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牡丹

作者: 于德北

他叫张牡丹,是个鳏夫。张牡丹是他的外号,他有一个非常稳重的大名:张瑜仲。

张瑜仲退休前在《松城科技报》工作,是文字编辑。“科学诗”风行的时候,他也学着写过科学诗,发在自己编辑的报纸上。那时报纸有副刊,副刊发一些与科学有关的诗文。张瑜仲因此有了点儿名气。因为那个年代报纸很多,各行各业都办报,《卫生报》《环境报》《法制报》《农民报》《工人报》《青年报》《妇女报》,热火朝天。张瑜仲发表了不少科学诗。

张瑜仲喜欢“周氏三兄弟”,尤其喜欢周建人。周建人的科普小品,他只要发现了,就一定剪裁下来,贴在一个大本子上。渐渐成册,像一本庄重的大书。

大书在案头上铺排开,他用手“逼”着那些文字。

“普通狗的脸都有点儿像粽子,但也有‘凹脸塌鼻头’,好像要装作狮子脸,然而又不像。”

高声读完,他还不忘加一句:“这文字多干净。”评价完,又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鲁迅先生的《“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如果加上这么一句,应该更精彩。”

他很为自己的联想得意。

张瑜仲虽是文字编辑,但也画画,画牡丹。

用毛笔沾上白,然后再在笔尖上沾上红,往宣纸上一拧,半个花瓣就出来了。这是画红牡丹。画黑牡丹也是一样,不过是把红换成黑。他只画红牡丹和黑牡丹,痴了一般。

黑牡丹好看吗?

如果有人质疑,他就把笔往架山上一放,一双手互相搓一搓,不冷不热地说:“黑牡丹并非纯黑,好品种多了。乌龙卧墨池、青龙卧墨池、冠世墨玉、烟绒紫……您恐怕见都没见过。”

在这里,“您”绝不是尊称,而是带了一种云淡风轻的蔑视。

每年五月,松城牡丹园里的牡丹怒放,张瑜仲就会去写生。骑自行车——后来骑电动车——从家里出来,一路下坡,直到公园门口。他背一个木箱子,里边是文房四宝;又背上画夹子;在腋下夹个小板凳,不紧不慢地隐入百花深处。他并不急着去画,到了合适的地方,他先把东西安置好,然后在园子里走一圈。

这是个美丽的园子。

他很喜欢。

园子是开放的,面朝一整条大街。园内有一湾湖水,微风一来,水面泛起细细的波纹。西侧的木桥下有一丛芦苇,秋天生出簇簇芦花;春天却只嫩绿一片,一片叶子包着另一片叶子。蝴蝶刚刚蛹化成,翅膀还很弱的样子,它们也懂得御着风飞,风略一急,它们就附着在一大片花瓣的下边。

张瑜仲看着这些景物,心里一动一动的。

每年春天画牡丹,都是他用神最专的时候。

松城牡丹园的牡丹有一万余株,近三百个品种,他每个品种都会画到。牡丹的花期短——仅十天,尤其在松城这样的北方城市。所以,张瑜仲画得很辛苦。每天天一亮就入园,转完了之后就开始画。中午吃的是简餐——几片面包、一瓶牛奶。下午接着画,天黑了才回去。

一天至少要画三十张,可他有条不紊。

张瑜仲是一个慷慨的人,能帮人的地方,只要能力允许,他都帮。人、钱、物,绝不吝啬。但“物”中有一样东西不行,那就是他画的牡丹。他画牡丹,一晃也有四十年了,功力不浅。艺术学院、师大美术系、画院、文联都请他去讲课,他讲得很好,也很受欢迎。学生们更喜欢看他画,一只大斗,粗枝大叶,叶脉花蕊,皆出细节。就算一片叶子要落,他也能把那个状态处理得细致又逼真。

那片叶子,只能看,不能碰,仿佛一碰就会落下来。

真绝。

他讲课不收讲课费,只尽义务。大家过意不去,他就勉为其难地说:“那就送一刀纸吧,当衣裳了。”

纸能当衣服,也仅是他这里的说法。

有一家画廊见他画的牡丹好,就想收购。

他们来到张瑜仲的住所,看到一墙一地一桌一床一箱一柜的牡丹,啧啧惊叹。花有百朵千朵,朵朵风姿不同,红的迎风,黑的照水,你若能喊出名字,那花就能娇滴滴地回答你。

他们谈收购,买断的那种。

张瑜仲说:“不卖。”

来人说:“张先生,价格不低了,仅这一笔,就够您换套大房子了。”

张瑜仲说:“不卖给您。”

“这又是为什么呢?”来人不解。

张瑜仲说:“你如果是个爷们,卖房卖地,你会卖妻女吗?”

张瑜仲的媳妇生得美,只可惜生女儿时大出血,死了。媳妇的外号叫红牡丹。他的女儿长得随媳妇,兼有他的优点,更美,外号黑牡丹。可女儿到了恋爱的年纪,遇人不淑,一口气置在那儿,吃了药,也死了。

丢下张瑜仲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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