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顶流欧阳修

作者: 王西平

他4岁时,父亲去世,随母亲投奔湖北随州的叔父欧阳晔家。

小时候读了不少书。但叔父家也不是什么大富人家,藏书有限,于是穿过大半个城,向李氏东园的好伙伴李尧辅借,读完不过瘾,便抄录,往往一本书抄下来,也就会背诵了。

他自知颜值不济,对不起大众,只好“昼夜忘寝食,惟读书是务”,通过内涵武装实现其“为所欲为”的人生目标。

果然,此人后来运势如虹,飞黄腾达,或出入歌楼舞榭,狎妓冶游,或诗酒当歌,遗老唱和,或访碑寻古,摩玩历史盲盒,或操琴着棋,披沐魏晋之风,或埋头著书,大展经纶,或立足于沧海横流,玉石同碎……

他曾站在人生的巅峰,也曾被摔落谷底,他,就是北宋文坛顶流人物欧阳修。

从洛阳走来的花下客

17岁那年秋天,饱读诗书的欧阳修第一次参加随州乡试,小试牛刀,便写出了人人传诵的名句,可惜文章由于没有按规定的韵脚押韵,最终还是落榜了。

三年后,一个花季妖娆时节,欧阳修卷土重来,顺利考取了举人。随后又来到首府开封参加进士考试,不料名落孙山,铩羽而归了。

欧阳修的心情低落到了冰点,他骑着马漫无目的地游走着,脑子里还响着考场上学子们奋笔疾书的沙沙声。

经历两次失败后,欧阳修意识到不是自己水平不行,而是时运不济,于是决定改变策略,开始大量结交名流。这招果然奏效,1029年,他被高人推荐进国子监学府镀金,随后参加了礼部组织的中央考试,结果殿试抢得甲科第十四名。

考取进士后的欧阳修在西京府成为留守推官。自此,开启了他鲜衣怒马却又跌宕起伏的一生。

那一年,他25岁,正所谓“赢得桃李花开日,正是春风得意时”。

欧阳修在洛阳三年,一有时间,就结交当地文士。

1031年农历三月初三,欧阳修下班后在伊水边散步,走着走着,看见桥头有一个穿着官服的人,对着残花流水若有所思,“嗯,一定是个诗人”,欧阳修脑子里念头一闪,毫无忌惮走上前去搭讪,这一搭,便搭出了两颗伟大灵魂的千古奇缘。

原来对着花儿苦吟的人竟然是大名鼎鼎的梅尧臣。“玉山高岑岑,映我觉形陋”,欧阳修被梅尧臣非凡的气度所吸引,觉得自己跟这位帅哥站在一起,简直就是个丑八怪。二人相见甚欢,当即决定“相携步香山”。

当时的西京府里魁杰贤豪一大堆,平时上班大伙见面装模作样打个照面急急闪过,可一旦下了班,“饮酒歌呼,上下角逐,争相先后,以为笑乐”,可着劲儿放纵自我。

欧阳修的顶头上司是钱惟演,这位五代吴越国王钱俶之子,举止文雅、乐善好施、宽厚以仁,但在工作上不怎么上心,对部下管理也十分松散,不必报备,不必打卡,即使与小姐姐玩暧昧迟到了也不追究,没有一点王子的架势。不仅如此,他还经常带领欧阳修等人低碳出行,设宴招待文人雅士,毕竟,他自己也是个诗人,一个连上厕所也要读小词的读书人。

在他的幕府,经常能看到梅圣俞、尹师鲁、谢绛、张汝士这些文学青年的身影,他们在老钱的鼓动下,或穿越于竹林茂树,赏奇花怪石,或游离于清池上下,流连于荒墟草木……欧阳修作为初出茅庐的晚辈,经常混迹于这些人堆里“赋诗饮酒以为乐”。

时间久了,欧阳修的存在感越来越高了。有时候他自作主张,带领大家搞户外拓展,游龙门,听樵歌,赏梵乐,采香薇,煮野羹。有时候撑船渡伊水,与白鸥共翻飞,或穿上草鞋,步履轻盈地跑到白居易墓前搞凭吊仪式,与乱石、浮云、明月、松林和谐共融……

一年夏天,酷热难耐,欧阳修约上三五君子,跑到普明院游玩。

林泉汩汩,山花颤颤,琴声幽幽,水鸟咕咕。闲来没事,几人“就简刻筠粉”,从竹节上刮下来的白粉,具有美白、保湿、修复功效,士人们可以打包回家带给各自的娘们。几人“浮瓯烹露芽”,他们用越州最好的瓯器,烹煮建州最好的贡茶,茶禅一味,香甘重滑。几人“折花弄流,衔觞对弈”,边喝酒,边吟诗,曲觞流水,一圈下来,有个叫张太素的人,因喝得少,诗率先完成,其他人“欣然继之”。

待到日斜酒欢时,氛围被烘托到了极致,大伙纷纷提笔,在寺院的墙上涂下“到此一游”后,骑上大马,绝尘而去……

在洛阳工作期间,是欧阳修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曾是洛阳花下客”,此后每每遭遇不顺,他便感念过往,是啊,有什么可以伤悲的呢?

