐之父”,从音乐史的角度来看也难以成立。

巴赫与亨德尔是同年出生,家乡相距只有二十多英里,但与笑傲王侯的亨德尔相比,巴赫生活得太卑微。从一些迹象可以看到,巴赫很推崇亨德尔,亨德尔却有点冷落巴赫。亨德尔长期旅居英国,后来加入了英国国籍,他回德国老家探母的时候,巴赫曾两次去拜访亨德尔都不遇,就对其母表示了对亨德尔的敬仰之情。有一次巴赫还请一位大公写信求见,也没有回信。从往来的礼节看,亨德尔又不止一次回德国探母,应该对巴赫的拜访予以回访。不过这也是二人当时音乐影响力的折射:亨德尔在欧洲名气冲天,而巴赫则几乎是默默无闻。巴赫逝世后很多年,也仍然是默默无闻,当时出版的只有《许布勒众赞歌》《键盘练习》等很少几种,大多数作品都没有出版。

基督教文化有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太拘泥于基督教信仰,作品的宗教情调往往会压倒艺术性,当这种文化崩溃陷入T. S. 艾略特所说的“荒原”时,也很难有伟大的作品问世。这种文化的伟大作品往往产生在从宗教向世俗转型的时候,在文学上是但丁的《神曲》、莎士比亚戏剧与歌德的《浮士德》,在音乐上就是海顿、莫扎特与贝多芬的作品。正如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以希腊艺术与文化复兴的莎士比亚为西方文学的巅峰一样,我们认为西方音乐的巅峰就是维也纳古典乐派。巴赫与亨德尔确实比后来的浪漫主义与现代主义音乐家伟大,但还是受基督教的束缚较大,比起莫扎特与贝多芬来要略略逊色。这与美国学者格劳特、帕利斯卡合著的《西方音乐史》(余志刚译,人民音乐出版社二0一0年版,中文翻译的是英文第六版)也是吻合的。这部一版再版的美国大学的教材,给海顿的篇幅是多于巴赫的,对于海顿的音乐创新性评价也很高。而讨论贝多芬的篇幅又超过海顿,并且是这部教材中唯一专章讨论的音乐家,表明贝多芬确实是西方音乐史上的一座高峰。而讨论海顿、莫扎特、贝多芬三位音乐家的篇幅几乎占了从希腊到当代所有音乐家的十分之一,充分表明了维也纳古典乐派的无与伦比。如果巴赫真是西方近代音乐之父,那么首先就要对维也纳古典乐派发生影响;但事实上,巴赫是在门德尔松与舒曼等浪漫主义音乐家的极力推崇下,音乐地位才逐渐显赫起来的。在巴赫身后,首先反叛他的居然是他的儿子卡尔·菲利普·埃曼努埃尔·巴赫,因而在海顿、莫扎特与贝多芬的时代,巴赫的音乐影响不但不如亨德尔,甚至还不如巴赫的儿子。

巴赫的儿子卡尔·巴赫对海顿的影响就很大,而直到大部分作品都已经问世的海顿晚年,才接触到巴赫。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主要还是巴赫的大部分著作没有出版。莫扎特是在生命的最后十年才接触到巴赫的,而海顿接触到巴赫又比莫扎特晚了十年。海顿对巴赫给予充分肯定,并且后悔没有早点接触巴赫。然而相比之下,海顿显然更推崇亨德尔。据英国音乐史家查尔斯·伯尼的记载,海顿曾在伦敦的音乐圈中说:“亨德尔的作品如同宇宙法则一般永恒。他的音乐中蕴含着神圣的力量,这是凡人所难以企及的。”据乔治·格里辛格在《海顿传》中记载,当他观看亨德尔的清唱剧《弥赛亚》到第二幕快要结束的《哈利路亚大合唱》时,被感动得老泪横流,并且感叹说:“亨德尔是我们所有人的大师!” 海顿的清唱剧《创世记》正是在亨德尔《弥赛亚》的影响下创作的。用海顿的话说,“我从亨德尔那里学到了如何用宏大合唱达到震撼效果”。海顿的创作除了大量的键盘作品、协奏曲、歌剧与清唱剧等体裁,一生创作了一百多部交响乐、六十多首弦乐四重奏,所以被后世称作“交响乐之父”“弦乐四重奏之父”,李姆斯基·科萨科夫则称他为“现代乐队配器之父”,莫扎特直呼他为“海顿爸爸”,贝多芬又是他的及门弟子,因而由他来戴这顶西方近代音乐之父的帽子,可能比由巴赫来戴更合适些。然而,在海顿之前已有蒙特威尔第、维瓦尔第、拉莫、亨德尔、巴赫等人的伟大作品,因而我并不赞成将海顿称为西方近代音乐之父。

