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走过的日子·秋意
作者: 张雅娜十一月的一个正午,阳光煦暖地落下来,铺满欧亚达写字楼的角角落落,阳光躲进广场人行道边的银杏树上,鹅黄色的叶子闪闪发光。雅莲俯身拾起地上飘落的几枚银杏叶,她喜欢在这扇形叶片上写些潦草的心事,然后夹进喜爱的书里,仿佛这样就收藏了一季的美好。
雅莲从电梯出来,走过一扇扇玻璃门,走过秘书处门内的两株高大的绿萝,从办公桌上的书架里取出东野圭吾的《白夜行》,将银杏叶放进了书页里。她刚坐下,佘会长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60岁左右的男人。只见他身板笔直,头发略显稀疏,周身散发着浓郁的老干部气质。佘会长站定后,往后侧了一下身,提高嗓音说道:“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新来的执行秘书长,何政委刚从部队退休,来我们协会发挥余热。”“欢迎何政委!”闫秘书长从靠窗的座位上起身走过去,伸手和何政委握了握,笑着说,“有了何政委来坐镇,我以后可以多些时间忙工地的事了。”“这是我们秘书处的雅莲主任,这是韦会计。”闫秘书长转过身,将秘书处的两个工作人员介绍给何政委。
“以后工作上还请雅莲主任多多支持!”何政委面带笑容看向雅莲说道。雅莲灿然笑道:“一定全力配合!”“欢迎何政委!”小韦带着几分膈腆向何政委问了声好,又继续埋头工作了。
在雅莲去墨尔本休假的半个月时间里,协会工作人员匮乏的问题逐渐凸显出来。尽管她在出国前已与洪总进行了细致的工作交接,但由于许多事务都是她亲自处理的,因此,随着她的缺席,原本井然有序的工作开始显得杂乱无章。尽快增加工作人员被提上了日程。雅莲看着何政委气宇轩昂的样子,暗暗庆幸终于有了挑担子的人,以后不用一个人忙得晕头转向了。
晚上,雅莲突然收到了何政委发的音乐视频,是一首英文老歌。看完视频,她放下手机,未作任何回复。第二天上班后,雅莲才在微信上礼貌回了“谢谢”两个字,见面后,也像什么事没发生一样寒暄。
几次之后,雅莲都是这种态度,何政委也就不再发了。
雅莲只是习惯了与同事保持距离,不肯轻易与人走近。协会成立初期,一些会员老板时常聚集在协会,下班后就一起奔赴附近的饭馆,他们热情地邀请她一起去,雅莲总是笑着摇摇头,随便找个理由就推辞了。渐渐地,他们也都习惯了她的这种做派,非但不觉得她不谱人情,反倒觉得她有几分神秘。或许是出于一种尊重,协会从上到下都直呼“何政委”,而不是“秘书长”。何政委的上任,成为召开第二次副会长户外会议的一个契机。雅莲在墨尔本就听小韦说起过这种新的会议模式,这让她颇感好奇。这次会议地点安排在有“洪帮主”之称的洪总的地盘一—江城近郊的新洲区。
那天的雨是突如其来的,原本天朗气清,临近中午时,毫无征兆地落下雨来,层层薄雾在空气中弥漫,秋意挂满枝头,会员们的小车在细雨中相继驶出。雅莲在这样的纷繁中一反常态地端坐于电脑前,闫秘书长从她的身边走过时,颇为诧异地问道:“你怎么还没走啊?”随即打趣道,“是不是在等杨书记的新大奔呀?”雅莲笑着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我把需要带的资料准备好了就走。”雅莲目送闫秘书长走出办公室,不由舒了口气,却见杨书记从办公室前匆匆走过,忽又折返,站在门口问道:“雅莲主任还没走啊?我的车还有一个空位。”雅莲笑着用同样的理由又搪塞过去了。
