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注目礼
作者: 魏思孝前言
2011年,我冒出个念头,想去外地找个旅馆住上三十天,白天外出,晚上回来,采用虚实并进的手法,把这一天发生的事写下来。这个创意有很大的主动性,我希望写什么,白天可以真的去做。时间来到2012年,老张告诉我,他接手经营了一家青年旅舍,想做一个“青年创作计划”,提供半个月的免费食宿。具体的他也没太想清楚,希望我能过去体验磨合下。我很兴奋,立刻和他说,自己原本就有这样的念头,这下还不用我花钱,更没理由拒绝了。“十·一黄金周”过去,又等了十来天,青岛的旅游进入淡季,旅舍也有了空床,我就作为“青年创作计划”的首位实践者,来到了位于青岛XX路5号的国际青年旅舍。
写下上面这段文字之后十几年的今天,我从电脑文档中又找到这篇小说,粗略看了一下这三万多字,一些忘掉的记忆涌现出来,这感觉就像是生命中平白无故又多了两个星期。那两个星期,对现在的我能有什么意义?就算没有这两个星期,我此刻的人生也不会有什么不同。要不是有这三万多字实实在在出现在我的眼前,我那两个星期和过去的那些没留下任何记忆的时光没有任何的不同。这些虚实结合的文字,我一眼就能辨别出哪些是亲身经历,哪些又是瞎编乱造。小说中的一些内容过于血腥和暴力,还涉及性,动辄出现秽语,由此可窥见26岁时我的心境和正在受哪些作家文风的影响。不谈我写得究竟怎样,小说中散发的气息也契合我当时的困境。
说到困境,也不是多么新鲜的事,是我那个年纪应该遇到的——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没钱,看不到生活的希望,愤世嫉俗。在写作上苦熬不少年,没什么太大的起色,瞧不上那些登堂入室的主流文人,对市面上的那些小说嗤之以鼻,以小众和反叛来标榜自身,误以为自己被埋没恰因为离真正的文学更近,却内心里又渴望借此获得名利。我把目光放在布考斯基的身上寻求慰藉,这个穷困潦倒了大半辈子,出身底层,一身恶习,文风粗粝、生活放荡,面对公众不拘束、不做作,贬斥主流价值观,手持酒瓶戳穿人们引以为傲的光鲜生活的脏老头。他以此获得演艺圈各类名人们的追捧,被奉为“美国下层人民的桂冠诗人”,让堕落生活成为了另一种时尚,以至于他死后十余年,他的那些诗和小说远渡重洋,又被我们这些后生们捧读,企图从字里行间寻找到一条文学捷径。我们并不效仿他的生活作派——学不来,我们只是试图借助他的外壳设法靠近世俗的成功。这么说来,我们也是可耻的投机者。
布考斯基的墓碑上刻着一行字,“Don't Try(别尝试)”。这句话出自他给友人的信,全文是:不要尝试,既不要为了凯迪拉克而尝试,也不要为了创作或为了不朽而尝试。你要等,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生,那就再等。我没把他的这话放在心上,我可没耐心再去他妈的等了。我完全做不到像他那样在邮局里上十几年班,但我确实能做到像他说的那样,不试图取悦别人,不去撒谎和融入他们,完全成为一个废物。这大概是我和他除了写作之外,唯一的共同点了。我做不到像他的文字表现出来的那般洒脱,喝酒,和女人乱搞。总之,我是个胆怯的好人,只能在小说中放荡自己,发泄压抑在内心的那些怒火。我感觉自己的人生快要毁掉了,把全部的希望都倾注在文学上,这到底成不成呢?
