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皋:问津桃花源

作者: 郑艳

我本民间:“最好的作品给童年”

蔡皋通过创作不断追问民间、传统,不断追寻美。她希望自己的书像小船,划啊划,被小孩子们看到。引导他们慢慢探幽抉微,像追寻桃花源那样,与图画书一起成长。

蔡皋一直记得当年在出版社工作时,几任社长都鼓励她要做“专家型编辑”。一个好的编辑应该努力成为一个行业的专家。后来,她研究图画书,创作图画书,真正成为一名专家型编辑。其中的缘由不仅因为她想做一名好编辑,还因为对艺术的热爱。于是,她拿起画笔不停地画,想给中国乃至世界的孩子们创作更多好的作品。图画书是蔡皋的第四个“桃花源”。

蔡皋问过自己一个问题:我的作品是什么?

经过思考,她找到了答案——它像是一泓清水,不大不小刚好照见自己的天光和云影,照见自己的生命。同时,她把自己对人生的理解、对美与良善的追求和向往也通过作品传达给孩子,既是审美的启蒙,也是人生的启蒙。她希望孩子们能够成长为有分析事物、独立思考的能力,能明辨是非,心怀美善的人。

曾经许多人劝蔡皋,让她多把时间用于画大画,说不做一个艺术家,去做图画书纯属浪费,“图画书多小众啊,多小孩啊,很多人不屑嘞”。但蔡皋丝毫不肯有怠慢之心,一直谨慎执着。“我就觉得最好的东西要给童年”,“一个人童年时期得到的东西好,他一辈子都能得到一种力量”。

蔡皋说,孩子的智慧不能被低估。不要着急给孩子灌输概念,不要依赖文字,要让他们用眼睛观察世界,去自然中感受,在艺术中浸润,自然而然就有了审美。他们眼光独特,像湖水一样澄明,洞察万物的真相。她觉得孩子有这种本事,一眼可以看清喜欢的人、不喜欢的人。所以,她的图画书是以一种无声的形式在传递信息和情感,不是直白地跟孩子说出来,而是让他们自己去发现,每一次翻看,或许都会有新东西。

自编自画的《美丽的小花园》是蔡皋的第一部作品。由这本书开始,她正式走上了图画书创作道路,陆续出版了《海的女儿》《干将莫邪》《螺女》《李尔王》《青凤》……她的作品日渐成熟,呈现出自己的风格。梳理蔡皋的图画书创作脉络,可以发现,其作品中大致有这样几个理念。

一是以强烈的民间性,致敬中国传统。

“我的人生和艺术受益于传统的地方是极多的,对我来说,传统是内化在血液里的东西。我的绘画作品给人的感觉首先是形式上的强烈民间性。”蔡皋说。

中国传统民间故事是蔡皋的作品中数量最多的一种类型。如《晒龙袍的六月六》和唐代“六月六晒红绿”的传统节日有关;《宝儿》改编自《聊斋志异》中的《贾儿》;《花木兰》改编自北朝民歌《木兰诗》;《百鸟羽衣》讲述了一个流传久远的苗族传说……蔡皋希望将中国民间文化中的精髓传递给读者,她用图画说故事,将故事的内涵以明亮的色彩、朴拙的线条、厚重的笔触、晕染的技法、精巧的细节等呈现出来,使人感受到大俗与大雅之中的深刻与温暖。

《晒龙袍的六月六》是蔡皋第一本具有明确个人风格的书。这本书讲述了一个历史不太提及,但在民间被珍藏的故事。一位英雄报仇失败了,其直接原因是没有把握好时机,但最根本的原因却是他的仁爱:不忍父老乡亲遭受苦难,在官兵以无辜百姓相要挟时,他交出了自己。民间的这种精神,深深地打动了蔡皋,她开始在更多的作品中体现民间。

蔡皋喜欢《聊斋志异》,通读过原著两次。她说:“我从中读出了‘民间’,因为一切民间艺术形式的艳丽、丰富、变形、夸张、神秘、幽深……在里面都有对应物。”她根据其中的故事《贾儿》创作了《荒原狐精》(后改名为《宝儿》),讲述了一个孩子为了保护妈妈勇战狐精的故事。书的腰封上写着:“世上最无私无畏的,不是母爱,而是孩子的爱。”蔡皋说:“这孩子多勇敢啊,保卫了家庭,所以我想画它。”

蔡皋深知孩子们对色彩的敏感和喜好,善于使用油画、水粉颜料等西方绘画媒介,却充分体现出中国民间文化的质感。她认为,民间大红大绿、大黄大紫呈现出的是一种大俗,但这种大俗走向极致,即是一种大雅。

