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桑卓玛
作者: 籽粑盒子
绳索用黑白两股牛毛线缠绕而成,粗,拽实,即使是雅拉神山上最彪悍的野牦牛都无法挣断!
阿西已经是第七次被饿醒了,可她依然闭着眼,嗅着满屋子牛毛绳的腥燥,不由摸了摸自己越来越细的颈项。
死神沾满黑泥的手从怀里掏出一根打着九个疙瘩的绳索。
太阳从冬窝子木板门的缝隙里挤进来,点燃了神龛上护法神喷着怒火的眼眸,在他的眼前,放着一个四方形的糟粑盒子。
糟粑盒子上包裹着一层层年岁积攒的黑浆,只有在阳光下才看得清盒子上有一条瘦长的青龙,青龙张开大嘴,锋利的獠牙紧咬着一个冒着黄色火焰的如意宝贝。
阿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一声叹息比整个冬天的雪还重。
她轻轻拔出儿子嘴里的乳头,乳头浸白,冒出丝热气,她按了按吸长的乳头,拉下红色秋衣盖住。
过了好久,她又轻手轻脚地撑起瘦弱不堪的身子, 努力让自己坐起来。
一阵晕眩向她袭来,她又赶紧闭上眼,那双树枝一样干枯的双手在空中伸抓了几下,当碰到盖在孩子身上的皮祅时,一下触电似的缩了回来,默念着:菩萨保佑啊。
好一会儿,她才缓缓睁开眼,阳光明亮而刺眼,它把屋子中间的三石灶硬生生劈成了两半,而灶里寂灭了五天的牛粪灰,在阳光中裸露出几许灰白。
阿西久久地凝望着灶灰,那失去光泽的眼里突然冒出一星光,她便挣扎着钻出被窝。
被窝里儿子多洛和女儿卓玛吉睡得很香,儿子脸上有几丝红晕,嘴角还残留着几粒糟粑星子。女儿面色惨白,干裂的唇角凝着一层血,他们到现在都不知道死神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火塘边发黄的羊皮垫子上,用一把锈迹斑斑的小刀割下绳子尾部多出来的一截白毛。
阿西用藏袍裹住身子,吸干的乳头碰到衣服像针扎在心口,她不由得轻轻摸了一下被儿子吸吮了整夜的乳房,乳房干枯、荒芜,却带着几分温热。
阿西走了几步,一阵晕眩又让她的身子摇晃了几下,她一伸手扶住神龛的一头,站了许久才再次睁开眼,轻轻拿下护法神面前的糟粑盒子。
糟粑盒子里只剩最后一点糟粑,即使掏干净最后一粒糟粑也只够两个孩子的小碗里各半碗。
阿西端起儿子的小木碗,糟粑的清香扑面而来,她便把鼻子伸到碗里,深深地嗅了嗅,那炒熟青稞的甜腻和焦香再一次抓扯着她的五脏六腑,她大口大口地吞下几口口水。
想到小时候的家乡,山谷里满满都是橙黄的青稞,自己跟着阿爷和白马的屁股一起去磨房。
阿爷一路吸着草烟,那白色的烟雾还没冒出阿爷嘴角坚硬的胡须就被山风抢走了,而白马脖子上铃铛的脆响洒满板结的土路,断断续续,弯弯曲曲。
终于在一棵比天空还高的墨绿色松树下,磨房沉默不语地蹲在一条吵吵闹闹的山泉上。
阿爷卸下马背的青稞花,倒进呱嗒作响的牛皮漏斗里,又在小溪的一端打开紧闭的木闸,水流欢快地滑过木槽转动起木筏,漏斗里便源源不断地滚落出三五成群的青稞花,那整夜滚动的磨盘间便冒出一层又一层洁白如雪的糟粑。
最后自己会用一个小牛尾巴制成的扫帚把这些糟粑堆成一座又一座小山,而爷爷笑呵呵地叼着烟管把这些糟粑装进牛皮口袋里。
阿西再次端起女儿碗里的半碗糟粑,嗅了又嗅,却闻到整个屋子里充满了阴寒的腐味,她默然地拿着空空如也的糟粑盒子,坐在死神对面的火塘边。
油渣子就在伸手够到的地方,但她没有生火,火柴前些天就用完了,而打火石再怎么摩擦都冒不出火花了,她望着羊皮垫子上缺了三颗牙的死神苦笑一声:做一个母亲比当一头牲畜还累!
死神的眼里没有光,漏风的嘴含糊着回了一句:轮回的道上,没有一个不苦的!
