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夏
作者: 非花非雾出大虎岭隧道北口不远,有一个古色古香的牌楼式路牌,上书正楷“刘家寨”,下书行草“云顶山庄”。
路牌下,茹爷和茹奶席地而坐,面前摆着几只椭圆形的大瓜。夕阳从西边断崖顶尖穿过云缝,照到岭下一望无际的原野上。
一辆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茹爷面前,下来一位穿连衣裙的清瘦妇人,妇人头发绾在脑后,六十岁左右。她用白皙的手拍了拍瓜,回头对车里的人喊:“老李,你看,这是什么瓜?”
秃顶的男人从车里下来,仔细看了看那瓜,道:“瓠瓜。你忘了?我们结婚头一年的六月六,抱着瓠瓜回你娘家‘望夏’。”
“您自己种的?”女人问茹爷。
茹爷用手指指路牌,说:“我就在这里住,我自家屋后种的。”
刘家寨又叫虎狼寨,因背靠大虎岭,面朝青龙涧,隐于重岩叠嶂中,藏在林木深秀里,曾被土匪占据。
当时村里人能逃的都逃了出去,新婚的茹嫂也躲到山南表姑家去了。茹哥不肯逃,也不肯入伙,每天被押着去青龙涧给土匪担水。
春天的时候,他在土坯房后种下两颗瓠瓜籽儿,看着它们嫩生生地发芽、开花、结果,瓠瓜滚滚圆,像一个满了月的胖娃娃。
茹哥思念新婚妻子,想着到了六月六,一定得陪她一起回娘家“望夏”,企盼来年抱着瓠瓜一样胖嘟嘟的娃娃再去看外爷外婆。
那天他起了个大早,摘下瓠瓜,用一条新织的布床单包得严严实实的。寨后没有路,他必须抱着瓠瓜援树攀崖翻过山头。刚到山头,他就被土匪发现了。他勾着头只管往前冲,终于在山南见到茹嫂,跟她回了娘家。
不久,这股土匪就被解放军消灭了。
第二年,茹嫂为茹哥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青龙涧修水库的时候,生产大队住在刘家寨,茹哥依然天天下涧担水,茹嫂天天蒸馍做饭。两年后,水库建成了,茹嫂又生下一个大胖闺女。
按照豫西民俗,茹家夫妻便不再“望夏”。但是茹哥依然每年都在屋后空地种上几棵瓠瓜,方圆左近有新婚还未生育的小夫妻,打听着寻来,都不会落空。茹哥每年都要留一只瓠瓜,让它自然长老、风干,再小心地摘下来,敲出籽儿,留做种子。
水库蓄起水,像一面平放的大镜子。天和山,还有刘家寨都倒映在镜子里。村里种的洋槐树长大成林,春夏时节,槐花开得像一团团白云,村子犹在云顶一般。
茹家一双儿女都学有所成,在外地成了家,茹哥茹嫂成了茹伯茹婶。
儿子新婚后的头一个夏天,茹伯专门带着瓠瓜去看小夫妻,让儿子陪媳妇儿回娘家“望夏”。女儿结婚后的头一个夏天,写信说实在太忙,婆家也没有“望夏”的风俗,就不回大虎岭了,还给他们寄了两个月的工资。
茹伯不爽了好几天。
六月初六的早上,茹伯担完水,接过茹婶端来的荷包蛋吃了,说:“走,看闺女去。”
茹婶说:“六月六,是闺女瞧爹娘的‘望夏日’,哪有咱看闺女的路数。”
茹伯说:“我想闺女了,只要闺女过得好,谁看谁都是‘望夏’!”
两口子抱着瓠瓜去看闺女,在大城市住了好几天,高高兴兴地回到刘家寨。
给儿女们“望夏”的习惯一直保持到儿女们有了孩子,他们成为茹爷茹奶。村子里通了自来水,一拧水龙头,水就哗哗地流。茹爷依旧天天担水,水库的水位下降了,设了网箱养鱼,水不能吃,但浇瓜正好呢。
刘家寨的人一户户都搬到山脚下的新村去了,只剩下茹爷茹奶不愿离开。后来那些空置的农家院忽然热闹起来,开发商将这里建成了民宿,取名“云顶山庄”,让游客来看风景,吃鱼宴。茹爷茹奶常常坐在院前空地的石凳上,看城里的红男绿女,城里来的人也把他们当作一道风景。他们说茹爷茹奶是村庄的灵魂。
这样欢乐的日子在青龙水库水位降到最低点时结束了。那个投资人离开后再也没回来过。只是刘家寨多了一个别名云顶山庄。
没过多久,云顶山庄忽然又热闹了,它上方的崖壁上开通了一条盘山公路,开凿大虎岭隧道时,施工队扎营在山庄里,工人们都喜欢吃茹爷的瓠瓜炖猪肉。
公路开通后,山庄恢复了寂静。茹爷依然每年种他的瓠瓜,每年挑一个最好的留做瓜种。山脚下的村人偶尔结伴到公路边售卖农产品,茹爷茹奶也跟着凑热闹。车虽然很多,但极少有人停下来买东西。
今天终于遇到一个要瓠瓜的妇人。
妇人感叹:“日子像流水一般呢。姑娘都结了婚了,今年也该‘望夏’呢。只是她那个城市不兴这个。”
茹爷恳切地说:“咱这儿兴这个,咱给他们送个福。”
妇人认真地问:“那该谁给谁送呢?”
茹爷说:“你是年轻一茬儿,还信这?谁给谁送都是福。你拿走,不要钱。”
妇人连忙伸手接过瓠瓜,像抱一个胖娃娃,她望一眼茹爷,眼睛润湿了,心里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