蔡皋在创作《宝儿》时选择的颜色明显受民间色彩的影响。她大面积地使用了黑色、大红、翠绿。用这些色彩,是有来由的。黑色连接的是“神秘幽深的聊斋世界”,“宝儿是黑色里逼出来的明艳,我用民间的大红和翠绿,来赞美一个小孩,赞美他的勇敢,奔放”。蔡皋告诉我们,黑与红的呼应,则象征着正义与邪气的抗衡。另外,宝儿的眼睛随着情节的起伏,有时是黑色,有时是蓝色。眼睛色彩的变换是一种澄明的洞察,能够令妖精现出原形。蔡皋说,这是赤子之心的呈现,也是天真无邪的力量。

“我没有一刻刻意要‘民间’,但民间总是自然而然在我的作品里流露。这和我的人生经历,我的艺术道路都有关系吧。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本民间。”蔡皋特别喜欢民间,她把她对民间生活、民间精神的理解都放在了画里。《桃花源的故事》有三个跨页描绘了渔人在洞内复行数十步最后豁然开朗的过程。从十里盛开的桃花林到深褐色不见光的洞内,蔡皋认为这是一条必经之路。“渔人遇到一个‘初极狭,才通人’的洞,没有因为害怕而放弃探索。进入真理,中间必然要走一段窄路。”“只有接近黑暗,才能获得光明。”蔡皋说。还有《三个和尚》,她将三个和尚没水喝的结局改编为三个和尚共同解决问题的和谐结局。这一小小改动,反映出蔡皋对于社会中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理解,她想传递一种温厚、坚实、有爱的力量。

“民间的草根精神,自足而自在的生活态度,深深地打动我。民间艺术家不祈求也不依赖来自于外部的力量的艺术态度,给了我很深刻的印象。对自己的创造力的自信、对自己国家传统文化的自信、对自己艺术判断能力的自信,是一个艺术家最宝贵的财富。这,大约是民间对我最珍贵的馈赠吧!”于是,蔡皋坚持在作品中以强烈的民间性,致敬民间,致敬传统。

二是以微妙的细节,传递生活的质感。

“作品要有一种质感,这个质感就是生活,必须有真实的生活,不是思考得来的,是活过来的。”蔡皋觉得,如果没有真实的生命体验,作品就没有温度。

蔡皋画《宝儿》,有一个原因,就是比较熟悉孩子。她与孩子的缘分不仅是因为她曾经是一位乡村教师,是一位图画书编辑,或是一位女性。她说,她是想报答孩子。她之所以成为今天这种样子——多少还保有一份从繁复中陶冶出来的单纯和真诚,是因为一直与孩子们结伴同行的缘故。

她画《月亮粑粑》《月亮走,我也走》,是因为她是在外婆的童谣声里长大。“月亮走,我也走,我跟月亮提花篓。”“月亮粑粑,肚里坐个嗲嗲”……童谣是童年,也是一条回乡的路。人不能没有童年和故乡的记忆。蔡皋说:“没有乡音是悲哀的,找不到回家的路,讲童谣的时候不要忘记我们的家乡,这就是我做童谣的初衷,一是安慰我的乡愁,另外也安慰我的童年。”

她的作品中有很多生活的细节。比如,《桃花源的故事》中,渔人刚进桃花源时,遇到一位老人,老人站在桥上。水流旁边有一个小小的茅亭。蔡皋回忆说,她当时去学校上课,会经过一个地方,那里就有一个茅亭,亭中有一个木桶,里面装着茶水,供路人喝水。农民真的特别善于为过路的人着想。所以,她就把茅亭画了进去。

而渔人离开时,桃花源的人送给他的礼物竟然是种子、衣服和一只拨浪鼓。这,就是蔡皋的生活气。“我都是平常的,鸡毛蒜皮的东西养出来的。”是日常琐事、生命体验涵养出蔡皋丰富的通感,我们才得以从她的作品中看到如此生动、温情的生活细节。

蔡皋喜欢在她的画里藏一些不易察觉的心思,她说小时候外婆讲故事,就是从针针线线里扯出来的。她会在画中巧妙安排线索,让读者可以循着线索逐步进入故事,在起承转合之间,会心或思考。蔡皋笑着说,每个细节好像都在喊:“瞧瞧我!瞧瞧我!”故事的味道就从细节里出来了。

在《桃花源的故事》里,渔人“忽逢桃花林”的那个场景是特别美的。水墨氤氲中点缀着烂漫的粉彩,不画水却似处处有水的留白处理,真正是“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蔡皋告诉我们,为了呈现桃花林的弥漫之美,受古版画的启发,她没有选择毛笔,而是用小号的刀一笔笔画出桃树的叶子,再描绘出深浅不一的桃花瓣。

