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

作者: 陈罗希

《悲华经》云:云何名娑婆?是诸众生忍受三毒及诸烦恼故名忍土,亦名杂会,九道共居故。

李冬鹏

嘉怡死的那一年是狗年,又恰逢冬至,那天凌晨,窗外是片蒙蒙的蛋壳青的天光。医院来了通电话,说她可能快不行了,让我赶去见最后一面。我那时刚醒来,寒气中披了件睡衣,半晌没缓过劲来。

她住院这一年来,关于死亡这件事,我们深聊了好几次,她打趣说,精神不死,物质不灭。我总以为自己有了心理准备,可这一刻真正到来的那天清晨,我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去的医院。恍恍惚惚地迈进了地铁,车厢空荡荡的,有规律地发出嗡嗡响动。一排排红色的塑料扶手,孤零零地,悬吊在冷空气中左右摇摆。

我忽然想起大学的时候,我和嘉怡夜游,半夜搭了最后一班地铁回宿舍。她穿了件银灰色的针织洋T,松垮垮的,一边耳朵吊着橘红色耳机,细碎的乐声时不时地跳出来。她倚在我的肩上,似乎盹着了,一头小栗色的卷发,绺绺地贴着耳根,隐隐露出一道颈肩线条。一切仿佛在梦中似的,车窗外掠过一线起伏的白光,是隧道里的日光灯,一盏接着一盏,飞快地向我身后流逝。

保险公司来电话,他们也收到了医院的消息,通知了医疗公司,移植的最后一步已经准备就绪,只等我到现场签字,就开始手术。

“你们很幸运,”保险公司的人在手机另一头说,“幸好当初买得早,做了第一批吃螃蟹的人,现在市场上已经不是这个价了。”

他大概觉得这话有些不合时宜,又改口说:“李先生,不要太难过,你要对产品有信心。我们目前已经容纳了超过十万的病人,手术成功率超过百分之九十八点二,你要相信,这次的道别不是你和妻子的永别,在娑婆,你们可以继续保持交流。”

娑婆,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是刚和嘉怡结婚不久,新闻媒体都在热炒这家高科技公司,意识上传,数字化永生。“你信吗? ”嘉怡那时候问我。“信什么?”我说。“它上面的广告,超越人类自身的身体极限,疼痛、疾病甚至死亡。”嘉怡一字一句地念着数字杂志上的广告。“也许你可以试试。”我随口说。“怎么?”嘉怡佯怒地把杂志扔到我身上,“是看上了局里的哪个小警花?别急,我这就给你腾地方。”

其实她心底知道,我不全是开玩笑。嘉怡家里有肺癌的遗传病史,和她谈恋爱的时候,我家里人起先是反对的,我母亲直说了:“她父母那么年轻就去世了,保不齐她也是走在你前头。”我当时二十出头,血气方刚,就抛了气话:“我就认她了,要真摊上这事,活该我下半辈子打光棍。”印象里我就对我母亲撒过两次火,第一次是我报考警察的时候,她试图阻拦,没有成功。这是第二次。

“你说什么傻话?”母亲愣愣地看着我,认定我魔怔了,说:“你不考虑你自己,也要考虑你以后的孩子呢!”母亲独自一人把我带大,不想后面人再吃一遍她受的苦。

孩子这件事,倒是嘉怡查出肺癌以后一直懊恼的地方。有一天做完化疗,她忽然睁开眼对我说:“如果能在查出这病之前,要个孩子就好了。”“你别胡思乱想了,”我劝她,“这些等病好以后再说。”嘉怡那时头发已经掉光了,戴了顶棉帽,脸色显得越发苍白,眼神直勾勾的。

在化疗与标靶都已经无效后,先前买的医疗保险和娑婆的团队才开始介入。

所谓的意识上传,就是用脑组织转移技术,把嘉怡的大脑与计算机系统相连。系统会读取和同步她的思维信息,通过模拟神经元,将衰退的脑区功能逐步地转移到电脑系统上,使她的思维意识从人脑产生变成局部人脑和局部计算合作产生。

最终在脑死亡的那一刻,余下的人脑将完全被电脑系统所取代,独立产生意识。

“所以,今天的见面,不是永别。”保险公司的人说,“她的身体机能衰退了,但她的意识继续存在,这并不算真正的死亡。”