莫扎特八岁在欧洲巡演时,在伦敦遇见了巴赫的儿子约翰·克里斯蒂安·巴赫,并且受其影响。而莫扎特与巴赫相遇,则是在创作生涯的最后十年,这时以神童著称的莫扎特的大部分作品已经问世,因而很难说巴赫对于莫扎特的创作造成了多么深刻的影响,因为文艺影响的规律是:越是年幼越是容易受他人的影响,而在艺术风格成熟之后,就很难接受别人的影响了。当然,莫扎特对巴赫的评价并不低,尤其是对其赋格感兴趣,但莫扎特对亨德尔的评价更高,据莫扎特的学生弗朗茨·苏斯迈尔回忆说,在亨德尔同时代的作曲家中,莫扎特认为:“亨德尔的音乐中有一股神圣的力量,这是凡人所不能及的。我们只能跪下来聆听。”根据莫扎特的妻子康斯坦策回忆,莫扎特经常说:“亨德尔是大师中的大师。即使是最简单的音符,他也能让其响彻天堂。”据查尔斯·伯尼的记载,莫扎特在观看了亨德尔的清唱剧《弥赛亚》后说:“亨德尔比我们任何人都更懂得如何以最伟大的方式达到效果。”其实,从作品的改编也能够看出在亨德尔与巴赫之间,莫扎特更喜欢亨德尔。一个音乐家喜欢谁,就喜欢改编其作品。作为贝多芬的再传弟子及崇拜者,李斯特将贝多芬的九部交响乐全部改编为钢琴曲;拉赫玛尼诺夫虽然移居美国,却自认为是柴可夫斯基音乐传统的传人,他先后将柴可夫斯基的《曼弗雷德交响曲》、舞剧《睡美人》改编为钢琴四手联弹,并且将柴可夫斯基六首著名的浪漫歌曲之一的《摇篮曲》改编为钢琴曲。莫扎特受巴赫的影响表现在一七八二年创作的《六首巴赫赋格序曲》与《五首巴赫赋格曲》上,但越是到晚年,他的灵魂越是靠近亨德尔。一七八九年他接连创作了《由亨德尔的清唱剧〈弥赛亚〉改编的器乐曲》《由亨德尔的大协奏曲〈亚历山大的盛宴〉改编的器乐曲》《由亨德尔的清唱剧〈圣塞西莉亚颂〉改编的器乐曲》,由此也可以获知亨德尔的这些作品对于莫扎特两年后创作的《安魂曲》的重大影响了。

