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窕疏影乱,千年回声
作者: 张祺妍云雾溶溶,迷蒙了女萝薜荔蔓延的芳影,消散了赤豹文狸跃动的足音,辛夷车辙碾过石泉的琴弦,她是荒岩裂隙里生长的野性花魂。她的热烈就像一朵饱蘸了美酒的辛夷花,迎着尚有些料峭的微风,抖落出沁人的馨香,于是山间万物都醉得像一场梦,醉到伸手扯下新月边薄薄的云,为山鬼献上最轻柔的裙摆。疏影横斜,不顾等候千年。
屈原的楚辞是中国文学史上浪漫主义的源头,那是一种且歌且吟的上古呼唤,突破《诗经》四言体的范式,采用长短句交错,杂以“兮”字调和节奏,形成独特的抒情韵律。这种由楚地民歌转化而来的文学,带有浓烈的生民气息,楚地神话、巫觋文化成为其诡谲的意象主体。而《九歌》更将原始巫风与文人诗性磅礴地交融,将楚地祭神乐歌进行艺术重构,山川草木等自然风物被赋予神的特性,而神也因为降临凡世而兼有人性温度,于烟瘴氤氲的祭神之时,楚地便响起充满敬畏的巫歌,虔诚而专注地为神明而舞。
山鬼,有人称是巫山神女的形象。作为楚地的神明,她是一个融于自然又超脱俗尘的存在,是一种似人而非人的梦幻。初见她时,是那双含睇的眼眸,神女宜笑,霎那间这里并不是楚地的孤山,而是《诗经》中“关关雎鸠”的河洲。而以豹为伴、结桂为旗的这场出行,又使她不再是一个“窈窕淑女”,而是更添神女的野性灵动,与山间生灵合为一体,携着自然的密码与万物的奥秘。上古时期的人们,对于自然的崇拜是发乎本心的,那是他们无法战胜、不可企及、难以掌控的绝对力量,是渺小个体愿意虔心追奉的原始信仰。所以那些不可探寻的深山之处,走出了一位手执芳馨的神女,充满了神性的庄严与人性的温度,她是山的化身,更是自然生态的原始描摹。
一声“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打破了那幅流动的山林美人图,对山鬼的考察角度也从旁观者转为山鬼本身。这番似泣似诉的述说,道尽幽深竹林间不见天日的苦痛,山间万物不可心灵相通,孤身一人的神女于山间静观电闪雷鸣,她也在“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中发觉岁月的流逝。于是她攀越山岩,绕过那些纠缠不清的葛藤,试图在流逝中暂停,找寻益寿的芝草。她心绪不宁、忐忑不安,抒发最深切的哀愁:“君思我兮然疑作?”对于《山鬼》后半部分的哀情,根据苏雪林的看法,《九歌》中有“人神恋爱”的关系,那么就该是巫山神女的自述,她也会在长久的寂寞与期盼中陷入苦痛,思念着那个曾有过会面的公子。这种思念,慢慢从对一个人的牵挂,转变成了对自己孤身一人的哀愁,转变成了草木凋零美人迟暮的焦虑,所以这份思念就不再如杜若般恬美,而是掺杂了飒飒风吹的刺骨。萧索秋至,人神的结局总是“求而不得”,这段彷徨与愁思交织的等待,这种瑰丽而浪漫的情感抒发,是山鬼在云雾深处的独白,也是跨越神明的高歌。
屈原善写香草美人,于风雨中无尽等待的山鬼,是楚山中未被规劝过的自然之美,却在无限等待中书写着悲情色彩的结局,她折芳馨而无用,岁既晏兮,她开始怀疑自己的芳容,最终陷入风雨交加的孤独。相似的遭遇发生在“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屈原身上,困顿的神女,其实是郁郁的诗人。在《九歌》中,他还写了另一位神女:湘夫人。她同样是自然神力的化身,是洞庭湖边水波轻柔的美人,她“目眇眇兮”如湘水绵长,她的两情相悦在江边远望,等待湘君,也等待最真挚美好的情。同样,对她“沅有芷兮澧有兰”的描写,也是屈原“扈江离与辟芷兮”的香草人格之镜像。这两位楚辞里的神女,一半是原始时期人们对自然的敬畏与鬼神崇拜,一半又初步寄托了屈原的理想与人性的温存,所以她们才从山水之中脱身,成就了最朴素、最华美、最诗意的神女体系,暗暗奏响了古老社会的记忆余韵。
自楚辞后,神女形象便一直如梦境般翩跹在文人的诗句里,如湘水般流淌在诗歌的音韵里,神女是我们最想触摸又最不敢靠近的形象,是文学、宗教都必不可少的崇拜。魏晋最知名的神女,莫过于洛神。这一次,曹植用赋为她写下缥缈飞扬的文字,塑造出“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的河洛之神,奇幻的色彩在《洛神赋》间,如同流金般的瀑布从四面八方而来,托举神女的环佩,转身变作五色裙袂,而她凌空俯瞰着众生。这样的神女,寄托了道家仙姿与儒家礼度,暗含着曹植的深切情思,她的一举一动,从此成为文学史上永久追寻的倩影。这一次,神女并不强调山川自然的神力,而是更多承载了个人的情思,她或许来自于文人内心深处的构想,但却占据了最崇高的神明地位,成为一代人的精神烙印。
再之后,一个缱绻入怀的神女,永远占据了我的,当然也占据了贾宝玉的内心。警幻仙子的发源,似乎是从一个森严的神仙体系中提取,由仙界降临,却始终存在于太虚幻境之中,叫人本就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她“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说明神女逐渐与世人距离相近,与凡尘俗世越来越相关,而她承曹雪芹“千红一窟,万艳同杯”的悲剧预言,是红尘虚妄的代表,神女由巫到释,成为命运轮回的掌管者。警幻仙子一出,即构成全书框架,《红楼梦》后来多有续本,其情节评判标准,也往往依据神女最初的预言与点拨,如若和神女所言相悖,就不是佳续。恍惚之间,好像警幻仙子微言提点的,不只宝玉,她的话语透过时间,也一直指示着如今追寻红楼迷云的我们。她是那样具象的仙子,眉目之间含有情思,话语之中尽显慈悲,遥想自山鬼以来,仿佛神女从自然深处,步步走近,从渺远的湘水中,传来真切的神女歌吟。
诸般神女,是中国文学中朦胧而奇幻的一条脉络,写尽中国古人从崇尚自然、敬畏鬼神,到诸子百家、文以载道的民族道路,神女从野性的精灵到柔光的上仙,是蘸了天南海北的墨、用了穿越千年的笔。千年回声,神女迢迢,她们终将会在现代文学体系中更为光彩夺目。当我们轻抚上古神女的衣裙,能感触到那不只是一种置于高台的意象,更有湘水边洒泪过后,挽袖撑起小船的力量,随着粼粼的江水,游历黄河五千年。
楚地的山崖间,似乎再也难忘却那驾着辛夷木车的山鬼。她带着远古的情思,带着未经任何束缚的神性,秋水盈盈,注视着过路的世人。月影婆娑,身影飘摇,世上最动人的文字里,不断记述着一位又一位神女,她们构成的回声,是华夏历史上的编钟,清越而沉重,余音荡漾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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