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桐树、户口簿与“渐冻症”
作者: 明前茶一
一切都是有征兆的。那天,小李在大院里晾床单,想着教学上的烦心事。忽然闻到一阵花香,她一抬头,看到无数粉紫色的泡桐花,就像镶嵌在夜幕上的星群。一股惊叹涌入了小李的心,疲惫和消沉一扫而空。
似乎是一种直觉,她预料到这个晚上将有什么好事发生。没错,她就是在这个晚上遇到了她一生的伴侣老郑的。老郑来北京出差,顺带访友。作为老郑的朋友,小李的哥哥在北京的大杂院里临时组了一个局,邀请爱好艺术的朋友来他家喝茶。茶点是小李哥哥从厂食堂买回的一包大馒头,在煤炉上搁一个铁钳,把馒头片放在铁钳上,烤得微焦了吃。
4小时后,小李显然对这群闹哄哄的客人不满,她轻轻敲了敲门,劝哥哥的朋友早些散摊,也莫再对别人的画吹毛求疵,那样并不能显得自己高明。哥哥的朋友都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大家只好抖了抖身上的烟灰,准备告别。
小李的哥哥有点不好意思,解释说:“我妹就是这个脾气,大家勿怪。丫头当老师,我们都被她教育惯了……”大家都打着哈哈,只有年龄最小的老郑眼睛一亮。那个孤傲不羁的女孩走进来的时候,他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她留着当时年轻女孩少见的超短发,平滑光洁的额头又宽又饱满。她微微皱着眉,神情清高又保持着基本的礼貌,讲话斩钉截铁,毫不拖泥带水。老郑被这种镇定吸引住了。
老郑返回南京后,对小李念念不忘。很快,小李便收到了老郑的信和礼物。他为那天晚上的喧哗向小李道歉。知道小李是生物老师,他拍摄了许多紫金山上的植物,洗出照片一同寄来。如带有清香特别吸引蜜蜂 的蓬蘽、开紫花和黄花的延胡索、外表像大眼睛的月腺大戟 花,还有红彤彤的老鸦柿……老郑似乎想把整座紫金山的细部逐一捧到小李面前,摊开,并招呼她细瞧。
小李感叹说:“紫金山的植物资源竟如此丰富,哪天有机会亲眼看一看才好。”老郑意味深长地邀请她:“你来,我会全程陪同。”
二
到了第二年夏天,两人开始谈恋爱。小李专程到南京见老郑年届七十的父母,以及4位哥哥和4位嫂子。郑家很认可小李,但对两人是否门当户对有些迟疑—老郑只在夜大获得大专文凭,当时是铸造厂的青工,他努力了很久,也没有在北京找到工作。
小李试探过母亲的态度。对方有一个复杂的大家庭,学历也远不如自家女儿,并且湿冷的南方冬天没有暖气,女儿从小怕冷,嫁过去岂不是要年年挨冻?母亲坚决反对这门亲事。她把户口簿锁了起来,抽屉的钥匙一直拴在裤腰带上。
小李愁坏了。那年月领结婚证需要户口簿;若没有结婚证,就无法去学校申请调动;办不了调动,她就无法去南京和老郑团聚。这一环套一环,最终指向母亲裤腰带上的钥匙。
幸而,小李的哥哥和弟弟都准备帮她。住校的弟弟每次回来,都把小李的替换衣服化整为零地偷运到自己宿舍里存着,连小李的洗漱用具、化妆品,也悄无声息地一件件运了出去;哥哥则趁着母亲睡着偷出钥匙,抽出户口簿内页,换了几张同大小的纸进去。哥哥做事周密,不翻开看内页,母亲不会发觉有什么异样。
小李怀揣户口簿装睡,发出细密均匀的鼾声。待母亲睡熟的后半夜,小李赶紧起身,去弟弟的学校拿上行李,连夜“逃往”南京。
她蹑手蹑脚地出门,掩上进出了26 年的家门。此时,又是一年的暮春,满院子都是泡桐花甜腻的香气,落花之声又闷又甜,像怀揣已久的心事终于落地。不知为什么,在慌忙私奔之时,小李竟还有心思捡起一朵落花细看。在月下,她看到紫色的毛泡桐花已经开至发白,花朵边缘微微外翻,花筒里的紫色斑点像母亲面颊上隐隐浮现的老人斑。那一刻,小李忽然有些动摇—一边是爱人,一边是母亲,她这样一言不发地走掉,对生养她的母亲是怎样的打击?她真的做得对吗?