阿西拿着氊氊帕子细细地擦拭着糟粑盒子,一遍又一遍,直到盒子即使在晦暗的光线里都变得光芒四射,她再次使出浑身的劲,双手高高捧起楷粑盒子,艰难地把它放在神龛的最高处一一护法神愤怒发红的双眼前。
阿西记得很清楚,这里曾经摆放过丈夫带回来的一碗红色水果糖,还有三个金色的大橘子,但不管丈夫怎么恐吓,最终被两个孩子爬到凳子上吃了个精光。
阿西再次摇摇晃晃地拖着身子,悄无声息地走到堆放着牛粪和木柴的暗角处,她拿起一根木柴,稳稳地放在地上,又伸出自己的左手放在木柴上。
过了好一会儿,她又缩回左手,取下戴在无名指上的银戒指,把它放到唇边,久久地吻了又吻,才把它戴在右手的无名指上。
她想起也是一个漫天大雪的时候,卡萨从古龙寺烧香回来了,他来不及抖干净满头的雪花,便从腰间的牛皮钱袋里摸索着掏出这枚戒指:这是我用一袋青稞换回来的!
当时自己暗自欢喜着埋怨卡萨:这可是一家四口两个月的口粮,你可真够狠啊!卡萨静静地听着自己的唠叨,那木讷的嘴角扬起得意的笑。
阿西的目光从恍惚的虚空中缓缓穿过,落在小屋一角的床上,她的目光一次次地抚摸着孩子们蜷缩在皮祅下的身影。
她非常清楚地记得儿子生在两年前的冬天,那天她感到肚子有些暗疼,但她觉得应该还能坚持一下把牛奶挤完,结果就在起身提起奶桶时,儿子就落在了脚下,如果再过两个月零六天,儿子就满三岁了。
女儿出生在秋天的最后一天,是搬冬窝子的半路出生的,当时用腰间的小刀割完脐带,便装进自己贴身的皮祅怀里抱回了冬窝子,到今天已经有四岁八个月零十三天了。
她有好几次想走到他们身边,掀开皮祅好好亲吻一下两个孩子,再把女儿的头发编好,把儿子的鼻涕擦干净。
可最终她把两根发辫丢在身后,把落在额头的发丝拂到耳际上后,便把左手静静地放回到木柴上,默默地凝视着它:无名指上留着取下戒指后一圈发白的痕迹,所有的指甲都有些发黑,大拇指的指甲中间有一个缺口,那是刮下白麻枝干的皮子时留下的,是夏季赛马会结束的那天,自己把刮得干干净净的白麻枝条环绕在奶桶里,准备酿出一桶带着腐乳馨香的奶酪,而这桶奶酪还没酿好,就在这场雪灾中被他们舔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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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啪的一声脆响,两个孩子被吵醒了,赶紧从床上坐起来,他们看到阿妈蜷缩在门边,左手被砍掉了,血淋淋地丢在一边,跟着左手一起的还有平常阿爸用来劈柴的斧头,斧头上也沾满了血。
两个孩子吓呆了,张大了嘴巴却半天没敢哭出来,阿西依着最后一丝气力想爬到床边,死神却在这时站了起来,拿出绳索:你的梦境结束了,我们回家吧。
阿西哀伤而坚定地看着死神:我现在还不能跟你走!
死神沉默了好一会儿,还是摇着头解开套在阿西颈项上的绳索:我只能给你一刹那的回光。
阿西最终没能挪动一步,两个孩子颤颤巍巍地走到她身边,惊魂未定地看着她不停流血的手。
她对着两个孩子说:你们快看阿妈的手,这是被护法神爷爷砍的。阿西说着满眼惊恐地抬头看了一眼神龛最高处的护法神。
两个孩子一下躲在阿妈的身后低低啜泣:阿妈你痛吗?阿妈我们好害怕!
阿西被砍下的伤口血汨汨地往外冒,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声音也越来越低:哎呦,阿妈好疼啊,你们知道阿妈为什么被护法神爷爷砍掉手吗?
两个孩子躲在阿妈身后直摇头:阿妈你到底怎么了,护法神爷爷为什么要砍你的手啊?
阿西热切地凝望着护法神前面的糟粑盒子:你们看到了吗,我们的糟粑盒子里还有满满一盒糟粑,阿妈肚子饿,想把它拿下来吃了,但护法神爷爷生气了,他说只有你们阿爸回来了才可以吃这盒糟粑,要不然,谁来拿就砍谁的手。
两个孩子看着糟粑盒子,在一线阳光下,那糟粑盒子里的楷粑时隐时现,散发着微微的白光。
阿西颤抖的右手紧紧握着儿子的手:告诉你们,不管再饿,千万别去拿楷粑盒子,你们一定要等到阿爸回来时再吃这盒糟粑。
两个孩子一个劲地点头:阿妈,我们不会拿的,我们会等阿爸的。
阿西眼里最后一丝光亮上蒙上了一层阴影,她的声音几乎听不见:阿妈要睡很久很久卓玛吉你一定要…照顾好弟弟……
太阳的光芒从门缝里悄然退去,死神收拾起落下的几缕白牛毛,带着阿西从烟囱的缝隙里飘去,屋子渐渐陷入灰暗,阿西望着一双儿女的眼里熄灭了最后一线光亮,闭上了眼睛!