1034年3月,28岁的欧阳修接到调令,到试学士院担任馆阁校勘。

离回京走马上任还有一段时间,欧阳修打算利用间隙去朱家曲转转。他很早就听说有个姓牛的富商,“宅在朱家曲,为薪炭市评,别第在繁台寺西”,朱家曲是富人的天堂已在京城传为共识,欧阳修出于好奇,想去看个究竟。

这天,他骑马从洛阳出城,自许县北门急驰而上,眼前迎来一片丹丘地貌,赤坂冈到了。欧阳修临冈勒马,怅然怀古。脚下是无限风流与浪漫的洧水,浩浩荡荡,奔流不息……

分道西行,入小路三十里后,终于来到了繁华又宁静的朱家曲,“桑柘田畴美,渔商市井通”,古河围绕着古镇,依依村市,簇簇人家,这里聚集了大量从京城迁移来的商贾之贩,真可谓“商旅攘熙,舟车辐辏”。

欧阳修在此留宿一晚,体验一下“把自己放空”的生活。

从朱家曲出来,欧阳修来到京城,直接到皇家人事部报到。

他干的是古籍编目工作,这是一个相对闲散的岗位,欧阳修有大把时间可以用来诗酒唱酬。

一日,仆人告诉欧阳修,门外有一个僧人嚷嚷着要见他,本来不想见的,但听说此人手里拿着一封美男子苏舜钦写的推荐信,这让欧阳先生大为吃惊。

哪个苏舜钦?是刚刚把御史中丞杜衍之女娶回家的那个新晋进士?还是那个才华盖世 “一时豪俊多从之游”的大诗人苏子美?都是,都是!

想到这里,欧阳修也不敢怠慢,立刻停下手中的笔,迎将出来。

来人报过姓名后,欧阳修大喜过望,原来眼前的这位高僧竟然是从浙江远道而来的释文莹,二人互赠诗作后,彼此吹嘘一番。欧阳修夸其“孤闲竺乾格,平淡少陵才’,言外之意:文莹老兄,你就是当代的少陵野老,佛法自显,随缘自在,孤云独去闲,以后常联系啊。

巧了,见过释文莹,不久,欧阳修便与苏舜钦会面了。

苏舜钦当时任蒙山县长,此行是去长安奔父丧中途经过开封,与韩绛一同来拜访欧阳修。

见到欧阳修,苏舜钦就诉苦,说父亲去世后,他“胸怀积疮刺”,心情很不好,想借机找欧阳兄喝酒解闷儿。

酒过三巡,苏舜钦拿出随身带的小本本,将第一次见欧阳修的情景描摹了下来:“永叔闻我来,解榻颜色喜。殷勤排清樽,甘酸饤果饵。图书堆满床,指论极根柢。”

苏韩二人的突然造访,令欧阳修措手不及,当时他正躺在床上看书,一看有客人来,立马翻身下床,忙不迭地摆出珍藏多年的清酒,端出干果盘来招待……

第一次放逐流离又归来

人生哪能多如意,1036年5月21日,欧阳修迎来了专属于他的第一次贬职削官。

他被贬为夷陵县令。一想到自己也即将变成了欧阳县长,不由悲从中来,心中的小骄傲荡然无存。

不过生活还得继续。尤其在那个说贬就贬的时代,但凡真正的仁人志士,谁人不被流放过?屈原、韩愈、刘禹锡、王昌龄、刘长卿这些远的不说,仅眼前的范仲淹老先生就被贬了三次,这第三次,被吕夷简、高若讷们扣上了莫须有的罪名,欧阳修路见不平,撰文反击,也以莫须有的罪名逐出朝廷……

想归想,做归做,事已至此,没什么后悔药可吃,那就卷上铺盖上路吧。

当月23日,欧阳修做完临行前的最后准备后,与薛仲孺、蔡襄、胡宿、范镇等朋友夜饮王拱辰家。

第二天,顾不得欣赏京都州桥明月,也没心情品鉴歌楼笙舞,欧阳修匆匆登舟远行。

春夏之交的豫东大平原,受季风影响,天气变化多端,欧阳修立在船头,凝望着前方。

25日,出汴京东水门,泊舟待发,这里河面较狭窄,水流湍急,桥梁又低,船行至河心失去控制,险些翻船。

不久到达许昌,“焚鱼酌白醴”,吃鱼喝白酒,这里的酒香,鱼更香!欧阳修一路写诗,晒朋友圈,不忘为当地特产代言。

进入安徽地盘后,一主管交通与邮驿的郑领导亲自出面招待,领客人到习射场打卡,晚上又招来小姐姐助兴,这让擅长冶游狎妓的欧阳公口水直流,“镂管思催吟韵剧,妓帘阴薄舞衣翩”,听着靡靡之音,他全身的芝兰玉树被香袖儿轻举起来……“当筵独愧探牛炙”,作为京城吃货,来到基层竟然见色忘食,太没出息了吧,欧阳修觉得实在对不起眼前这些美味了。