然而,很多时候,人的命运就像落花之于激流,无法自主。小李到了南京,与老郑领了结婚证。又过了几个月,她顺利进了一所高中教书,这才鼓起勇气,写信跟母亲认错。
一开始,母亲把小李的书信原样退了回来,表达无声的恼怒。但随着小李和老郑的女儿出生,母亲的态度缓和了一些,她委托小李的弟弟寄去各种御寒衣物,包括新买的皮袄、背心,自己打的毛线帽、毛线护膝、毛线厚袜子……一看到袜子上笨拙憨厚的麦穗纹,小李就知道那是老妈的手艺。
又过了几年,母亲允许女儿女婿带着外孙女回北京探亲。当然,母亲对女婿的态度,始终要比别的丈母娘冷淡一些,尤其是当知道老郑中年辞了工作,非要开着底盘老高的越野车,带着大氧气瓶,去西藏开旅行社谋生时。母亲意味深长地咳嗽一声,她以浑厚的、略带嘲讽语气的京腔对女儿说:“你在学校里安安稳稳教了10多年书,他穿着马靴,倒像一个塞外信马由缰的大侠呢……”
小李暗暗失笑— 岁久年深,这老太太还忘不了当年女婿拐走女儿的仇。她不停地在母亲面前说老郑的好话,说老郑做一趟生意,哪怕只赚了5000元,都兴致勃勃地捧来交给自己保管;说老郑在拉萨开旅行社,坚持每周给她写信,有时信早上刚寄出,晚上又开始写了,原因只是“我从四川客人那里学了一个水煮肉片的做法,下次回去就给你做”。
老太太听了女婿的这些事迹,眼睛里忽明忽暗。最终,她没说什么,只在喉咙深处再咳一声。
三
时间转眼来到了2024年,小李和老郑都办了退休。就在这一年的夏天,两口子遭遇了命运中最严峻的考验:老郑左小臂以下的肌肉和脂肪几乎全部消失了,手骨嶙峋突出,手臂发麻,使不上力气。一向走南闯北什么都不怕的老郑,一下子变得惶恐不安。
小李陪着他求医问药,本地的几家大医院都诊断老郑得了渐冻症,除了吃一些营养神经的药,目前没有办法控制病势的发展。有了这样的结论后,老郑反而变得嬉皮笑脸。那段时间,他把遗嘱写好,把房本和存款悉数留给小李,把从西藏带回来的几块玉留给独生女,把珍贵的蜜蜡留给85岁的丈母娘。他录制告别视频,每周都安排友聚。他独自出门,用还能活动的右手拖着小拉车,连跑好几个菜场,寻找新鲜的带鱼和鲳鱼。他把最鲜嫩的鱼肉夹到亲友的碟子里,笑道:“等我走了,你们一定要再来吃饭,陪陪小李。这个世界上,我最放不下的就是她了。”
这话说得所有人都眼含热泪,老郑的三哥说:“别胡说了,医生说你得了渐冻症,可你的右手怎么好好的呢?”老郑眼中的火苗暗淡下来,说:“连看了3家三甲医院,结论都一样啊。”三哥又说:“我咨询了,北医三院樊教授是渐冻症方面的顶级专家。既然小李的家人都在北京,那就发动亲友去抢樊医生的门诊号,再去看一看呀。”
小李立刻动了心。她加入了渐冻症病友聊天群,将群里分享的渐冻症诊疗方面的论文看了个遍,仔细比对了多数病人的症状,发现老郑的症状确实不同寻常,非常蹊跷,这让她坚定了要去北京看病的决心。
但她与女儿在网上抢了两个礼拜,都没有抢到樊医生的专家号。她托大学同学去打听,才知道樊医生看病极其仔细,每个病人至少看半小时,因此,他的放号量极低。就在小李略感绝望之时,85岁的老母亲打来电话,她照例深咳一声,清清嗓子,嗔道:“你掘地三尺找人帮忙,就没有想到找你妈帮忙吗?”
小李慌忙道歉,她的确没想过要将如此烦心事告诉妈妈。妈妈85岁了,左边耳朵几乎聋了,听人讲话要偏过头凑近了听。这样一位蹒跚老人,又能帮上什么忙?
老太太沉声说道:“我们老年人,当然有老年人的办法。”
原来,老太太觉察到女儿女婿的情绪不对,通过外孙女,了解到女婿的病况。为了儿女,她可以做一切。执行力很强的老太太学会了如何使用打车软件,独自打车去了北医三院,想试试能不能挂上樊医生的号。
一连去了3天,都没有抢到。别人抢不到,就垂头丧气地走了,可老太太不肯放弃,就在专家门诊门口,天天跟护士唠嗑:“我女婿才60岁,照顾了我闺女半辈子,刚退休就得了这个病。专家多放点号,多放一个也好啊……”护士跟她解释:“渐冻症的病况复杂,早上放出十二三个号,樊医生要看到中午1点钟才能下班,食堂的饭都卖完了。”
老太太怔住了,不由自主地淌下眼泪,以衣袖不停抹泪。护士看着不忍心,答应去帮她求情。老太太的诚意感动了樊医生,他沉吟半晌,同意在一周后,给老郑加号……
老郑住院14天,樊医生带着他的博士生团队极其仔细地给他做检查。他用一个小槌子检查老郑的肌腱与神经反应后,平静而认真地说:“结合病人的糖尿病史,我可以很谨慎地下结论,他得了隐匿性很强的肱骨外上髁炎,俗称‘网球肘’,不是渐冻症。他有小臂到手指部位肌腱组织的退行性改变,这非常容易导致误诊。患者的精神压力也加剧了病情。所以患者需要通过治疗来营养神经,阻断肌肉流失,通过一个联合组方治疗,让他消失的肌腱长回来。”
四
老郑出院那一天,老太太很早就打车到医院门口候着他。当小李肩背手提,搀扶着老郑缓缓走出住院部大楼时,老太太拄着拐杖蹒跚而来,她踉踉跄跄,急切又感慨万千地抱紧了老郑。这苍老的、摇摇晃晃而感情浓郁的一抱,让双亲已逝的老郑泪流不止。他胡乱擦拭面颊,回抱老太太,一只手抚着她的背,喃喃地说:“好了,好了,我回来了,让您受惊了……”
老太太拽过他的手臂,仔细地打量,忽有一滴老泪沉重地打在他的手背上。那一滴泪的声响,沉闷又清楚,怜恤中带着浓重的叹息,就像一朵落花,“啪”的一下,砸穿了暮春的夜色。
几个月之后,在老太太眼泪砸中的老郑的手背上,长出了薄薄的一层肌肉和脂肪,他的指骨不再嶙峋得可怕,也端得起装满水的漱口杯了。
老郑经常跟老太太视频,开玩笑说:“经这一场病,那个拐走您女儿的坏小子不见了。如今在您老面前的,是一个儿子,有新肌肉、新皮肤、新骨头。”据小李说,老妈如今最爱念叨的,就是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