两个孩子看着阿妈睡着了,便在阿妈身边玩了一会儿阿爸用牛骨做的小娃娃嘎瓦和希瓦,当卓玛吉假装给拿在多洛手里的嘎瓦喂酥油糟粑时,多洛突然丢下手里的嘎瓦,叫喊着要他也要吃酥油糟粑。
卓玛吉从神龛的最底下一层格子上拿下自己和弟弟的碗,两个碗里都放着半碗糟粑,卓玛吉拿着弟弟的小木碗走到火塘边,打开擦得油亮而又坑坑洼洼的锅盖,从里舀出一瓢冷冷的清茶放到多洛的碗里,又从门口堆放的油渣子枝丫上折下一个有叉口的枝条,吹了吹上面的灰尘后搅拌起碗里的茶水和糟粑。
她痴痴地看着弟弟把糟粑汤端到有些发干的嘴角边,把它们一口一口地喝到嘴里,突然他顿了一会儿,一扬手,把木碗摔了出去,碗里仅剩的一口糟粑汤跟在碗的身后画了条弧线后落在板结的草皮上,只剩几摊茶渍。
多洛一下号哭着扑向阿妈:阿妈,阿妈,你起来给我做糟粑啊,姐姐做的糟粑汤是冷的。
多洛一次次哭喊着拉拽阿妈的手,阿妈的头掉在一边,脸色苍白如灰,卓玛吉也哭着趴在阿妈身上:阿妈,你快醒过来看看弟弟啊,他把糟粑汤打倒了。
阿妈的头随弟弟的拉拽微微摇晃着,她的眼睛一直没睁开,她的嘴半张着,里面的舌头好像被僵住了,发不出一丝气息。
卓玛吉看着阿妈的样子慢慢止住了哭,护着阿妈的头把其放正,又托起阿妈的下巴,想让阿妈的嘴闭上,但不管她怎么努力,阿妈的嘴还是微微张着。
她终于把目光投向弟弟丢在墙角的木碗,默默地走上前捡在手,看着碗肚子上还沾着一些糟粑,她便学着阿妈的样子把弟弟抱在怀里,把这些糟粑细细搜刮到食指上后送到弟弟的嘴边:多洛,姐姐的小兔子,阿妈睡着了,你可要听姐姐的话啊,你看,姐姐给你刮到糟粑了。
卓玛吉一次次把刮下的粉粑送到多洛嘴里:姐姐的小兔子啊,你千万不要把糟粑汤打倒了,我们两个只有半碗糟粑了,如果阿爸明天还不回来,阿妈也醒不过来,我们会被饿死的,你知道吗?
卓玛吉说着说着眼泪淌了下来,多洛伸出手,擦了擦姐姐的眼泪:姐姐,你不要哭,小兔子再也不会打倒糟粑汤了。
过了好一会儿,多洛又看着卓玛吉嘀咕:姐姐,小兔子还要吃糟粑汤,小兔子好饿啊!
卓玛吉再次走到神龛前,把自己碗里的糟粑倒了一小半在弟弟的碗里,又放上茶水搅拌均匀后送到弟弟嘴边。
这次弟弟一股脑儿就把糟粑汤喝了个底朝天,便把木碗放在一边又开始玩起嘎瓦。
卓玛吉拿起弟弟放在一边的碗,往里倒了一半茶水,又轻轻地摇晃起茶碗,让茶水一遍遍舔净粘在碗肚子上的糟粑后才送到嘴边,一小口一小口地细品起来。
阿妈在下大雪后的几个月里都是这样做的,她问过阿妈为什么不吃糟粑,只喝自己和弟弟剩下的茶水,阿妈说:阿爸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在这雪灾中走回家,而家里的糟粑和酥油已经不多了,如果我把这些都吃完了,你和弟弟会被饿死的,所以我再饿也不能全部吃完,我们要学会相互照顾才能在这场雪灾中活下去。
星星一颗一颗地冒出来,月亮比任何时候都亮,窗户上小小的木格子把月光切成了好几块,卓玛吉依偎在阿妈身边,怀里抱着弟弟,弟弟飞快地瞄了一眼护法神前面的糟粑盒子:姐姐,我饿,姐姐,我饿。
卓玛吉把弟弟的头埋在自己怀里:小兔子,我们再等等,明天阿爸回来我们就可以吃楷粑了。
弟弟嘟起红红的小嘴呜呜呜地哭开了:我现在就要吃,我现在就要吃。
惨白的月光落在阿妈被砍下的左手上,好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大蜘蛛正向糟粑盒子爬去。
卓玛吉用嘴指了指这手:弟弟,你看,阿妈被砍的手还在那里,你敢去拿楷粑盒子吗?
多洛拉起姐姐的手盖住自己的眼睛,卓玛吉学着阿妈的样子轻轻哼起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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