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瓦的引路人
作者: 王子罕一
一顿看似纯良的鹰嘴豆咖喱早餐,专挑人生难得的美好时刻发难。我刚登上世界遗产“塔克特依巴依”佛寺那壮美的山顶,胃里爆发了一场无声的内战。防暑措施没做到位,四十一摄氏度的毒日头逮到破绽,也来趁火打劫。
赶往白沙瓦酒店的车程简直是场奥德赛。我那饱受欺辱的胃袋终于在马桶上找到了慰藉,漫长而悲伤地诉说着冤屈。幸好我预见到这样的灾难,从国内带了特效药。它正冲向前线,吹响反攻的号角。面对食物中毒,我只能暂停行程,希望睡眠这位良医能驱散体内的余毒。
苦痛的间隙,我蜷缩在枕头和被褥的怀抱中,几乎要摸到梦境乐园的门把手了,却又猛地睁开眼,不得不去完成一件很不情愿却又无法回避的要事——告知我的当地朋友哈桑这个不幸的消息。
半个月前,我在飞机上初识这位郑州大学的留学生,许下在他家乡重逢的约定。昨晚,哈桑像所有热情好客的主人一样纠结:
“白沙瓦呀,好地方可太多了,真不知道该带你去哪儿!”
爽约的歉意发了出去,不到十秒钟,哈桑回复一条语音:
“没关系,老表,我也吃坏肚子了!”
隔着手机屏幕,我们应该同时松了一口气。
哈桑次日下午便生龙活虎,我却躺了足足三天。直到必须过境阿富汗的前一天中午,我们才终于见面。
一辆白色的丰田卡罗拉停在酒店门口。驾驶座的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一张干净利落的年轻面孔。他的背头油亮光滑,在阳光下闪着铜线般的光泽。纯白长衫的袖口松散地卷到肘部,显得潇洒而自在。如果再戴上一顶馄饨皮似的头巾,他简直就是卡塔尔的王子。
哈桑单手摘下雷朋飞行员太阳镜,新修草坪似的下巴微微抬起:
“别来无恙,老表。”
酒店门口的保安见我这个“重点保护对象”要出门,立刻端起枪,挺直了身子。他用目光在亮锃锃的车漆上扫了一遍,晃了晃头,回到了岗位。我很感激他的谨慎。十多年前,白沙瓦还因频繁的爆炸和枪击声名狼藉。虽然局势最近有所好转,但外国人依然被要求住在指定酒店,外出时须有警察陪同。
然而,大多数旅客都对这种“过度保护”颇有微词。像带刺的豪猪一样行走,只会吓跑友善的灵魂,吸引别有用心的猎人。
我们顺路接上了在西安求学的萨南。他和初见时一样,脸上洋溢着温柔的光彩,眼角和嘴角的笑容总是同步的,仿佛随时都在和世界分享诙谐又暖心的消息。他浓密的眉毛几乎在眉心相连,像只展翅的海鸥。
不同于哈桑总是故作深沉却又时常忍俊不禁的样子,萨南说话欢快而急促,让周围的湿热空气都清爽了几分。
哈桑摇摇头,叹了口气:
“兄弟,时间太少了。如果你能多待几天,最好一个星期,我就带你去北边的山里。那边风景可美了,还有很多小村庄。”
为了我的到访,哈桑提前好几天开始筹划。他列出了所有白沙瓦值得一看的地方,力求提炼出最佳组合,让我看到家乡最美的一面。可惜,我一天都不能耽搁,至多来个“半日游”。
既然时间紧迫,哈桑决定随我意。我想看什么,他就带我去哪里。
二
我的住处紧邻东北-西南方向的“金色清真寺路”。这条道路不仅是交通主干,更是时间与空间的轴线——将白沙瓦斜切为东南和西北两个区域。东南边保存着过去的风貌,有古堡、老城墙、巴扎、清真寺和传统社区。西北边则象征着未来,包含政府机关、银行、医院、酒店,甚至高尔夫球场。
金色清真寺路两侧的天际线有着明显的高低差,卫星图上的对比更为直观。旧城区的景象与“白沙瓦”这个中文名很是贴切,满眼尽是沙土和瓦砾之色。老城的街道像古树的根系,从各个公共场所向四周延展,房屋紧密相连,仿佛藤壶的聚落。新城区则更加现代和有序,三成以上都是绿地。道路纵横交错,划分出整齐的矩形街区,功能分区清晰明确。
继续前行八公里,路的尽头向东转上5号国道,右边映入眼帘的是砖红色的“巴拉希萨尔堡”,占据了整面车窗的视野,宛如一辆巨大的铁甲战车。