原封不动地把当时写的那些文字贴出来是不妥的,里面充斥着刻意的炫耀——暴力、性、肮脏,对生活充满敌意。我考虑把小说中真实的情节挑选出来——时隔这么多年,那些平淡无奇的细节,散发着清淡的怀旧气息——然后我再以解说员的身份点评自己。这之前,让我简单介绍一下十几年前自己的状况。那时我结婚刚两年,在众人的眼里还是一个不靠谱的家伙,没有工作,双方的父母也没有能力为我们提供物质保障,没房子、车等结婚时必备的物件。结婚不到半年时间,妻子辞职,离开工作多年的青岛,跟着我回了老家。我们在市区经营着一家三十多平米的店面,生意一般,抛去房租和其他的开支,剩不下多少钱。父亲去世一年多,我整个人还处在他离去的不适中,说悲伤有点矫情,但那种冲击还没有消散。简单来说,生活中让我开心的事很少。颓丧,是比较文艺的说法;不争气,没什么能力倒是真的。老张比我大十余岁,是我比较信得过的朋友。他大概也是抱有支持我的念头,想邀请我来。我们没明确说过,男人之间不需要多说什么。在后面的文章里,除了老张,还会出现老杨、阿北、阿休等几个人。这些人的共同点就是十余年后,我们都没什么紧密的联系,更没有逢年过节问候寒暄的表面客套,但就算如此,我们哪天碰面还是会热络欣喜,向外人介绍对方是十几年的好友。十余年间,我和他们都见过几次面,吃个饭,说点各自的近况,分享下共同认识的朋友过得如何,又匆匆道别,期待下次再聚,给彼此内心留下温暖。我想,每个人生命中,都有一些没有现实利益纠葛、当然也帮不了你什么忙的可有可无的朋友,他们串联起你过往的生活,你品味一番后又塞进抽屉里。慢慢地,你有了一抽屉用不着的物件。若是忘掉他们,就把生命中的一部分给丢弃了。说是珍惜吧,却也谈不上,他们无需你过分耗费精力去维持。我对他们而言,自然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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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上九点多起床,今天阳光很好。我揣着九百块钱去银行,打算往妻子卡里存八百,用剩下的一百买火车票。卡里多了五百块钱,现在是五百零两毛。这个剧本梗概费用本该早点来的,我查看过几次,这次已没抱什么希望却居然打了过来。我往妻子的卡里存了一千,拿着四百块钱去售票点买火车票。下午两点的火车,时间尚早。
我每次出远门都很焦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妻子上楼收拾东西,问我要不要洗面奶。我说,不用。那你用什么?我说,用吧。妻子去超市买洗面奶,去的时间有点长,带回来两袋牛奶。她说还想给我买内裤,没有合适的。我有两条内裤,一条军绿色一条深蓝色,军绿色的现在穿着,深蓝色的不知去向了。现在穿的这条有点脱线。
妻子炒白菜,她说盐放多了要不要加点醋。我吃了一口,的确有点咸,也不是非常咸,只是比平时的咸。我去快餐店买了一块把子肉和一些肉丸。一点多,她又饿了。我又去快餐店买花卷。服务员问我是不是在这里吃,我说不是。他笑着说一般单买花卷是不卖的。我笑了笑。她吃着剩下的白菜和半块肉,问我吃不吃,她说白菜凉了后更好吃。我没吃,不饿。外面的阳光很好,我站在店外面抽烟。我大概十几天后才回来,妻子平时不骑电动车,我把电动车的电池取出来,用锁链把楼梯和电动车的前轮锁在一起。一辆破旧的电动车放在楼梯口,挺影响店面美观。我找出白色塑料布——与楼梯颜色一致——把电动车包裹住,并用双面胶固定了一下,让它显得整洁一点。
淄博D6011次青岛
2012年10月25日14:03开
03车01A号
¥88.00元
