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

作者: 李达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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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谈起了拥有一个理想的工作室的艰难。当出现在旧巴黎那些窄巷中时,他感觉理想中的工作室就应该存在于那里,街巷是幽静的,一些落魄的艺术家在那里弹奏沉郁悲怆的古典音乐。当然巴黎并不仅仅有落魄的艺术家,就像那里不仅仅有天才,各种人涌入其中,鱼龙混杂,对那个世界产生影响,也被那个世界影响。巴黎,离文学艺术最近,生活在这座城市就是把自己置身于艺术之内,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艺术形象与气息,既具体又抽象,既可观又可嗅,那是他理想的工作室所在地。诗人说,那是他初次出现在那座城市时的感觉,或者那是还未出现在那座城市时的感觉。当真正在那里生活一段时间后,那座城市的丰富与庞杂,也开始慢慢展现给了诗人。诗人不是一个旅人,如果是一个旅人的话,对一座城市的认识总是无法避免片面化。

当在巴黎生活了一段时间后,他猛然意识到,巴黎这座城市,同样有着那种会把人吞噬的力量——会把人的感觉与远大理想不断消磨的力量。诗人和翻译家聊起了巴黎的一些街道,那些街道对于我而言都是陌生的,很多条街道缠绕在了一起。我尝试着在一张白纸上把那些街道标注出来,我无法完成,巴黎在我脑海里越发成为一座模糊的城市。在迷宫一般的街道上,探索那个世界的样子,在记忆的迷宫里回溯那些街道,世界是模糊的,世界是变形的,印象深刻的只是遇到了很多的古建筑。如果不是巴黎这座城市本身具有的那种艺术气息,我很容易就会把这座城与其他任何一座城混淆在一起。

在苍山下的工作室里,诗人谈起了自己曾沉迷于看一些艺术家的传记。无论是诗人、评论家还是翻译家,他们同样在以自己的方式完成属于他们的传记,那我是不是也成了某种意义上的传记作者?他们一定也和我在看各种艺术家的传记时那样,为某些艺术家的命运慨叹的同时,也希望艺术家对自己的人生与命运产生影响。我把注意力都放在了他们身上后,我在某些方面开始模仿他们,无论是在工作室,还是从工作室来到旷野中,我都在默默观察着他们。只是有时,我很沮丧地意识到自己无法成为他们。诗人看到了很多艺术家年轻时,背负着一身的才华与对艺术的理想出现在巴黎,与一些真正的艺术家相识,又与一些伪艺术家在生活中过从密切之后,他们的才华就像是被城市建筑的风格吞没了。他最终离开了巴黎,感情生活是其中主要的原因,还有一个原因便是艺术的稠密把他吞噬了。他在那些伟大的艺术面前,感到沉重和压抑。艺术应该给人以呼吸,他强烈地感觉到的却是艺术的重量,他知道自己在那里将无法创作出既严肃、沉重,却又轻盈的东西。

他无法真正融入巴黎。他的外交官妻子要在世界各地奔走,他只能跟随着妻子奔走。那时他很少回国,那时他已经成为了两个孩子的父亲。身份的变化,以及身份带来的激动与焦虑,在巴黎乃至在世界各地交织在一起。那些国内的友人,他们一直在关心着他的生活,同时也在关心着他的创作。至少评论家和翻译家一直关注着他。只是有些人会在我们生命中突然消失,并且杳无音讯,诗人就曾猛然间从很多人的世界里消失。多年后,诗人才再次与评论家和翻译家重新相遇,并真正成为一生的挚友。他们之间的关系,同样让人羡慕。很长一段时间里,诗人在写作和画画上,没有创作出什么。这样的感觉,此刻的我,就有。我会被焦虑、沮丧等等诸多虚无的情绪困扰。诗人深知艺术于他并不是为了求得虚名,但艺术家的自负他有。这些都是他在跟我说起他的过去时,无意间透露给我的。他因为艺术出现在巴黎,他希望的是自己创作的文学艺术,能在巴黎有着与以前不同的样貌。既然巴黎不合适,那就离开巴黎吧。我们很多人就是因为这样的沮丧离开了某地,我们会怀念某地,正如巴黎对他产生的影响持续至今。出现在巴黎的狂喜感,还有面对着那些大师们的作品时,内心的谦卑与无力,他一直没有忘记。