现在很多人在抬高巴赫时,都要引用贝多芬的话:“巴赫(德文Bach 意为小溪)不是小溪,而是大海。”然而这句对于巴赫给予高度评价的话,出现在约翰·福克尔巴赫传记的《序言》中,却没有注明来源出处。当然,贝多芬对巴赫是肯定的,尤其是对他的《平均律键盘曲集》(德文原文是:Das Wohltemperierte Klavier,这个书名被国内各大出版社翻译成《平均律钢琴曲集》,然而在巴赫一七二二年创作第一部曲集时还没有接触到钢琴[Piano],德文中的Klavier 泛指键盘乐器,包括管风琴、羽管键琴、击弦古钢琴[Clavichord],巴赫晚年接触到早期钢琴[Fortepiano],却评价不高而不会为其作曲,因而将Das Wohltemperierte Klavier 翻译成《平均律钢琴曲集》是有问题的)。与巴赫相比,贝多芬显然更为推崇亨德尔。据作曲家路易斯·施波尔一八一二年的日记记载:“贝多芬激烈批评现代音乐家,却对亨德尔表现出近乎宗教的崇敬,称其音乐具有旧约先知般的震撼力。”贝多芬在一八二四年致伦敦爱乐协会的信中说:“在你们伟大的英国同胞亨德尔面前,我永远甘愿俯首。若我能掌握他的对位法艺术,我将别无所求。”据贝多芬的弟子车尔尼回忆,贝多芬曾感叹说:“亨德尔懂得用最简单的手法达到最宏伟的效果,这是神圣的天才。”在贝多芬的藏书中有一八一九年伦敦出版的《亨德尔作品全集》,而贝多芬的学生安东·辛德勒在《贝多芬传》中记载,贝多芬临终时,指着这部全集说:“这里存在着真理!”并称亨德尔是“所有大师中最伟大者,我们所有人都是他面前的学生”,“我愿跪在他墓前”。亨德尔在音乐上对贝多芬的影响,尤其表现在第九交响乐中,那个令人震撼的大合唱让人立刻联想到亨德尔《弥赛亚》中的《哈利路亚大合唱》。当然,除了亨德尔,海顿与莫扎特对贝多芬的影响更是直接与深刻。贝多芬的父亲为贝多芬树立的人生目标就是成为莫扎特,他又曾经拜师于海顿,三联书店二0二0年出版过一部马莉娜翻译的鲁道夫·布赫宾德著《我的贝多芬:与大师相伴的生活》,而这部书的原文标题就是《贝多芬:从海顿手中,接过莫扎特的灵魂》。当然,贝多芬的音乐风格与莫扎特的还是非常不同,具有别具一格的强力意志。

维也纳古典乐派的三位大师都是音乐巨人,贝多芬与莫扎特则是巨人中的巨人,二人联手将西方音乐推向了巅峰,正如中国的杜甫与李白将唐诗推向巅峰。巧合的是,杜甫被称为“诗圣”,贝多芬被称为“乐圣”;那么李白被称为“诗仙”,莫扎特则应被称为“乐仙”。当然,西方虽然没有“仙”的概念,但却有“神”的概念,将莫扎特称为“乐神”有点画龙点睛,因为他的很多音乐作品都令人想到,如果不是有神力相助,又怎么能够创造出如此优美动听的旋律!贝多芬的天才不如莫扎特,但他通过自身的努力取得了并不低于莫扎特的音乐成就,同样是人类的奇迹。道理到现在已很清楚:海顿、莫扎特、贝多芬占据了西方近代音乐的主席,而巴赫对他们的影响很小,远远不及亨德尔,对于孕育海顿、莫扎特、贝多芬没有多大贡献的人,怎么能够称得上西方近代音乐之父?从门德尔松与舒曼开始,巴赫的音乐地位确实是在步步升高,但是西方的音乐却是逐个台阶地降低,浪漫主义音乐不如维也纳古典乐派,现代主义音乐不如浪漫主义音乐,后现代主义音乐在解构一切的时候将音乐自身也解构了,什么“偶然音乐”“极简音乐”“拼贴音乐”,其实是用音乐的没落印证了斯宾格勒所谓“西方的没落”的命题。从巴赫被重新发现并且其音乐地位日益高估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贝多芬与莫扎特这样伟大的音乐家,巴赫作为西方近代音乐之父又从何谈起?