整个九楼渐渐空寂下来,偶有匆匆的脚步声,伴随着玻璃门被推开又回弹的声响渐行渐远,直至完全消失。雅莲拿起桌上的手机,又看了一遍莫总的留言:“我在工地,这边离新洲近,就没去协会。”紧接着又是一条留言:“我已上高速,马上去接你。”雅莲轻叹一声,看向窗外灰色的天空。上午,会员陆续来协会集合,雅莲清点人数时,没看见莫总,就在微信里问他:“莫总,你怎么还没来?”彼时,雅莲问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多想。可莫总的回复让她猝不及防的同时,也将她心底的那层遮掩物直接撕开,让她瞬间看清了自己都未察觉的一份牵挂。雅莲看着空荡荡的办公室,心里泛起了丝丝慌乱和喜悦。
当莫总风驰电掣般出现在雅莲面前时,她正撑着伞,手里提着沉甸甸的黄色包站在大厦的转弯处。她身着一件苍绿的细格子圆领薄大衣,颈肩斜披一条米白真丝长围巾,宛若一朵素菊,在雨中静静地绽放。莫总迎着她走来,笑意在眉眼间流转。他很绅士地替她打开车门,她低头坐进副驾驶座,一阵短暂的沉默,两人不约而同地侧过脸看向对方,两汪深潭般的眼眸,似要将彼此淹没。只此一眼,便消除了这忽然而至的拘谨。
“昨晚,请甲方老板吃饭,酒喝多了,就住在工地了。工地离新洲近,打算直接从那边走,早上就没来协会。你看,我连会服都没换。”莫总轻声说着,系好了安全带,车身划出美丽的弧线,快速驶出欧亚达大厦。雅莲歪着头看过去,见莫总一身蓝色阿迪达斯休闲装,不由俏皮一笑,嗔道:“我就不该问你的,让你绕了这么远的路。”莫总转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雅莲一眼,唇角漾起一抹笑。雨大了起来,他按下雨刷拨杆,雨刮器在玻璃上快速地左右摇摆起来。“临近年底了,几个工程都在准备计量,这些日子每天往工地跑,工程大都在外地,市内的少。”这是莫总第一次对雅莲说起他公司的事,聊起工作,平日寡言少语的他不由侃侃而谈起来,“唉!一直在这个城市漂着,前几年赚了些钱,第一件事就是在光谷买下了整层写字楼,算是让自已和员工都有个归属感吧。喜欢车,又经常跑工地,前年,和佘会长一起换了奥迪Q7,也算体验过梦想成真的快乐了!在别人眼里,我就是个工作狂,没有太多其他爱好,平时就是公司、工地两点一线。今年接了几个大工程,但回款都比较慢,工程款越压越多,资金压力也越来越大。”“压款这么严重,怎么不少接一些工程啊!”一直静静听着的雅莲忍不住插嘴道。“停不下来呀!手下有一帮兄弟,跟了我很多年了。”莫总声音低了下来。
雅莲将视线从车窗前的雨雾转向他清瘦的面颊,忽然感到一阵心疼。她想换个轻松的话题,于是用轻快的语气问道:“在协会,你和谁关系最好啊?”“周总。”他回答得很笃定,“我们是老乡,还是亲家呢。当年我女儿还没出生,他就定下了娃娃亲。”说着,他欢快地笑了,语调里带着一丝得意:“我儿子十八岁了,明年参加高考。”“儿子这么大了呀,你二十岁就结婚了?”雅莲睁圆了眼睛。“是啊,十几岁出来打工,结婚也早。儿子十三岁那年,我们才又生了女儿。”莫总手握方向盘,眼晴看着前方,缓缓说道。“儿女双全,挺好的。你女儿蛮漂亮的,像你!”雅莲由衷道。
雨越下越大,透过被雨雾笼罩的车窗,可以看到路边的红枫,像一束束燃烧的火苗向后倒去。远处,是隐约起伏的山峦。“只顾着说话了,我又走错路了。”莫总忽然笑了。雅莲想起上次从墨尔本回国,莫总去接机,路上听她说话也是走错了高架桥,想到这儿,她不由低头笑了。