诗人曾在阿尔卑斯山住了一段时间,他拥有了离自然最近的工作室。不是出现在阿尔卑斯山的深谷之中,是阿尔卑斯山下;也不是一个人去往那里住,还有自己的孩子。离时代的喧嚣较远,离内心更近。那样的环境,很容易让人反观内心。我们想象着,他每天沿着不同的路进入阿尔卑斯山,与来到苍山下后,经常沿着不同的路进入苍山很相似。进入森林,他呼吸着自然喷吐的气息,感受着阿尔卑斯山的广袤与自然的流变。他心理上对于自然的依恋开始起作用了。自然的净化作用,也开始了。再次回到国内,一切物是人非,他不想回到自己的出生和成长之地。

是在一个冬日,苍山上下着雪,雪下到半山腰后,天突然间放晴。看到雪落到苍山半山腰的情景,作为旅人的诗人决定留在苍山下。他曾多次说起过选择苍山下定居的因缘,我在这里重复着这个被多次讲述的细节,这与我第一次真正感觉到了来自苍山美的震颤,很相似。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活在回忆中,也无法走出相似的世界。

生活在苍山下,许多人把自己的工作室放在了古城,让自己离世俗生活的喧闹近些。诗人在古城中随意逛着,穿过那些规整的建筑,爬上古城墙,进入喧闹的人民街,看到了一些人在那里卖诗。那是一些有些粗俗的诗歌,竟然还有人买,这是他无法想象和接受的,诗人便决定不把自己的工作室放入古城中。古城离他的住处很近,但诗人很少会去古城。他的心情我能理解,我也很少去古城,古城里面的一些东西吸引着我,也有一些东西是我有意拒斥的。靠近苍山与靠近古城,完全不同。

在工作室里,我们还提到了一些人在云南这块土地上,寻找着可以成为真正工作室的地方。我们提到了几个人,诗人也知道他们。诗人说现在已经很少见到他们了,虽然都身处云南,地理位置却不同,虽然交通已经变得无比方便,会发生的相聚却反而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多。不同的群山与河流,以切割的方式让不同的地方拥有了不同的文化与气候。我们能一眼就看出不同,从植物的种类,还有语言,还能从民族服饰。有个著名的先锋小说家,去往西双版纳的南糯山,我读过他从医院逃离的经历,一场大手术正等待着他,他那时肺部出现了问题,他想到了换水,想到了要给自己的肉身换一下空气。我曾去过南糯山,那里气候温和,有着一些古茶树,而在不远处的澜沧江边的景洪市气候炎热。另外一个先锋小说家,去了云南的曲靖。我曾去过曲靖的大山深处,我已经忘记了那个地名叫什么,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些悬崖峭壁,耕地很少,人们会背土到一些沙石中间,那是人工制造的土地,有些土地就只有一块大石头那么大,那是会让很多人感到震惊的世界。在那里,我们才真正看到了人类对于土地的珍惜,也才知道了人类与土地的紧密相连。只有十棵玉米的庄稼地,十棵玉米都已经成熟了,玉米的主人背着个背篓朝玉米地走去。只有十棵,并不是土地贫瘠,而是地太小。那不是一个理想的种植庄稼的地方,在那里不适合做一个农民,而艺术家适合在那些地方生活。那次,我跟着一些作家出现在曲靖的大山深处,在一个陡峭的坡地上,尘土朝谷底滚去,没有升腾飞扬的力。一些即将要全部搬到县城附近的人,把我们迎入家中,墙体上长着的是与贫瘠相对应的仙人掌,除了仙人掌的绿色有那种鼓胀感,别的都是暗黄,像人脸的暗淡,像一些年轻的人突然之间就老了。那些人家都有自己的水窖,要积雨水,没有自来水,浮游物在水窖里快活地游动着,让人看了会心疼。那些细节,总是让人无法忘记。同行的有一个昭通的作家,他提起了自己的故乡昭通鲁甸,那里的地质条件差,许多高山陡峭得让人望而却步。他还说起了昭通的一些地方,因为地质条件还有曾经的滥采滥伐,随时会有发生山体滑坡的可能。还是在曲靖,有一个村落建在悬崖顶端,只有唯一一条路可以爬上去,人们给它命名为“老鹰坡”。如果一个人选择那样的世界作为自己的隐逸之地,是很理想的,只是一个村落选择建在那里,却有着各种弊端。不过,我没问那个先锋小说家具体生活在曲靖的什么地方。还有另外一个先锋小说家,她选择生活在云南的省城昆明,在昆明可以离曾经西南联大的那些大师们很近,还能见到一些相对古老的建筑,现代化的气息也不是那么淡薄。我们就在苍山下,说到了这三个著名的先锋小说家,我只知道第一个小说家在选择过程中伴随着的那种绝望与希望,其他的两位,他们的选择里又多少有着一些从容的意味。这同样也只是作为局外人的我的臆测而已。如果我真正与这些人之间有一些交集的话,对他们选择在云南的某处生活的认识又将会更准确些。