只是,出门在外,温柔乡哪能处处在服务区呢。路还得继续赶。

7月中旬,欧阳修到达长江北岸,来到江河交汇、漕运枢纽的真州,停留了十多天,品尝了当地的莼菜鲈鱼。

该死的莼菜鲈鱼,让人乡愁泛滥,他想起西晋张翰说过的一句话来:“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不同的是,张翰离开江南家乡到北地做官,而欧阳修却恰恰相反。

从真州出来,欧阳修乘船溯长江西上,就这样,时断时续走了四个多月,一路上赏风光,品美食,交朋友,不亦乐乎,9月4日,终于到达夷陵县。

在夷陵工作期间,29岁的欧阳修尽职尽责,不负皇恩。

夷陵,“春秋楚国西偏境,陆羽《茶经》第一州”,这里“巴賨船贾集,蛮市酒旗招”,虽说是小地方,但也有独到的蛮野之味,“日食有稻与鱼,又有橘、柚、茶、笋四时之味,加之江山美秀,民俗醇厚,可以使人乐而忘忧”,欧阳修在与薛少卿的通信中,毫不掩饰地说出了“乐而忘忧”的本质,说这里的米好、鱼肥、梨甜、茶香、笋脆,就是因为“夷陵江水极善”,正所谓“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

欧阳修擅长于山水中,理出“天人感应”的内在机制,他坦言:“凡物有相感者,出于自然,非人智虑所及,皆因其旧俗而习知之。”

他表示,金橘最早产于江西,后来与竹子移植到京城,结果竹笋味酸,人们不喜欢,就慢慢淘汰出局了,而金橘却因香清味美,经常被人们摆上桌席,以至“其后因温成皇后尤好食之,由是价重京师”。所谓因地适宜,或不宜,都从某种程度上遵循了自然天道。

然而你不得不承认,人性是微妙而复杂的。作为谪官,一方面,欧阳修于悠悠笙歌中极力维护着他社交层面的尊严,另一方面,当背过隔岸的烟花之后,他像剥笋一样,一层一层地将自己的怯弱剥掉,并展示给挚友看。

夷陵期间,欧阳修给梅尧臣写信,话风寞寞,字字寂寥,说他哪像个县长啊,简直就是个山野村夫。“官闲憔悴一病叟,县古潇洒如山家”,他向老梅诉苦,说像挖笋、采茶这样的活他都得必躬必亲,有时候很忙,什么也不用想,清闲难耐时,到酒楼打上一壶新酒,一个人躲进深山老林里悄悄地喝。被贬的日子不好过啊。唉,也罢,欧阳先生是把梅尧臣当自家哥哥说话,借着酒兴,一吐为快。

还好,在夷陵县只待了一年多,1038年3月,欧阳修迁任乾德县,即今天湖北襄阳老河口市。

习惯了洛水滋润的繁华,来到乾德,欧阳修感叹这地方真僻陋,比夷陵差多了,他在给王沫的信里抱怨道:僻而陋也就罢了,连个学问人都找不到,即便有,也三观不合谈不到一起。

1040年春,终于结束了颠沛流离的贬谪生活,欧阳修启程回京,继续担任旧职,启动《新唐书》和《新五代史》的编纂工作。

来迎去送便江湖,逍遥自在度人生。

转一圈又回到京城,欧阳修的江湖人生满血复活,也许是出于对流寓生活的反思,使得他在交游方面有了新姿态。他经常走访一些佛道寺庙,接受佛经诵读与山水樵渔的遥相感应,同时也结交了许多禅僧高士,宋代佛门三杰之一慧勤便是其中,欧阳修经常给他讲述流贬见闻,分享山河美味。

慧勤是余杭人,来京师有二十余年,出家人四海为家,作为“京漂”一族,居无定所是常态。

1043年的一天,慧勤又一次收起行囊回江南。欧阳修、梅尧臣在酒馆为他饯行,酒酣之际,胸胆开张,每人提笔写了一首送惠勤的诗。

欧阳修在诗中描述了慧勤在京城的生活,“辛勤营一室,有类燕巢梁”,他说看看你的家乡,得鱼盐漕运之利,已经成为远近闻名的繁埠之地,宫室、饮食和山水等方面非常出色,尤其美食,既精致又奢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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