关于死亡,我最初的记忆是上小学时的某一年,家里的一个大伯,儿时印象中他是一个高壮的人,总穿着身警察一样的制服,在一所学校做保安,满脸的胡茬儿,每回见到我,总爱用胡子蹭我的脸玩儿,逗得我又麻又疼。后来听说他病了,瘦了很多,人也不那么精神了。他死的那天,我还没太明白死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觉得他是睡着了,很平静地躺在病床上,由着身边人使劲哭闹,就是吵不醒他。但他的脸色不是很好,嘴唇冻得发紫,一只手从被窝里丢出来。我怕他着凉,竟从大人边上挤过去,将那只手推了回去。

在触碰那只手臂的时候,我冷不丁地打了个哆嗦,那种失去了体温的触觉,又冷又凉,没有生命,没有意识,我朦胧中开始明白什么是死亡,那是一种最本能的恐惧。

那天清晨,当我踏进嘉怡的病房时,十几个人影在我眼前不停晃动,一座半米高的机械设备架设在她的床头,嘉怡安静地躺在床上。她的半边后脑被十几根导管连接在设备上,她的一只眼睛已经看不见了,睁开另一只看着我。机械设备上方架着一个摄像头,工程人员说,那是代替她失明的眼睛。

“真怪。”她的声音从那架笨重的设备里传来,呼吸衰竭使她不能流畅地说话,只能通过电脑系统将她的声音数字模拟,这也是一部分。

“你感觉好点了吗?”我不知该说什么了,医护人员在给她插入呼吸机。

眼前是一具衰败的肉体,它的主人正逐渐脱离这具肉身。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难过。

“不知道,好像灵魂出壳一样,我的一只眼睛能看见自己躺在床上。”嘉怡说。

我猜她指的是那只摄像头。

“我的虚拟形象已经做好了,你看到了吗?”她说。

设备屏幕上现出一个人像。

“真像你。”我喃喃道。

床上的嘉怡忽然咳起来,她的喉管成了鼓风机,发出呜呜咽咽的喉声。

“病人已经到了垂危之际,准备最后的手术。”医生说着,指使几名护士迅速走来。嘈杂声中,我被茫然地请出了病房。空荡荡的走廊上方滚动播着娑婆的广告:

超越人类自身的身体极限,疼痛、疾病甚至死亡。

我忽然意识到,我们还没有正式地道别。

几小时后,嘉怡的尸体被运到殡仪馆。由于是脑部手术,嘉怡的头部被损毁得太过严重。殡仪馆的人无从下手,只好给她做个仿生头套戴上。公司给我发了条短消息,她的意识上传完成得很顺利,手术很成功。

我回到家时,已经是深夜。接到一个视频通话,是嘉怡从娑婆给我的第一次视频。

她穿了身橘色的连衣裙,笑着对我说:“还好吗?”

我怔怔地看着屏幕,她的容貌和从前没有什么两样,脸色红通通的,在一个布满阳光的客厅里。

“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她又笑了,“给你看看我的新家。”视频里的她拿起摄像头,我能看见一个洁净的小公寓,陈设和我们的家十分相似,窗外是广袤的湖蓝色天空,一排排崭新的楼房高低错落。

我当时有种错觉,嘉怡只是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和我通话。

“完全感觉不出是虚拟的世界,看这蓝天,我们上次见到这么蓝的天是什么时候?”她兴奋地说着,又笑了。她原来就是个爱笑的人,只是这几年病床生涯的折磨,我几乎忘了她笑起来是什么样了。

“怎么了你?”她在屏幕另一边问我,“你哭了?”

“没有。”我说,“你一个人在那边,要照顾好自己。”

某种程度上,我们的生活好像回到了从前的模样,不过是异地相处。

起先每天见面几次,后来变成了每天一次。渐渐地,是每周三次。然后是每周一次。

十年过去了,直到今天,我仍然会在每周四打开视频通话,按照约定的时间。但屏幕的另一头只是一间空荡荡的公寓。嘉怡在几年前搬走了,没有告诉我去向。

我们没有再联络。

张海平

我还记得我进公司后接的第一个案子,客户名叫沈嘉怡,她的丈夫是个警察。当时社会对意识上传这类技术充满了质疑,很多媒体都骂我们是骗子公司。再加上法律法规的限制,头几年接了一万多个客户,公司都是以医学研究的名义,偷偷摸摸做下来的。