我出现在了南糯山,我还出现在了布朗山。那次的经历,我总会不自觉地咀嚼回味,那对我意味着很多。我们一群人赶到目的地时,已经是晚上十二点,但我们并未洗漱一下就睡觉,而是出现在了那个乡镇上的烧烤摊上,在那里饮酒聊天到两点多,大家聊的是阅读与写作,聊的是关于西双版纳的记忆与往事。热带地方所展现给人的生命力,完全与其他地方不同。即便是在夜间,我们依然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气。时间是夏天,与景洪市的热气升腾不同,温度降低了一些。我们就在那些山里到处行走,出现在一些村落里,看到人们在斗鸡,还看到了一些人在制茶。村寨周围就是一些古茶树,低矮的茶树,根本看不出来已经生长了几百年,当看到介绍的文字时,大家惊诧不已。我们一起去的有五个人,大家都喜欢用黑白色调捕捉那个世界,而植物繁茂的绿色从黑色调中满溢出来。印象最深的是在一个庙宇里,有个小和尚躺在一个老和尚怀中睡着了。印象深刻的还有布朗族弹唱。我们在布朗山上刚好遇到了一个民间的节日,布朗弹唱是其中的第一个节目,虽然听不懂他们唱的是什么,我却久久沉醉于其中。想如果自己真正懂得那种民族语言,又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境和感受。是否会因为我们的熟悉,反而让那音乐的魅力打折扣?弹唱结束,表演的小姑娘和小伙子消失在喧闹的人群中,就像不曾来过一样。回忆着那些场景时,我总觉得那只是曾在梦境里出现过一样,世界的陌生让人讶异。世界的不同,世界的个性,依然存在着。

我们也离开了那个喧闹的场坝。我们进入一些村寨,把目光放在了那些古茶树上。在这之前,我不曾认真观察过这种植物。在澜沧江的支流黑水河边,同样有着一大片古茶树,同样让人诧异。无论是在南糯山和博南山,还是在黑水河边,这种植物遭受的命运很相似,曾经被人遗弃,遭人砍伐,只因它们曾经的价值并不比玉米大。现在的它们的命运,又完全是另外一种。茶树的价值,我暂时不去关注,我关注的是作为古树存在的它们。博南山中有好些古树,我的足迹也曾出现在它们的树影里。那棵粗大的缅桂,那些唐梅宋梅园梅,那些桤木,那些黄连木,那些山茶,那棵同样粗大繁盛的绒叶含笑……其中有一株山茶与一棵唐梅,它们无比相似,都只有很少的一部分还活着,而死去的部分一直存在着,那是生与死的共舞,生与死的无界限。很多人面对着它们时,必然会有着各种关于生命的思考。小说家说自己走博南古道,翻越博南山时也见到了其中一些古树,那些古树用它们生命的年轮感染着小说家。小说家在那些古树下驻留的时间很长,我的友人段成仁可以作证,是他陪着小说家完成了那次行程。友人段成仁也多次带着我们在博南山中行走,我们也在那些古树下发出了惊叹,我们感叹古树本身的生命力,以及它们对于来到它们旁边的人的影响。那是会对生命观产生影响和改变的古树。小说家最终来到了澜沧江边,澜沧江的水流在那一段平缓幽静,两岸的山却陡峭险峻,有好几座建了多年才通的桥横在江上,很是壮观。小说家同样去拜祭了博南山上简陋的升庵祠,在那里为杨慎的人生命运而感喟。在博南古道上还出现过其他的命运复杂的人,他们中有官员、文人、商贾和探险家,他们翻越遮天蔽日的博南山,出现在杉阳,然后朝澜沧江走去。他们在一些文字里,留下了动荡不安的生活与命运的记录。我们出现在博南山时,博南山上已经不像那些文字中记录的那般遮天蔽日了,我们看到了刚生长起来没多少年的云南松,它们在博南山的某些地方成了最突出的树种。在破旧的永国寺旁,我们见到了一棵古老的茶树。我们采撷了几片古老又新发的叶子,慢慢咀嚼着,如同咀嚼着古老的时间。一些人曾出现在那里,他们面对着的外部世界与我们不同。我们也与写下“万国寺”这几个字的同乡赵藩不同,他面对着的是时代的强烈动荡。但我们面对着相近的博南山,博南山的一些东西变化缓慢,就像我们面前的那棵古老的茶树,也像博南山中的其他一些植物。