二等座
限乘当日当次车
魏思孝3703051986####2119
下火车,我提着包走向西站口,前面一个姑娘的腿很细。我跟在她的后面上电梯,与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一个男的后来居上,站在了她的后面。走出门口,我超过姑娘来到马路对面,没有回头看她的长相。我走到栈桥,等了几分钟,打上车,对司机说到原来的总督府。他点头。我加了句,附近有个脑科医院,你知道吗?司机说,不知道。脑科医院在总督府的旁边,我上次来以它为坐标,这次忘了怎么走。我有点着急,往小路上走,发现不对。龙山路看起来挺熟悉,往前走感觉没错。来回走了几趟,出了一身细汗。老张在旅舍的门口,我笑着迎上去。他说刚要给我打电话。旅舍里住着一些美院学生。房间里有八个床铺,只有我一个人,我选了八号床,紧挨着门。刚才的洗澡水有点凉,现在我感觉有点冷,写到这里,我打算关掉电脑,脱光衣服躺床上。】
银行卡里多出的五百块钱,是我当时给人写一个剧本梗概的费用。2012年我赚的最大一笔钱,是给人写情景剧,三集,到手不到三万。晚上九点前关了店铺,我就在楼下的柜台前,对着电脑熬夜写到凌晨三四点钟,旁边的烟灰缸插满了烟头。不停修改,让我很是上火,口腔溃疡总是不好。这期间好朋友徐成结婚,婚宴上,我什么东西都吃不下,也没多少兴致参与到里面烘托气氛。婚礼的前一晚,我们住在徐成家。许多年后,我在写长篇《余事勿取》时,里面描写的李一村,就以徐成的村庄作为蓝本:
李一村位于海拔二百多米的劲山南侧,山脚下坐落着大小七八家采石场,几年的光景山体已经被挖空了大半。李一村通往外界的这条水泥路,被往返拉石子的大车碾压得坑坑洼洼。今天风有些大,采石场的灰尘随北风吹过来,侯军捂住嘴,贴着路边往村里走去。村前的路东边是个四五亩地的深坑,从山上流下的雨水汇集在此。早些年,坑里的水还是干净的,村民在这里洗衣服和灌溉菜地,如今坑被生活垃圾围住,坑中心仅有的水也浑浊不堪。入冬后,既没下雨也没落雪,干冷的北风刮得人烦躁。从采石场吹过来的石粉,覆盖着村里的一切,各家的屋顶常年都是浅灰色的,只有雨水短暂冲刷时,才显露出原本的红瓦。
宾客们聚在一起打牌,我坐在一旁,脑海中还在构思那个破剧本。我记得那一晚,还有个原因,我见到了先前小说里的人物原型。他是徐成的发小,在酒厂上班,前些年得了慢性肾炎,总说自己活不长了。他那晚走来走去,为发小的婚礼忙前忙后,很是卖力,除了有些虚胖,眼皮肿胀,看不出有别的异样。晚上不到九点,他说要回家休息了,明天一早再来,留下我们这帮人,熬了个通宵。
我当时很为难的一件事是,我走后担心妻子独自守店。我们平时住在二楼的阁楼,铁门没有锁扣,要用铁链穿过门面上焊的铁管才能勉强锁住。一个人开店,也能忙得过来。我平时也是在楼上,她外出时,我下来看一下。店里主要是女装和一些摆件、杂物,顾客主要是女性,从我这里成交的不多。经营店铺的焦虑和压抑的气氛,我至今记忆犹新,整个人的心情被营业额牵引,你不知道每一天会有多少顾客上门,下雨或降温,都有影响。顾客进来,看一圈,什么都不买又离开,令人感到失落和挫败。有人上门诚心购买,也还要一番讲价还价,费口舌不说,有时会碰到难以沟通的,自尊心还会再度受挫,而我又做不到笑脸相迎。这和当初我们开店时的设想大相径庭。妻子经过几年的工作,厌倦了广告行业的加班和作为乙方的不自由,想有个自己的小店,过上闲散且自由的生活。如今,我们又掉进了另外一个陷阱,每天不守着店铺,就是亏本,被房租和货物压得难以喘息。我临行前交代她晚上早点关门,实在不行就去朋友家住。
