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自得

作者: 蔡皋

草  虫

我楼顶上种有红薯。七月,其叶蓁蓁。五月,蚱蜢弹腿的时候,红薯叶子还少,所见蚱蜢亦细小。及红薯叶茂,蚱蜢会在翻动薯叶时闪出,那东西就不是什么小可怜,而是一个大大的惊叹号,而红薯叶已让它们啃出许多圆洞了。

楼顶七月之好,不在蚱蜢而在蟋蟀。蟋蟀鸣叫,秋天就来了,天气也凉了。走在东,听得虫鸣在西。往西,却分明觉得虫鸣在南。走南,而虫鸣在北。都说戏虫有趣,不知人被虫戏也是有趣。秋天的意味在蟋蟀声中渐浓渐厚。

一日入夜,忽闻室内有蟋蟀振翅声,仔细听来,竟然在主卧卫生间,开灯寻觅,总也寻它不着,关灯又开始鸣叫。

《豳风·七月》言,七月在野:七月蟋蟀野地鸣;八月在宇:八月屋檐底下唱;九月在户:九月跳进房门槛;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十月到我床下藏。不禁莞尔。

一连几日听到蟋蟀鸣叫,却不知道它如何从楼顶跃入我户,入我室内的。飞来的吗?

腹不饥,口不渴吗?要捉来放走吗?由它去吗?

城市高楼在夜色四合的秋夜,有一种魔幻的意味,那远处夜色浓重的地方也有蟋蟀的鸣叫吗?

花开自开,花落自落

世界有多少事物不为人知?

这一日,一月,一年,若干年里,又有多少花开花落不为人知的事物?

每朵花开,是每种事物的诞生,世间万物每分每秒如花一样绽放,又如花瓣一样飘走。时间是世间万物共享的时光。时光永是流动,事物总是兴亡更替,它们忙着展开,忙着挥洒,却没有时间相互凝望、相互聆听,这是多么可惜!

遥远的,我们不可企及,但幸有遥望;近处的,我们不懂得珍惜。不珍惜的时候,那美好物事已开过;那迎面而来的擦肩而过;那朝夕相处的,你视而不见。

人的可怜在于感知能力越来越差,不知道处世精明之时,炽风已将精明之外的诗情和浪漫连同它们的色彩气味一并吹散了。

鸟  语

“鳥(鸟)”字很像鸟的样子,上头的一横“一”像鸟眼珠,下头的四点“灬”像鸟爪子。

它很喜欢站在顶楼高高的屋顶凸角上,叽里咕噜地叫。我为什么要说它叫,而不说它是在做报告呢?它的声音有那么多变化,根本不是那种叫唤,而像讲述,语言丰富,和人一样。

它的语言很丰富,它弄出那么多变化来,看得出心情很好。有时候,比如今晨,在老地方,它在叫,声音在胸腔喉头,发出“咕噜咕噜”的调子,好像是犯嘀咕,自言自语的样子。它这么干的时候,准有另一只鸟来会面。也有与我音相和的,声音却更年轻,清脆而不怕场合地从我肩头擦过,翅膀发出“扑”的声响。

我很高兴,这说明它们不怕我。是啰,一个老婆婆有么子好怕呢?反正她搞砣不清。她搞清了也白搞,两鸟世界的事与两人世界的事搞清过没有?

它们这么唱着它们的“咕噜”调,我老太婆自顾自弄响水管的水浇那些花,此时鸟声让水声。有鸟叫的早晨,所有的植物都有了动静,喝饱水的牵牛花咧开嘴巴吹它的喇叭,如果有办法把它的喇叭声扩大,不知是什么样子,像学堂里的“嗦哆咪哆,咪嗦嗦哆”吗?那可是军号弄出来的哟。

楼上有鸟约会,楼下有牛八哥。“牛八哥”,乡里这样称呼八哥,因为八哥在乡里总是站在牛背上帮牛捉虱子的,它们总是殷勤地站在牛背或是牛屁股上头。铁牛出世,耕牛消失,牛八哥的后代没有什么可以捍卫,它们到处打工,觅它们的生活。

电工房的小林说,他们乡里的鸟一直被当地人捕捉,斑鸠鸟的市价三十元。八哥鸟看不见了,人们在树丛中竖起一张网。被网到的鸟会放肆叫,这一叫,其他的鸟也就来自投罗网。听了很恼很无奈,管事的人要管很难,一头要买,一头要卖,没有良心,良心如何管?

云  文

一朵朵的云飘过来,散了,散了哉!一朵朵的云排着队来了,又飘走了吔!