小说家和我们几个人出现在湄公河边的万象时,已是冬日,澜沧江在此已经更名,江流壮阔,落日正从泰国背后的山峰下坠落,血红色的落日把湄公河染红,那红色慢慢发生变化,红色消失后,我们出现在那个开始喧闹起来的集市上。曾经有一些大象驮着货物与人类经过这里,马帮无法穿过厚密潮湿蚊蚋众多的热带雨林,于是马帮变成了象帮。象帮穿过热带雨林,渡过湄公河,来到老挝万象,其中一些人在万象定居下来。当我们出现在万象时,见到了很多西方人,他们出现在酒店和咖啡厅里。万象是一个很西化的城市,这里的冬天,气候宜人,许多北欧人会来这里过冬。我们遇见的很多万象本地人也都会说英语。给我们当翻译的人,在安徽大学读的博,汉语很好,他感叹自己的工资不是很高,在这座城里,也渐渐感觉到了生活的压力。诗人是否曾跟着自己的妻子,来过万象?我希望他来过。这是一座悠闲自得的城市,混迹于人群中,诗人的身份很快将被异国风情消弭。我在他的诗歌里找寻着他的足迹,还没有发现万象,我找到的是新加坡,是布宜诺斯艾利斯,是其他的国家与城市。

回到诗人身上,回到诗人为何会选择在苍山下生活之上。诗人本来想反问我,我为何会最终回到了苍山下的这座城里。我把内心的想法跟他说起,我的选择是因为自己已经没有多少选择了。我被生活逼迫着作出了这样的选择。我在那个热带河谷生活得很好,我已经计划就在那里盖一间房,度过自己的后半生。我也曾觉得自己将与在怒江峡谷教书的那个外地人一样,真正融入那个世界,自己生命的终点也将是背后的高黎贡山。我突然之间有了担忧,生活几乎就要被那种舒适的生活磨去斗志了,只有离开,我的生活才可能会出现另外的转折。我有了强烈的要离开热带河谷的想法。热爱一个地方,却想方设法离开它,这看似很矛盾。在我急切地想办法要离开那个热带河谷时,有了回到苍山下工作的机会,我经历了短暂的犹豫后,就义无反顾地回到了苍山下。我的选择里,确实掺杂了无法选择的意味。而生活的压力——无论是我继续生活在那个热带河谷,还是生活在其他地方,都一直存在。只是在热带河谷中生活时,我还未成家,有种一直生活在悠闲自得的生活中的错觉而已。

诗人不曾说起过自己是为了生命的抉择才来到这里。一开始,我竟然希望诗人也是因为人生与命运的挫折,让他不得不选择离开原来生活的世界,来到了苍山下。诗人对于自己过往的很多东西,都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笔略过。与那个先锋小说家的选择不一样,小说家真正感受到了是身体的状况逼迫着自己作出一些艰难的选择,如果选择错了,后果将不堪设想。那是与生命的延续牵连在一起的选择,在说到那种选择时,先锋小说家的回忆中竟有着悲壮的意味。他选择来到南糯山后,再次找到了写作的感觉。在南糯山上,他写了好几个长篇,还写了一些童话。诗人则不同,来到苍山下生活一段时间后,如果觉得不适合自己,就可以选择离开。诗人暂时还没有离开。诗人已经在苍山下生活了十多年,应该是超过了他在其他任何一座城市生活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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