他们不再说话。这忽然间的沉默让时光仿佛又回到了记忆深处,一帧帧过往的画面在眼前浮现、叠加,清晰生动得宛如电影一般。一些对白倾泻而出,若前世的暗语。他们的世界静下来,只有雨刮器单调的摇摆声与窗外的雨声交织成一首绵延的沉思曲。
突然,雅莲的手机铃声打破了这短暂的宁静—是闫秘书长,说大家都到了,问她快到了没有。雅莲看着导航上显示还有十分钟,赶紧回复道:“十分钟就到。”
陆续到达的会员都聚集在新洲景区的停车场,大家把车停下,三人一群,五人一堆地散落在空旷的停车场上。当雅莲在众目睽睽下从莫总的车上走出来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扫向他们,眼里有毫不掩饰的诧异,他们想象不出平日看似毫无交集的两个人怎么会走这么近。雅莲在一种不寻常的静默里拿起相机,低头快速地融入了人流之中。
那天的雨固执地下个不停。雅莲带领会员们随洪总来到酒店的会议厅,会员们相继坐下,热烈地交谈着,雅莲拿出相机拍照时,极自然地将手里的包交给了站在一旁的莫总。
余会长和几位核心领导沿着主席台上的长条会桌依次入座,何政委在最右边坐下。雅莲举着相机从各个角度拍摄,却不由自主在镜头里搜寻莫总的身影,当她放下相机向人群中望去,他们的目光总会瞬间相遇,然后相视一笑,他的笑很轻,仿佛那丝丝温暖的笑意是从眼里缓缓荡漾出来的。彼时,主席台上的闫秘书长正高声宣读何政委担任协会执行秘书长一职的任命书。
一个半小时后,会议结束。雅莲带来的《会员申请表》全部用完,一批新会员加入了协会。洪总站在会议室门口,大声吆喝着:“大家现在下楼去开车,我们马上出发去景区啦。”浩荡的车队排成了一条长龙,一辆跟着一辆在山路上蜿蜒前行,俨然深秋里一道移动的风景。雅莲坐在莫总的车上,一路拍摄沿途的风景。远山、薄雾,还有蜿蜒、狭长的公路,像一幅动态的山水画在眼前无声流转。
“莫总,开快点儿,开到车队最前面去。”她侧过脸,忽然说。
莫总会心地点头,踩了脚油门,车很快停在了车队的侧前方,雅莲将身子探出车窗外,拍下了正缓缓前行的长龙般的车队。忽又见闫秘书长和徐总从车里一边一个探出身子,兴高采烈地挥着手,远处薄雾笼罩,烟雨蒙蒙,人在景中,雅莲快速按下了快门。
车队缓缓停在了景区停车场。雅莲收好相机,像一阵风飘落在了那朵蓝色伞下。秋天,地上堆叠着落叶那浓得化不开的金黄色。在长长的队列里,在一帘雨雾中,她梨涡浅溢,笑屩如花。雨水顺着伞沿淅沥而下,像一朵朵小小的浪花四处绽开,莫总把伞偏向她,自己披了一肩雨水,却浑然不觉。通往景区的泥巴路被雨水冲洗得又湿又滑,行至一个小土坡前,莫总看着雅莲被雨水浸湿的高跟鞋,站在高处将手伸给了她,两手交握的那一瞬,一阵轻微的悸动从莫总掌心传来,雅莲的脸顿时晕染上了一抹红,她慌忙抽出手,轻扶着他的臂,行走在泥泞里。树影、人影,在眼前一一掠过。
在问津书院、报恩禅寺、林家大湾军事展览馆,在挂满秋天的柿子树下,处处留下了他们的足迹和身影。十一月的微风伴着细雨,清凉地拂过耳际,他们不说话,并肩走在长长的队伍里。那一刻,他们的眼里只有彼此,周围的喧闹不再,浩荡的人群不再,世界就那么静下来,只有缰绻的风,一路温柔相送。黄昏的时候,终于雨过天晴。远山尽头,一轮火红的夕阳冉冉升起,霞光映红了天上的云朵。夕阳下,结束了一天活动的长龙,在返回酒店的山路上盘旋、舞动。
晚餐很丰盛,看着应有尽有的新洲美食,雅莲才感到肚子有些饿了,因为等莫总,她中午只吃了些零食。忽然,她的脑子里冒出“有情饮水饱”这句话来,不禁莞尔一笑。“一个人笑什么呢?”闫秘书长从她身边经过时,笑问道。随即又小声扔下一句,“没想到雅莲主任还像个少女一样。”雅莲收住脸上的笑,匆匆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莫总,见他和周总正相谈甚欢,便装作若无其事地给自己倒了杯可乐。