一千四百多年前,玄奘到访此地时,白沙瓦是犍陀罗国的都城“布路沙布逻”。他在《大唐西域记》里提到的“宫城”,很可能就是巴拉希萨尔堡的前身。
白沙瓦是南亚最古老的城市之一,位于兴都库什山脉的开伯尔山口东端。作为中亚进入南亚次大陆的重要关口,这里的重要性类似唐朝时长安的最后防线潼关,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与许多在兵戈铁马中化为尘土,或在岁月侵蚀中被遗忘的堡垒不同,巴拉希萨尔堡多次重建,愈加雄伟坚固。远远望去,它平滑的墙壁、分明的棱角以及整齐排列的墙洞和围栏,让人怀疑它是否只是座仿古建筑。
如今,巴拉希萨尔堡是巴基斯坦边防军司令部所在地,设有博物馆,偶尔对公众开放。然而,与我今天的目的地相比,它就显得稚嫩和渺小了。
我要去寻找一座名为“雀离浮图”的佛塔,由贵霜帝国的迦膩色伽王在公元二世纪前后建造。几千年来,它一直是古代世界最高的建筑之一。专家估计,这座佛塔连同顶部的伞盖约有120米高,几乎比肩埃及的胡夫金字塔。
宿命般的传奇色彩笼罩着这座建筑奇迹。据玄奘记载,释迦牟尼曾在布路沙布逻东南的一棵菩提树下预言,他涅槃四百年后,会有一位迦腻色伽王在此建塔,安置他的舍利。果然,四百年过去,有一位威震四方却轻视佛法的迦腻色伽王出世。某天,他追逐一只白兔来到了那棵菩提树旁,遇见一个堆小塔的牧童。牧童传达了佛祖的预言后,随即消失不见。
迦腻色伽王被虚荣心和胜负欲驱使,决定建造一座巨大的佛塔来压过牧童的小塔。然而,每次大塔即将封顶时,小塔总是神奇地拔高三尺,迫使迦腻色伽王继续加高。直到大塔高达四百尺,才终于覆盖了小塔。
没想到,小塔又从基座处冒出头来,毁掉一座,长出更多。此刻,迦腻色伽王终于收起狂傲与愤怒,真心悔悟,皈依佛法。
五百年后,玄奘抵达雀离浮图时,大塔璀璨无比,上百座小塔环绕周身,鱼鳞一般层层堆叠。空中仙乐飘飘,香气四溢,仿佛世间所有美好都汇聚于此。
遗憾的是,玄奘得知了佛祖的另一个预言:雀离浮图将会被建造和毁灭七次,之后,佛法将在此绝迹。
玄奘看到这座佛塔时,它刚从一场大火中幸存,修复工作正在进行。当地人说,这是第三次重建了。
玄奘离开一百多年后,雀离浮图最后一次被旅行者记录,随即在历史中消失了十三个世纪。直到 1908年,英国考古队在坍塌的塔底发现了刻有“迦腻色伽王”字样的舍利函。之后,佛塔的命运再次扑朔迷离。
我前往的坐标点,是2011年才重新确认的。卫星图显示,老城区密集的建筑群中,确实有一块600米见方的空地,与论文中提到的地名音译相符。这里似乎真有某种神秘而古老的力量,阻止了其他建筑向上生长的野心。
一条崎岖不平的土路穿过几间裸露的砖房。再走几十米,就应该是雀离浮图的遗址了。压抑的寂静吞没了引擎的最后一声嗡鸣。怀着急切、期待与隐隐的不安,我快步走在哈桑和萨南前面,穿过一排点缀着塑料袋和纸屑的墓碑,进入一片红砖平房围起来的空地。
一小片高大的玉米田旁,有一块微微隆起几道脊的草地。在我这外行的眼中,它足够形似塔基或伽蓝的遗存了。
我对雀离浮图没抱太多期待。网上说,这里现在只是一处墓地,不剩佛塔的痕迹。然而,带着一份崇敬和自我感动的情绪,在心房的跳动和鞋底与草丛的摩擦声中,我屏息拍摄这“古老的土堆”。仿佛通过这样的致敬,我便踏上了古人的足迹,在无尽的时间长河中找到某种存在的延续。
哈桑和萨南则面面相觑,眉毛在脑门上吊了许久。他们顺着我的镜头看过去,无论如何调整站位,甚至摘下太阳镜,这些散落的扁石头依然平平无奇,像城乡结合部常见的垃圾。任谁都难以理解,我们为何略过气宇轩昂的巴拉希萨尔堡,穿越城市来看这些东西。
哈桑左脚踩在右脚上,再将右脚靠在左脚腕上,缓缓平移两三步,仿佛在勾勒平面图。萨南聚精会神地听我讲述雀离浮图的故事,眉毛却扭作一团——他这是被异乡人的钻研精神折服,还是感慨自己对家乡的无知?