后来一家天使投资注意到我们,拿过几轮风投的资金后,公司的注册地更换到开曼群岛,成了业界瞩目的独角兽企业。这几年业务量越来越大,现在每年都要处理几百万个意识上传案子,光是数据处理中心在内陆平原的占地就已经扩张到十二公顷,紧挨一家水力发电厂,几十万台的服务器二十四小时不间断运转。我自己都忘了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就是忙。服务中心待了几年,我上调到系统运营部,时间好像一晃就过去了。

去年公司年会结束的时候,和几个同事去洗芬兰浴,更衣间里水汽蒸腾,我瞄了瞄镜子里的自己,汗渍的白衬衫贴着啤酒肚,松软软的,几绺头发稀稀疏疏地贴在脑门上。果真是老了,人也胖了。

唯一不变的是社会上对公司的争议没有减少。驻扎在公司外的抗议人群越来越多了,各个年纪的都有,不少人搭了帐篷,一待就是几个月。上班的路上,可以看见他们高高举起五颜六色的纸牌和横幅,上访一样地沿街站着,风雨无阻。几个黑袍老头抓着大喇叭喊口号,天堂才是人类灵魂的归宿,绝不是网络。

为了回应外界的质疑,有一次,我还以运营中心总监的身份,上了一个视频访谈节目。我那天的表现很不好,太紧张了,而那个节目的主持人又以刁钻、犀利闻名。

“很多评论把娑婆的诞生称作生物学甚至人类发展的奇点时刻。但也有人认为,你们运营的虚拟世界已经成为一个法外之地。所以,抛开你作为娑婆的运营总监身份,”主持人问,“你认为娑婆需要政府的介入和监管吗?”

“为什么需要?”我暗自庆幸,团队在采访前做了准备,预测到这个问题。

“我们提供的是意识上传和管理服务,不过是存储了死者的意识。”我说。

“可你们提供的服务不只是简单存储,”主持人追问,“每年的死亡人口是六百万人,根据调查,其中百分之四十三的人会购买你们的产品,十年累计下来,你们已经存储了将近三千万人的独立意识,这相当于一个欧洲小国的人口。”

“我不清楚你们这些数字是哪里来的,也怀疑它的真实性。”对着巨大的环形银幕,我能看到摄像头下的自己,皮肤上的每个毛孔清晰可见,表情开始不自然,仍要故作镇定,“我们从不公布具体的用户数据。”

主持人打断道:“我想说的是,三千万人重新以虚拟形象生存在你们打造的数字世界娑婆里,在你们的管理下,你们的科技公司是否在代行政府部门的职能?”

“我们不是政府,我们也没有权力监管我们的用户,我们尊重他们的隐私。”演播室里的大灯迎头煌煌地照着,我想我有些急了,说,“用户在我们的虚拟世界里只须遵守基本的系统规则,这些在他们签订协议的时候已经得到告知,并且同意的。”

“这三千万人还算是我国的公民吗?”主持人问我。

“这是法理上的问题,我承认有争议的空间。”我感觉喉咙有些干涩,拿起桌上的水杯,手不小心抖了下,水溅了一地。

“那他们享有人权吗?他们仍需要接受法律的约束吗?”

面对他连珠炮似的问题,我脑子一片空白,后面的回答有些记不清。反正隔天新闻媒体上恶评如潮。回到公司,公关总监一上来就劈头盖脸地把我说了一顿。

“那就不该让我去。”我反驳她,“管理层那么多人。”

这时候运营中心的许源打断了我们的谈话,说:“客服中心今天早上发了一段视频,最好看一下。”

我注意到许源的脸色有些不对劲,他少有失态的时候。

办公室的灯全熄了,房间的正中出现一段全息投影的视频。

视频是在夜里拍摄的,能见度很低,零星的脚步声,伴随几个模糊的背影,在一个走廊里。镜头拉近了,是几个黑衣人,他们之间没有交流,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一扇门旁。门打开了,里头暗戳戳的,他们鱼贯而入。

屋里像是普通的民宅,他们没有开灯,在黑暗中,摸进了一间卧室。床上隐约躺着个人,似乎睡着了。那几个黑衣人在床边站住了。镜头这时候才捕捉到了他们的脸。我心里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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