“雅莲主任今天应该喝红酒。”见雅莲小口抿着可乐,周总拿起自己面前的高脚杯倒上红酒递过去,雅莲伸手接过盛着鲜红液体的酒杯,轻轻地晃了晃。
酒足饭饱后,餐厅的舞池里已是人影绰绰。雅莲安静地坐在人群中,一脸红晕的余会长从另一张餐桌走到雅莲面前:“来,请你跳支舞!”说着,伸出右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雅莲含笑站起身来,两人随着音乐踩着华尔兹舞步滑进了舞池。舞池中间的人相继向边缘舞过去,佘会长带着雅莲时而飞一样旋转,时而随旋律轻轻晃动,四周一片叫好声,雅莲暗暗惊叹佘会长的舞步竟如此丝滑娴熟。
“没想到雅莲主任跳得这么好!”佘会长用专业的眼光夸道。“余会长年轻时经常跳舞吧?”雅莲笑着低声问道。“那时候,白天在工地打工,无论多累,晚上都要去舞厅泡泡,一天的劳累也就烟消云散了。”佘会长笑着在雅莲耳边小声说道。雅莲的目光穿过四周不断晃动的缝隙,看见莫总一个人坐在高处,正远远地看向她,四目相对,雅莲的舞步像有了牵绊一样慢下来,忽然感到一阵意兴阑珊。一曲终了,她顺势抽出手,向佘会长礼貌地点了点头,缓步向舞池外退去。
她径直朝莫总走了过去,他默契地站起身来,两人悄悄从侧门走了出去,将一屋子的热闹抛在了身后。站在空寂的酒店门口,他们静静地望向彼此,感受着夜的静谧,晚风吹过来,透着一抹深秋的清凉。一阵喧闹声从餐厅门口涌出,他们被一群人拉去一家新开的歌厅,那是一条漆黑而狭窄的乡间小路,路两边是黑茫茫的田野,他俩牵手走在夜色里,不知不觉落在了最后。莫总缓缓握紧了雅莲的手,她感受着骨骼与骨骼之间传递的力量,一股暖流从掌心蔓延至指尖。突然,一道强烈的车灯直射过来,雅莲本能地将手从莫总手里挣脱出来,夜色里,传来余会长的声音:“我刚听他们说,歌厅还在试营业。莫总,我们回酒店打麻将吧。
莫总答应着,和雅莲一起上了佘会长的车。一行五人到酒店后进了余会长的房间,房间正中间有一台自动麻将机,余会长从包里拿出一沓现金,抽出五张放在雅莲面前,说:“来,坐我旁边。你也试试手气,只押输赢,输了算我的,赢了是你的。”雅莲走过去,坐在佘会长和莫总中间。她心不在焉地参与着,很快将五百元输光了。“以后再也不玩儿了!”雅莲有些沮丧。“那就坐旁边看吧。”佘会长摸了一张麻将,用大拇指捻了捻,往桌上一扣,笑道,“胡了!”那晚,余会长手气很好,一直到半夜一点才散场。
雅莲回到自己房间,洗漱后在床上躺下,睁着眼睛听窗外廊檐下雨水的滴答声,墙上的空调徐徐吹送着暖气,发出陈旧的噪声。她回想着梦一样的一天,无法入睡。手机里忽然传来信息提示音,是莫总。
“空调不制热,房间好冷,我睡不着。你在干吗呢?”雅莲的嘴角不觉上扬,心如水般柔软起来,写下三个字:“在听雨。”发出之前,又特意在后面加了一个调皮的表情包。
莫总对雅莲道过“晚安”后,她便捂紧被子,安心地闭上了眼睛。自小,雨水滴答的夜晚,她都很难入睡。可这晚,她意外地睡得很沉。
清晨,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钻进来,映在雅莲的唇边。暖阳落处,挂着她浅浅的一抹笑,像一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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