萨南坦言,他小时候就住在这附近,却从未听说过这个佛塔遗址。这位好学青年此刻充满了怀疑,就像一位胡同里生活了一辈子的大爷,看见一个外国人对着破井盖拍照,泪流满面地说这是千年古迹。显然,这些模糊的土石和传说无法让萨南信服,反而让他更较真了。
我已经挂着满意的微笑坐回车里,萨南却敲开了邻居的门。他向主人打听一番后,似笑非笑着回到车里,指给哈桑一个新方向。
我们又开了一两公里,停在一扇敞开的铁门外。跟着哈桑和萨南,我脱下鞋,走进铺满灰白色大理石砖的庭院。眼前是一座十多米高的八角形圆顶建筑,覆满与地面相似的石砖,拱门内侧镶嵌着精美的青绿色花卉马赛克。在室内中央,阳光无法触及之处,一条墓石静静躺着,环绕着肃穆的寂静。
“这才是你要找的地方。”
萨南得意地摊开手,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相比刚才那堆黄土,这座纪念17 世纪著名普什图诗人的“拉赫曼巴巴圣陵”才是真正的景点。萨南刚刚核实过,我要找的佛塔遗址早在他父母出生前就被夷为平地了,在原址上建起了这座陵园,包括陵墓、清真寺和图书馆。
一时间,我无言以对——是否该轻信萨南从邻居得到的证词?
我宁愿任性地坚信,最初的荒凉墓地才是雀离浮图的遗址。至少在那里,那些“不同寻常”的土堆还能让我幻想为古塔的残存。以那些扁石为基础,我还能根据考古学家的复原图,在想象中“第八次”重建那座通天塔。
然而,如果承认拉赫曼巴巴圣陵占据了佛塔的位置,就意味着雀离浮图已彻底消失,连一个供后人凭吊的地方都没有了。这感觉就像终于找到真正的曹操墓,却发现那里早已变成一座安缦酒店——历史的哀思与浪漫的想象,又该向何处寻求慰藉?
为了释怀,我只能告诉自己,正如所有已逝的奇观,雀离浮图也是建立在更古老的废墟之上。每一代人都在前人的遗址上建造,往往对脚下的历史一无所知,或许也不需要知道太多。与其哀叹后来的建筑“鸠占鹊巢”,不如将其视为前辈的“转世”。这种视角或许能带来些许安慰,使心灵接受现实:时间无情,任何奇观都是昙花一现,终将凋零,供养新的循环。
几个月后,一个晴朗无云的日子里,一位同样热爱历史且擅长资料分析的朋友来到白沙瓦,也去寻找雀离浮图。所有线索将他引向几排低矮的墓碑,距离我之前去的地方仅百米之遥。
那里,在一片裸露的黄沙地中,矗立着一棵古树,树冠远比树干宽,形如佛塔的剪影。树干从中间分开,像冥想中的瑜伽修士的双腿,稳稳地斜插入土中,保持着绝妙的平衡。树冠如伞,几乎触地,在酷热中投下凉爽的阴影。
在这苍翠的巨树下,一个男孩盘腿坐着,眼睛半闭,静谧地融入斑驳的光影中,仿佛回到了两千年前。或许,他也在等待一位“迦腻色伽王”?
只是,男孩身旁并没有另一座小塔。
三
午饭后,我们前往下一个目的地——始建于1907 年的白沙瓦博物馆。这座两层的红砖建筑是佛教艺术的圣殿,据说收藏了世上最精美的犍陀罗造像。
明亮的白色大厅贯通两层,每根拱廊的立柱前都侍立着等身佛像。这些佛像中的任何一尊如果出展国外,都有资格独占一间展厅,正如故宫的犍陀罗艺术展上那样。然而,在它们的故乡,这些佛像没有特殊待遇,几乎毫无遮挡。
许多展柜是空的,骄傲地贴着 “中国展出中”的纸条。正是一个月前在故宫见到这些缺席的佛影,坚定了我来此寻根的决心。
此刻,时空以奇妙的缘分折叠收束在一起。
十岁以前,我几乎走遍了北京所有的博物馆,有些甚至参观了三四次。让我不解的是,哈桑和萨南家境优渥、见多识广,却从未踏足过白沙瓦博物馆。
我的困惑很快变成了一个有趣又无奈的场景:他俩是东道主,我是游客,本应由他们讲解自己的历史文化,结果却反过来——我变成了滔滔不绝的讲解员,抛出亚历山大、巴克特里亚、阎膏珍、嚈哒人入侵等一连串历史名词。他们则惊讶又疲惫地张开嘴,脑袋像我们的丰田卡罗拉一样过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