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草

作者: 徐焱

“丫头—”王奶奶一声苍白且无助的呼唤,在这滚烫的空气里瞬间蒸发,就像哑巴吃黄连一样,似乎没有发生过一丝声响。黑漆漆的屋子,在这辣眼的光照下,显得越发的黑。

一个熟悉的声音,像魔爪一样蹂瞄着王奶奶的心脏:“白吃白喝赔本的东西,啥也不中用…”

丫头本不是她的名字,后来却成了她的名字,沿路几里街坊同龄的孩子大多是男孩,只有她,是个女孩。幸与不幸,交给时间,眼前来看,好歹是人间走一遭,总是值得的。

老王对丫头的嫌弃自她呱呱坠地那一刻便刻在骨子里,连名字都懒得给她取,这“丫头”也就成了她的名字。在丫头的记忆里,老王始终摆着一张臭脸,恨她让老王家断了香火还抵不过一个劳动力,干啥啥不行,尤其在他每次醉酒后都会骂骂咧咧地狂发一阵酒疯。

同样经历着精神虐待和语言暴力的王奶奶虽然心疼孙女,但也改变不了在这一片坑洼不平的山区之间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的思想。她只能在丫头委屈的时候,揽她入怀,给她一丝安慰和温暖。而这一次,丫头却在她的眼前直挺挺地倒在了家门口的菜园子里,让她恐惧和害怕。“丫头,丫头,你快醒醒啊一”王奶奶抱着丫头,跌跌撞撞跑进了屋里,泪如雨下,双手哆嗦着掐着她的人中,呼唤着她的名字,生怕丫头就这样睡了过去。

这一年,丫头才九岁。这一年,又碰上了罕见的高温天气,泥土像被沸水煮过,散发着灼人的热气。年幼的她不堪爷爷醉酒后的又一次谩骂,选择躲进家门口的菜园子里。她宁愿与菜地为伴,与小草比武。打理菜园子是她在这个贫困的山区里宣泄情绪的唯一方式,可她常常又弄巧成拙,杂草经常清除得不利索。一个年幼的孩子如何与一个壮年的劳动力相比呢?王爷爷又会因为她没有打理好菜园子而继续谩骂她。

她知道,如果是天生性别错了,那连呼吸都是错的,她从不为自己辩解,任凭泪水把泥土浇灌。王爷爷从来不知道他一日三餐碗里的蔬菜浇灌了多少丫头的委屈和不甘的眼泪,他更不会知道多少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借着月光偷偷爬起来,钻进菜园子的怀抱里,诉说内心的无助与思念。她会抬头看着月亮,对着月亮诉说心事,请她捎去对在远方打工的父母的思念。她会低头俯瞰菜地里跃跃欲试的杂草,用尽全身的力气拔得一干二净,就像拔掉自己这么不痛快的原生家庭一样一人生需要重新被自己来定义。

而今天,丫头倒下了,没有人告诉她酷暑的正午是不能在户外劳作的,幸好王奶奶及时赶回来,才阻止了一场悲剧的发生。眼前的丫头,稚嫩的脸蛋儿被太阳烤得通红,就连王奶奶那双树皮般的手触碰到都感受到滚烫的刺痛。“傻孩子啊,这么热的天,你怎么能出来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王奶奶一边哭一边给丫头不停地用冷毛巾擦拭身体。

一旁的王爷爷聋拉着醉醺蘸的眼皮,无力地看着眼前的祖孙二人。这时的他,终于闭上了那张魔咒的臭嘴。

“妈妈—爸爸—”丫头迷迷糊糊呢喃着,脑海里闪过倒下的一瞬间。

烈日当空,泪水伴着汗水,顺着额角滑进眼角,咸得辣眼。丫头扭头在肩膀上蹭干脸上的汗水,眨巴了几下眼睛,任凭泪水滑进泥土里。她稚嫩的双手被杂草割出一道道伤痕,从脚底升腾而起的热气,从头顶浇灌而下的灼热,周遭的一切就像一个火炉,身上每个毛孔都像被汗水煮沸,大脑仿佛失去重量,眼前一片模糊,隐约听到奶奶的呼唤声,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丫头,奶奶在,奶奶在。”王奶奶看到孙女有了意识,悬着的心慢慢放下,两只手紧紧拽着她的小手,生怕一不小心就要生离死别。

“奶奶,我没事。”懂事的丫头,醒来的第一时间安慰着奶奶。她知道,在她的生活里,奶奶才是唯一的依靠,而不是生养她的父母。成长的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这就是留守儿童的命运。生活里的刺,让她深刻地懂得了爷爷重男轻女的思想,就像四面的山脉一样坚实。她更加清楚在这被大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村子里,是无处可逃的,因为没有方向,从哪里逃都会碰壁。

第二年的春天,丫头在拔草晕倒的地方种下了一棵小树,她想等到小树长大后,炎热的时候在树下乘凉,孤单的时候背靠着大树,多一份安全感。往后的每一天、每一季、每一年,丫头的心里因此而多了一份期待,也多了一份快乐。

“丫头—”一个苍老的温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哎。”丫头应声回头,微笑着说,“爷爷,你来看,这棵树长大了,可以遮风挡雨了。”丫头回头从轮椅上搀扶起年迈的爷爷,朝着屋内墙上挂着的奶奶的照片看了一眼,眼里满是遗憾。奶奶没有等到她长大,但在临走前,奶奶给她讲起了王爷爷年幼的故事,不堪的童年需要用一生来治愈。当奶奶闭上眼的那一刻,丫头选择了与原生家庭和解。

“拿一把伞来,正午的太阳太毒了。”王爷爷跟身旁的保姆说道。

丫头伸手接过爷爷递过来的伞,另一只手搀扶着爷爷,心里装满了回忆,眼前晃过一幅幅来自童年的画面。现如今,她已功成名就归来,童年的痛早就变成了成长的养分,唯一像撒了盐一般刺痛心房的,是对奶奶的未曾尽孝的遗憾。曾经漆黑的屋子取而代之的是亮堂的新房子,丫头给爷爷创造了衣食无忧的晚年生活,爷爷的脾气也越发温和了,他的眼里逐渐有了光,也摆脱了固执和陈旧的思想禁锢。

眼前这棵参天大树是丫头孩童时种下的小树苗长成的,望着它,丫头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些数不清的在菜园子里挣扎的日子里,她始终问自己:为什么我的生活是这样的?我要如何做才能改变现在的生活?

那个直抵她灵魂深处的呐喊声就是在她一次次与杂草抗争时听到的,杂草是拔不尽的,篱笆圈住的菜园子仿佛困住她命运的深井,往哪里跑都是南墙。唯有抬头看,才能找对方向,抵达光的入口。把自己活成一道光,走到哪里都是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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