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匠
作者: 潘晓良他说,小时候家里穷,就连上学的本子都用得特别节约。父亲的原话是:“本子的正面用完用反面,反面用完卷烟抽,一点儿都不浪费。”所以,他十六岁初中毕业后就开始跟着村里的瓦匠学抹墙。据说,当年在村里拥有一门手艺,是很令人自豪的事情。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年轻的父亲开始走出小村,进了县里,在一家国营建筑公司里做队长。他说,那时候大家都从家里带饭上班,中午一伙人都将自家饭菜随便找个什么地方摆上,打开一瓶白酒,就喝得很开心。后来又不知道什么时候,父亲从县里到市里找活儿干了。
小时候,村里的我如井底之蛙,对何谓城市完全没有概念。印象最深的是父亲每次回家都带回一小捆儿钱,塞在软香烟盒里鼓鼓囊囊的,像是连接遥远陌生地方的信物。所以,小时候我做梦捡钱时,常梦到鼓胀到变形的红色香烟盒。
还有一次,父亲带回家一包花生奶,我坐在炕头咬破袋子的一角嘬着喝,甜甜的,是那么好喝,家里有那么多花生果,都炒香了也不及这一包花生早餐奶香甜。
父亲至今不到一百斤,他永远瘦瘦的,让人觉得他怎么能一辈子都在干粗重的瓦匠活儿呢?问他怎么总也不长肉,父亲说他自带瘦身功能。某日,我陪他喝高度白酒,半酣时再问,他说:“有钱难买老来瘦。”继续喝,不问了,父亲自己就会抢答,他说:“刚到市里人生地不熟没有活儿干,就舍不得买饭吃,最后把肠子饿细了。”
我能想象到,他和一大帮进城的打工人蹲在某个马路旁等活儿干的场面,因为工作后我数次经过那样的路边,某个车停下,一帮人涌上前去。
高考结束的那年暑假,我随父亲进城做小工。那时,他的活儿已经干不完了,常常是一家人请他去,然后那家人的所有亲戚朋友也都找父亲装修。我随他在逼仄的老楼里搬过砖,在宽敞的毛坏间里卸过沙,在二层独门独院的小别墅里和过水泥。别墅的院子里有一株桂花树,长得像大树一样,当时正好开花,整个星空都洋溢着桂花的清香。
我忽然想起“花开时节动京城”的句子,牡丹开花时豪情方丈,是真国色,万人瞩目;桂花却静悄悄地开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幽幽香气深深沁入人的心间,纵使时间流转也令人无法忘怀。
有一次,父亲在一户人家里贴窗台拐角处的小瓷砖。那块瓷砖是白色的,细长。父亲贴了一次,观察半天,揭下来重新贴好,然后又揭下来。我问父亲:“爸,为什么贴这么多次,我看着贴得挺好啊,没什么问题。就是有点儿小问题我都看不出来,估计别人也看不出来。”他说:“我能看出来。”
这段小对话对我的一生产生了很深的影响,我时常想起父亲一边专注看着一面抹着灰浆一面闪光洁白的小瓷砖,一边回答我问题的样子。
这个世界无论做什么,马马虎虎、难得糊涂的人太多了,如果每一个手艺人在做活儿时都能像父亲一样,不糊弄人,并且评判的标准是以自己的专业水准,真不知道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所以,每次看到匠人与匠心,我都会想到做瓦匠活儿的父亲。
晚上,我们挤在父亲租住的一个小储藏间里睡觉,小储藏间由几张大木板拼凑成床,床底下放置各种杂物,墙体上也钉了架子,搁置各种杂物。每天晚上回到住处,父亲就打开了大黑锁,在小屋里点上蚊香,我俩站在屋外聊天儿。我抬头看城市里的霓虹闪烁、灯红酒绿,又悄悄看父亲夏夜里瘦小的身影。两句诗浮上脑海:“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父亲蹲在地上抽烟,问我:“哎,你要不要跟我学瓦匠。”我想起一包水泥一百斤,提起来,倒在一堆沙上。不用力搅和不动,稍用点儿力,小空间内瞬时被灰烟吞噬。那时不流行戴口罩,所以干一会儿活鼻孔里全是黑灰,光着膀子一身臭汗,正好黏住空中飞舞的各种粉尘。
一块大瓷砖几十斤,后面抹上泥浆就是小一百斤。平铺在地上,用小皮锤哒哒敲。这么干几年,我秀八块腹肌应该没问题,可也只能秀给小皮锤看。
关键瓦匠活儿太需要力气,我一会儿就不行了,胳膊疼,腰疼,浑身能感觉到的地方,都疼。我问父亲:“做瓦匠有什么意思?”父亲目光远大,他说:“你看吧,以后做我们这行的会越来越少,那么,价钱就会越来越高。我就这么一门手艺,传给你。”我想了想天天和水泥沙子打交道的日子,没有色彩。我对父亲说:“我还是喜欢画画。”
工作三年后,我买了房,当然啃的是父亲的老。然后,父亲来为我装修房子。我要上班,只能抽空去给他送饭,每次进家从不见他闲着。卫生间地面的瓷砖铺得斜度完美,从不积一点儿水,墙壁的泥子被他打磨得光亮如镜,平滑得几近苛刻。有一天,我去看他,他坐在小书房的床上,忽然没头没尾地和我说了一句:“我怎么感觉有点儿累了。”我一转头哭了出来,却没让他看见。这是他第一次和我说,他感觉有点儿累了。
后来,父亲帮我装了另一个房子的阳台,帮妻子装了工作室。去年,我在老家又购置了一间老屋。每次回家,我都迫不及待去看房子发生了什么变化。前几天,父亲打电话问我,“灶台你想要什么样式的瓷砖?”我说,“您按自己喜欢的样子来就好,我都喜欢。”达·芬奇画了《蒙娜丽莎》,举世敬仰,父亲为我装的房子,每一个角落都是他的作品,是我独自敬仰的杰作。
多年后,读到一句话:“什么是幸福感?幸福感就是你觉得这个国家会越来越好,你觉得自己会越来越好。”有了这两条,苦点儿、累点儿,你都会觉得幸福。工作以后,我多次劝父亲退休,回家享享清福多好,他都以我还没买房、娶媳妇为名拒绝了我。我买房、娶媳妇后终于把他劝回老家,他又在村里继续施展手艺。问他怎么还在做瓦匠,他的理由不容我反驳,某某家不会铺瓷砖,某某家墙抹不平,某某人老远看见他三番几次地堵着他我忽然想起多年前父亲为我规划的职业前景,我觉得做瓦匠是一门苦差事,可在父亲看来未尝不是一种实现人生价值的幸福方式。
我常想,幸亏父亲是个瓦匠,不然我绝对学不成画画,交不起大学的费用。父亲用一块块瓷砖,一袋袋水泥,一车车黄沙,还有数不清的汗水为我创造了幸福的生活。可我也常常希望父亲不是一个瓦匠。那样他的身体就不会因为过度出力,而留下不可逆转的病痛。他爱读书,字写得好看;他爱打扮,在我面前永远温文尔雅。据说,他当年还写过情诗。他做事情的时候非常专注、自信、投入,要是从事别的诸如科研一类的行业,会不会更适合他,取得更大的成就呢?
生命没有如果。
我的父亲,是一位了不起的瓦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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