巴赫难以称为西方近代音乐之父,还可以从两个方面得到印证。尽管巴赫创作了很多的声乐作品—数量不少的康塔塔、弥撒曲、经文歌、圣母赞歌以及《马太受难曲》等几部清唱剧,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巴赫没有创作歌剧,而同时代的维瓦尔第与亨德尔都创作了四十部以上的歌剧。歌剧从文艺复兴后期与巴洛克早期的蒙特威尔第开始,一直是西方音乐的重镇之一:海顿创作了十三部以上的歌剧,莫扎特创作了二十部歌剧,贝多芬创作了歌剧《费德里奥》,并以歌剧在乐坛立足且很少涉及其他音乐体裁的著名近现代西方音乐家,就有瓦格纳、比才、罗西尼、威尔第与普契尼等。那么,以零歌剧面世的巴赫怎么当得起西方近代音乐之父的称号?西方近现代器乐的集大成者是交响乐,在海顿的身后,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柴可夫斯基、德沃夏克、西贝柳斯、肖斯塔科维奇等音乐家都创作了六首以上的交响乐,勃拉姆斯虽然只创作了四首,但却分量十足,其第一交响乐被人称作贝多芬第十交响乐。而布鲁克纳、马勒等作曲家则主要是以交响乐名世,虽然他们各自仅仅创作了九部交响乐,但都特别长,布鲁克纳有六部交响乐的演奏时间都在七十分钟以上,其九部比起莫扎特四十一部的演奏时间少不了多少。然而巴赫在交响乐上也交了白卷,其器乐作品主要是独奏与协奏曲,这又怎么当得起西方近代音乐之父这一称号呢?也许有人会问:没有创作歌剧与交响乐就不能当西方近代音乐的父亲?是的,要当父亲就要有西方音乐的各种基因。我们并不否认,执着于一种乐器,照样可以创作出优美动听的不朽作品,譬如肖邦的各类钢琴曲,然而要当父亲就要全面,否则,让歌剧大师蒙特威尔第来戴西方近代音乐之父这顶帽子,从历史的角度上看倒是比较合适,但他没有器乐作品,他的牧歌、谐谑曲等也都是声乐,与舒伯特、肖邦等人将谐谑曲演化成单独的器乐作品迥然不同。

否定巴赫是西方近代音乐之父,并不是要否定巴赫在音乐创作上的杰出贡献。我当然认同格劳特、帕利斯卡在《西方音乐史》中所分析的,巴赫在音乐的创新性上不如海顿,也就是说,对位手法、复调音乐乃至平均律,都不是他的创造,这些在西方音乐史上都是早于巴赫的存在,这也包括巴赫运用的音乐体裁。然而,我认为巴赫的伟大在于:第一,巴赫将音乐的触角伸向当时欧洲除了歌剧之外的所有音乐体裁,创作了大量的具有很高艺术表现力的作品,尤其是键盘作品与小提琴作品,就此而言他具有集大成者的意义。第二,巴赫的音乐作品固然有冗长、古板的弱点,但他最好的作品中有一种明觉空慧的妙处,这在他的《平均律键盘曲集》中时有闪现,也表现在键盘作品《D 大调第四帕蒂塔BWV828》《降B 大调随想曲BWV992》以及《D 小调无伴奏小提琴组曲第二首BWV1004》等各类作品中。

第三点更重要,巴赫的音乐作品具有超时代的意义,而这一点却是为很多人忽视的。为什么巴赫在生前死后的相当长时间里影响远不如亨德尔,甚至连他从事音乐事业的儿子都背离了他?很多人在巴赫热中只是跟着起哄而不明就里,并不明白巴赫何以伟大,他们甚至认为巴赫是巴洛克时代的音乐代表。其实如果听了巴赫一半以上的作品之后就会发现,巴赫的作品虽然打上了巴洛克时代的印记,然而在巴洛克音乐中却是最没有代表性的。巴洛克艺术最大的风格特征,就是突破了文艺复兴的理性与均衡,追求豪华宏大与动态华丽,就此而言亨德尔显然比巴赫更能代表巴洛克艺术的风格,这也是亨德尔独领风骚很多年而巴赫备受冷落的原因。可以说,巴赫音乐的主导倾向背离了巴洛克艺术的风格,具有明显的理性与均衡特征。美国著名文艺批评家白璧德站在古典主义的艺术立场,认为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是一丘之貉,它们都是近代工业革命与科技发展的结果或反动。而巴赫的音乐让人联想到数学,马慧元的《一点五维的巴赫》一书就涉及巴赫与数学的关系。尤其是巴赫在前人基础上集大成的平均律,更让人想到数学与科学。这就是为什么在巴洛克与维也纳古典乐派退出历史舞台而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登上文艺舞台的时代之后,巴赫才备受推崇,并且也解开了巴赫的沉浮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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