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之味

作者: 林忆孜

微风送来一只蝴蝶,落在叶上,扑闪着翅膀,水晶般的翅膀闪耀着金黄色的光芒,我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奶奶家阳台上的那些藤蔓已经爬满了木架。藤是青的,旁边开着几朵零星的小花,隐在叶中。我轻轻拨开绿叶,一只乒乓球般大小的果实便露了出来,那外形像极了苦瓜——疙疙瘩瘩青色的表皮,玲珑小巧的身形,甚是可爱。我问奶奶,这是什么?奶奶用乐清方言告诉我说这是“红娘瓜”。“忘啦,你从前可爱吃了。这是你上半年和弟弟妹妹扔在这儿的种子,已经长出来好多了……”我当然记得。小时候每次来,桌上都有一大碗,我总是会舀一大勺,表弟表妹也会争着抢着舀上一大勺,那味道刚入嘴时有些苦涩,但过一会儿又会感觉到它的甜味。红娘瓜在八月成熟,因此每年的八月都是我们仨的快乐时光。奶奶每次回来都会给我们带上好几个红娘瓜,成熟的它是橙色的,闻起来还有淡淡清香,用手轻轻一捏,一掰,露出红红的果肉,耀眼的红色仿佛一颗颗红色的玛瑙,放在嘴里,滑溜溜的。意犹未尽,我还品尝了它鲜亮的外壳,本以为也会和果肉一般风味十足,谁想居然是又酸又苦涩,我一口将它吐了出来,吐着舌头直呼气。看着我的囧态,奶奶大笑。“吃完不急着扔,丢到花盆里去,说不准会长出新的红娘瓜呢,隔壁老王家都长了好几个了。”我们争先恐后往每个盆里都丢满了籽,那时候,每天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红娘瓜长出来了没有。

一天、两天、三天……我们静静地等待,憧憬着花开。

在节气划出的时间格子里,一帧帧剪影留下了我们与红娘瓜的故事。

几个月的分离后,等我再来时,它早已攀枝附叶喜向阳,遍散黄花满院墙,绿叶青翠,藤蔓环绕。未曾想,曾经儿戏般丢下的几粒籽,竟已长得这般喜人。

红娘瓜在奶奶的眼中,还是一种极好的良药。奶奶说,它是苦瓜的栽培品种之一,味苦可入药。有一次,我因上火喉咙疼痛时,她给我舀上一大碗,我吃完喉咙果真好了许多。也正是在那天,我才注意到奶奶满是老茧的手,手上还有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孔,就如同红娘瓜的外皮一般。

望着眼前的红娘瓜,我常常联想到,奶奶的一生,也正如风雨中的瓜果,在苦涩中结出人生的甘甜——奶奶出生于20世纪50年代,当时,家里的条件不好,把读书的资格给了她的兄弟,留她在家里帮他们干活儿。她不甘心,一个人偷偷跑到别人店门口,在昏暗的灯光下偷偷学习刺绣,因为光线不好,经常把自己的手给戳到,有好几次戳得鲜血直流。做家务时,疼得一个人偷偷掉眼泪。后来,她把这些刺绣拿去卖,换学费供自己去读书。在班里,她总是最认真的学生,她一直渴望着,通过读书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可她终究飞不远,高中一毕业,她嫁人了,那一年,她十八岁。

结婚后,她在柳市镇上经营一家服装店,家里也不太富裕,刚开业时雇不起员工,店里大部分事都由她一个人承担。有时店里顾客多的时候,她给他们拿衣服、试衣服,里里外外地忙,三餐经常是一顿有一顿无的。有时赶上进货,她又得一个人跑到外地去,背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自己回来。那时交通很不便利,回来的时候还得坐渡轮。她背着比她还重的货物,一背就是一整天,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期间,她的身体向她发出过无数次的警告,可奶奶从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一直到某天,她终于忍不下去了,坐着三轮车进了城里的医院。她的身体不能再经受这样的消耗了,年复一年的奔波,她的腿已经被磨损得很厉害了,她的胃也因此落下了毛病……

然而,如今的奶奶,却如同秋天的瓜架上的果实,历经沧桑却也苦尽甘来。

每次在瓜架下,看着奶奶笑盈盈的双眼,我都会觉得她确实是个幸福的人,再艰难的时候她都熬过来了,好像品尝红娘瓜,熬过了苦涩就能品尝到甜蜜。

我不由地想出了神,想到以前它们是生活在奶奶家的院子里的,那时候,奶奶家还没有被拆,我也还没有长大。冻结的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开始继续流淌,我的思绪不由地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夏天。