旅舍在德国总督府旧址附近,共三层楼的德式建筑,从铁门进去,两三百平米的庭院,摆着几副桌椅和遮阳伞,再往里走,是旁人经营的咖啡馆,我没进去过。我当初在青岛时,在文友的饭局上认识了老张。他经营着几家书店,喜欢文学、民谣,热衷喝酒,经常提及汤姆·威兹和布考斯基。受网络购物冲击,实体书店不太景气,老城区那家经营了十多年的书店,更是面临拆迁。书店作为文化地标,牵动着岛城文人的心,有不少媒体报道,文人们也疾呼希望书店能留存下来。后来也没成,这是后话。老张经营书店十多年,和不少老顾客成为了好友,这为他积累了不少人脉。在外人的眼中,老张踏实可靠,爱喝酒,知轻重,不误事。朋友找老张代为经营这个旅舍,用他告诉我的话说,先干两三年看看效果。很多年后,《十三邀》有一期许知远采访陈嘉映,我一眼就认出来,拍摄的地点就在旅舍,只不过旅舍改成了酒店,不是专门接待青年了。那会儿老张已经跑去了北京,负责某出版社的销售渠道,住在过去的一个王爷府里。夜里,同事们下班走人,只留下庭院里的那棵千年古槐和五十岁的老张。他背井离乡,没有妻女的叨扰,抱着啤酒入睡,就这么过了几年。我想表达的是,旅舍是在受保护的建筑里,不能随便在墙上钻个孔打个钉子,不时还吸引着游客们进来拍照留念。它身处老城区,周围都是类似的德式建筑,走不过几分钟就到了居民区,也有便民市场,算闹中取静。这时,刚过完国庆节,旅游进入淡季,客人不多,我被安排到三楼四张上下铺的房间。
我记得刚开始的那几天有点不适应,没什么具体的原因,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总是这样,没什么热情主动找人攀谈。深秋的青岛,天已经凉了不少。旅舍的一楼有片公共区域,摆着桌椅沙发,一排书架上还放着不少书。来的当天,老张领我参观时,曾指着这块地方说,可以坐在这里写作。我没在大庭广众之下写过东西,尽管没什么人关注我在写什么。身边有人我就写不了,尤其是我清楚自己苦思冥想又抓耳挠腮的形象也不怎样,何况写作时我需要频繁抽烟。我还是更合适独自在房间里写。最初的几天,我很少碰到老张,或许他也在旅舍,只是我大多数时间都在房间里待着。除了旅舍,老张还忙别的事。第一天晚上,老张从附近的海鲜市场买了些虾、扇贝、蛏子,用微波炉热好,端上桌,我们举着散啤,聊起布考斯基的一个短篇。说的是一个男的,独居,酗酒,失业还是工作来着,在酒吧碰到一个女的,领回家做爱,完事后,这男的不断萎缩,萎缩,成了一个侏儒。讲到这里,老张疾呼,太他妈的好了,谁能这么写。究竟布考斯基有什么吸引我们的地方?我和老张喝着酒,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现在看来,他藐视社会的陈规,粗粝,不伪装,混迹底层,这些都是表面的;深层次的是,他太自由了,内心足够强大,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自己,也没有让婚姻、家庭之类的拖累,陷入庸俗的生活。他手持酒瓶,对异性没有哀求,她们总是会来的,走掉也不用在意。我们这样循规蹈矩的人,做不到这样,只剩下钦羡。人在沉沦,小说或是诗歌在上升。布考斯基对写作如此热爱,“如果我有一周没有写作,我就会生病,我就开始无法说话,我会晕眩,我躺在床上动不了,我会吐,第二天早晨起床后就感到窒息。我必须去打字。如果有人把我的双手砍了,那我就用双脚打字。”我们不会因为布考斯基对写作的热爱就喜欢上他,盲目的勤奋是可耻的。我看着当初写的那些文字,虚张声势,没有彻骨的东西,那是另一种的无病呻吟,伤感、矫情。我躲进旅舍,把电脑放在床铺上,坐着马扎,能想到的无非就是遇到一个异性,散步,如何去伤害她,没有什么逻辑可言。一天过去,憋出那么几百个字,烟倒是抽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