肯定没有谁招呼它,真有从地面蒸腾的地气迎着它拥抱它的话,它们储着的感动就会落下来,可惜没有。城市没有这宝贵的地气,地气全被水泥封住了,纵有可怜的小小的绿色声嘶力竭地喊,但声音细得它们自己都听不到。可惜了,云,它听不到。

天边的云在傍晚的时候变幻无穷,有时候看上去云是天上的湖光山色和楼阁。然后,有一颗特亮特大的星星在同样的地方出现,我不知道它的名字。

我希望满天星斗中有我父母的星星在天上看着我们。

生  活

生活是什么呢?生活就是这石头,这石头中流的水啊。

生活的是什么呢?生活的就是这满山的树木,看得见的在上,看不见的在下。在上的被重视,而在下的只有树自己看重。

水流着,树活着,石头活着,大山活着。水活在石头里,树活在山里,一切都有记忆,一切都活在历史里。

一分一秒的时间,在时钟里只是滴答的一个声响,但在那“滴答”中想起了五十年前某个可爱的时间,这一秒钟就有了长度。

五十年前,我坐在庆云山下一间极其简陋的教室里,我的语文老师在讲评学生的文章,他手里拿着我的作文本。我记得我作文本的红批;记得许许多多堂课;记得老师怎样进来,怎样开讲;记得谁谁小声插嘴,自己在何时也插过嘴。

记得课文的开头,当时背诵过的,现在仍然还背得,并且对课文中当初并不明白,只是喜欢而记下来的文句了然于心。

再背诵时,时间中的时间就有了酒药子的味道。哎,我可爱的少年时光,离我那么遥远,那种时光中的物事,所有的光影,都那样真真切切。此物听此物,彼事连彼事,一来俱来,一往俱往。

一分一秒的时间,风吹过,它就是一口风;雨来过,它就是那一滴雨。可是它吹到记忆,落到旧穴,那它就不是一口风一滴雨了,它就变成历史了,不可能那样轻盈,那样细小。哎,我的时光,可爱的分分秒秒们!

沛老倌走过来问一句什么什么,我对他挥挥手,不想他进入这种时间。他悻悻然去厨房,半刻拿来一个削好的苹果,自己在啃一个梨。

“你吃苹果,苹果好些。”他说“好些”,是讲“意思好些”:梨子是不能切开分吃的。他这样认真老派,我也就认真享受苹果的平安恬适,这是此时此刻……

看懂树事

树被种植在路旁时总会被人修理,有道理和没有道理的修理。

大树被砍去枝干的时候,它一定很痛,很无奈,它的声音人听不到。我相信它一定有知觉,从伤口就看得出来。

大树被砍时留下大疤痕,大树要花若干年的时间自行修复,粗糙的树皮慢慢愈合,将断面包起来,最后形成一个起伏的山丘,将伤痕放到树的内里,也是心事不欲对人言。

我喜欢看树,看树特别爱看根。十多年来,园子里的树都可以合抱,树下的靠近根部的地方,土也已经隆起,因为根系已经壮大,地面上可以看到它们运动的趋势。

树的叶们窸窸窣窣说着它们的悄悄话。

根呢,你根本听不到它们怎么说话。我不信它们不会说话,只不过是用一种我们不知道的方式说话;不然,它们怎么分布得如此有趣、有理而节制?

它落叶的同时,长新叶,春日里独自私语。

这棵树栽下的时候天气已不适合植树,种植它的园丁锯去了树干的大部分,只剩下一个桩子。

十多年过去,它成了右边的模样,那还在努力合拢的伤口就是当年被锯掉的部位。断口已被树皮包裹,你看不出原来伤口的样子。生命如此强盛地成长的能力真是让人震撼……

天上有多少星,地上就有多少人。树冠有多少叶,树蔸下就会有多少根。

每片叶和每条根都是在做分内的事。

人把这些树事看懂了的时候,就明白一件事,什么都在记录,什么都活在当下,也活在历史里。

大树像山河大地一样苍茫,人在树下站着会去抚摸它的纹理,好似抚摸时光。人还会不由自主地仰望,仰望由苍老的时间撑开的绿色星空,那个并不完全被我们了解的树的山河岁月,或者全然不懂的树的世界。

谁说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谁说草木无情来着?看草木如何收拾他去。

我们看草木,我们觉得是在看自然的表演。自然界的东西,动辄以千年计、万年计,原始森林的树木也动辄几百岁的年纪,到底谁看谁看得明白呢?

人如何看才会跳出舞台,以观众的角度了解事物呢?

自然的原则是从无到有,从有到无。

万物自得

三伏天来了台风少爷,热情如火的三伏被他掳了去。结果三伏掉眼泪了,搞不清是喜还是愁。

三伏嫁了,天就渐凉,叶子知秋不独梧桐。

三伏天的闺房可不空,来了五月里的客人:栀子花、忘忧草、凌霄花,还有一株金银花。啧啧,它们模仿起五月来,全部开出花来。

这是城南新鲜事,还是城南旧事?

也不是凡栀子花都有兴致开花,我家的五六株中,只有两株有此兴头。

朱顶红,有一株朱色,三株粉红的开着。其余二十余株就不肯浪漫,保持学者的深度沉默:模仿春天,春天是可以模仿得了的吗?

凌霄花开最多,大把开花,大把挥霍着它们的热情,落下剩余的花,像放鞭炮一样,一地红。楼顶如此浪漫,真是天知地知,花知我知。我知花知,花知知我,我真是一个有福的人,万物自得。万物自得是天赐的福分,是不是这个样子呢?

(责任编辑:韩鸣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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