色彩,也被蔡皋运用得极为绝妙。《青凤》是蒲松龄笔下难得的温情故事。耿去病是读书人,性格却豪放、侠义。青凤是狐仙,却端庄有礼,有情有义。最后,耿去病与狐仙一家“和和美美地一起过着日子”。这个故事有一种朴素的人生哲学和人情之美,蔡皋便通篇使用了暖色调,这也是她的人生底色。

蔡皋画《花木兰》,画家园日常之美,也画壮怀激荡之美、女性超越之美。她想要与内容相谐的,接近泥土、接近山河的色调,于是大量使用了灰绿、灰红、灰蓝、灰黄等颜色,希望“让花木兰珠玉般高贵的品质在凝重与厚朴的色调中放出光明”。

因为这些细节的微妙,蔡皋的作品总能给人带来惊喜和感动。她说艺术的魅力就体现于“微妙”之中。文学评论家金圣叹曾讲过三种微妙,一是天上云絮的痕迹,二是野鸭羽毛的纹理,三是向上飘动的袅袅烟气,这些微妙背后是生命的大气象。

蔡皋说,创作是“由心而发”的,技法只是表情达意的工具。她希望读者看到这些细节后面将说未说的深意,能够生发自己的思考和领悟。于是,我们读蔡皋,总能读到与天地、生活相连接的自然和素朴,读到她的人生态度。

三是讲好中国故事,让世界了解中国。

“湖南有福了。”这是著名画家黄永玉在看到蔡皋的《晒龙袍的六月六》时发出的赞叹。

1989年,黄永玉回长沙,画家郑小娟和姜坤前去看望时,带上了这本书。黄永玉是土家族人,他看到这本书感觉分外亲切,因为讲述的就是土家族英雄覃垕的故事。他很喜欢这本书,大笔一挥为之题词,在扉页写下:“画得真好!湖南有福了。”

这鼓励令蔡皋特别感动。后来她创作出《荒原狐精》,送去给黄永玉看,黄先生把女儿黑妮和儿子黑蛮叫出来,说“快点来看蔡皋的画”!这次见面,黄永玉给蔡皋看他最新的作品,还提出要帮她办画展,要买她的画。蔡皋谦逊,不肯办展览,黄永玉说:“既然你不肯在香港办展览,我要在万荷塘给你办一场沙龙,我要让更多外面的人知道我们有这样的好画家。”

当时有人说黄永玉提出买蔡皋的画,为她办展览,这些都可以为她的画定价。然而,蔡皋没有再去万荷塘,她把谢意默默放在内心深处。甚至,在黄永玉回到长沙办展览时,她只是远远看着,没有上前去打招呼。

蔡皋没想到自己的作品能得到如此评价,但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她的作品,喜欢她的作品。她的作品不仅深受中国读者喜爱,也进入了国际视野。早在1993年,蔡皋就获得国际美术插图领域的最高奖项“金苹果”奖。她和松居直先生合作的《桃花源的故事》节选入日本小学国语教材。

讲好中国故事,让世界了解中国,这只是开始。2004年,蔡皋应邀为《中国、日本、韩国民间故事集》中的中国故事绘制插图,该书最后以中、日、韩三种文字版本同时出版。蔡皋逐渐在国际打响知名度,深受国外孩子们的喜欢。2014年,她创作的《花木兰》获首届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年度图书(绘本)奖”。2022年,蔡皋获第34届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特别贡献奖”。

“我画画从来没考虑过获奖或定价。我只是喜欢,你们如果相信纯粹的话,就会相信我,我真的只是很纯粹地喜欢。”蔡皋说她特别喜欢“纯粹”两个字,经受岁月的磨砺之后,她依旧简单天真。而看过她画的人,不论是在中国,还是在世界其他地方,虽然具有一定的文化差异性,但几乎都会被其单纯明净感动,“如同看一脉流泉,受到洗濯,人也立时回到童真,机心全无”。

70岁时,蔡皋做了两场展览。“布籽的季节”以大画为主,“月亮粑粑”以插画原作为主。大画,指单幅绘画作品;插画,是较小尺寸的、有故事情节的图画书作品。除了尺寸概念,这也是现在绘画的两种“流通”概念。大画,往往是经过市场在买卖、定价;插画,则是通过图书在传播。由此也形成两种非常不同的“价格”。相比画大画可能赚到的钱,画插画只有微薄的稿酬收入。可是,蔡皋依然喜欢画插画。其实,画插画也很需要时间,《花木兰》就画了三年多,《桃花源的故事》从1996年画到2000年。但蔡皋依然在坚持,因为她喜欢图画书,并感恩因此接触了以松居直为代表的一大批国际优秀的插画作者,他们都是纯粹的人,是不受市场影响的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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