那个夏天开始在一个绿树成荫、繁花似锦的小村子里,村子位于浙南瓯江边的一个小县城乐清的西部,背山而立,面溪而居,与村毗邻,水田包围,水泥路从村中穿过,清风来,夏日长,紫红、粉红、雪白三色波斯菊摇曳生姿,明亮了一整个夏日,这里的沿路装扮十分美丽,格桑花是其中的一段风景,格桑花花海就在路的右侧,路边的岩石上装扮写着“仙鹤飞临的地方”,若抬头仰望,周边已经是满屏的风景,当其他的村子都已经相继踏入城市化步伐时,它仍然保持着自己的乡村本色。村中间有一大块地供大家共同耕种,种有花椰菜、铁皮石斛、甘蓝、芥菜等,村后的山上种有杨梅、黑荆树等,每逢收获季时,大家也都不分你我,需要什么便和对应的人家招呼一声就取走一些。爷爷奶奶家就在这个小村子的最外面,他们家的一个小小的院子就足足承包了我整个童年的乐趣,院子中央是一口清澈见底的水井,四周种满了大大小小的植物,树的中央掩映着的是爷爷奶奶的房子,黑瓦白墙,墙边堆叠着大大小小的木柴。每次柴仓中的木柴用完时,奶奶就会再从这里抱一大把过去。

木柴烧出的饭菜总是特别香,只要一靠近奶奶家的门,便能感觉到柴火灶中的柴火烘出明亮迎人的暖意,那种干燥而温和的气味伴着饭菜的香味包围过来。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奶奶做的炭火红薯,有时我想吃时,就会和奶奶一起从箩筐里选几个小的红薯,放在柴火灶里。搬一条小板凳,坐在奶奶旁边,看她烧火,火苗小时,奶奶就会教我,如何用铁钳往里面加木柴。木柴很大,我放进去时,常会把火苗压灭。但奶奶随意拨弄几下火苗就“起死回生”了,火焰在柴火灶中跳动,火光照耀在我们的脸上,暖烘烘的。炭火红薯一般都是和饭菜一起做的,等饭煮熟时,红薯也已到了火候,轻轻拨开灶里的灰,夹出红薯,它的皮早已烧得和炭一般黑,轻轻一碰,便全部脱落了,露出红红的肉,吃起来又香又甜。

因此,每当我走在路上,看见远近的炊烟,成丝的,成缕的,成卷的,轻快的,迟重的,浓灰的,淡青的,惨白的,在渐渐地上腾,渐渐地消隐,便会不自觉地加快脚步,往家奔去,只为快点品尝到那喷香的美食。

但爷爷却和我截然相反,每天晚上,总是很晚才从外面回来,这时的饭菜都早已冰凉。我也不知道爷爷为什么总是这么晚回来,只知道他出门的时候总是带着一个小本子。

有天晚上吃饭,我便和奶奶打听起了这件事,奶奶说:“你爷爷在村里也是个大能人,一般村里有什么事情啊,有什么问题啊,他呢,总是能马上想出好法子来解决。这不,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这些老人在村里啊也闷得慌,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但又读不懂报纸,你爷爷呢,也算是读过书的人了,认识几个字,就鼓舞了村里几个也识字的老人一起给这些老人读报。他呀,一做就是好几年。”奶奶说着,笑了,连皱纹也漾着笑意。我点点头,也笑了,但这在年幼的我心中,并未激起很大的波澜,但也默默觉得爷爷还挺厉害的,默默地为爷爷感到骄傲。

后来有一次,我半夜做梦醒来,看见窗外星星点点有一些灯光。我轻轻推开窗户,院子里有一盏台灯显得格外明亮。灯下坐着的,是我的爷爷,他时而沉思,时而拿起笔在纸上挥写。他的两鬓已经斑白,但瘦削的脸上两只眼睛却依然炯炯有神,我静静地走在院子里,在爷爷身边坐下,起初他有些惊讶,惊讶我为什么这个点都还没有睡觉,并催促我赶紧回去睡觉,后来知道我是做梦惊醒时,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了,给我一条夏凉被披上,也就任我坐在他旁边看着。我看见他在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种批注。奶奶上次和我说的话不由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问爷爷,给老人们读报有趣吗?怎么能坚持这么久?爷爷说,起初啊,就是村里的老人们爱到桥边聚集闲聊,聊着聊着啊,就会聊到村外的世界,很多老人一辈子也没怎么出去过,年轻的时候,交通不便,老了以后,身体就不允许了,想看看报纸,又因为年轻的时候没读过书,不认识几个字,我年轻的时候啊,也读过些书,有时,也去给他们讲些新闻。这些老人特爱听,偶尔我有事没去,那些老人就会派代表来找我,说一天没听我讲新闻啊,无聊得很,让我赶紧去桥头给他们讲讲。于是久而久之,我也就养成个习惯,没什么特殊事,就每天晚饭后去桥头给他们讲新闻;老人们也养成习惯,没事了就到桥头来听我讲新闻。就这样,讲了好几年,听众也越来越多。爷爷讲着,脸上的皱纹也一点点舒展开了。

再次跟爷爷出门时,我对他的行为也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和关注。爷爷的步伐很大,他不时停下等我,我不时小跑跟上,我们一同来到小河边的桥头,这次,我也坐在旁边专心听讲,身边一同听讲的老人大多头发已经花白,甚至有些老人坐着轮椅也要来听。这令我十分震撼和感动。一个小蜜蜂和一个手电筒就是辅助爷爷读报的好帮手,并确保了每一位前来听讲的人都能听见和看见。亲切的方言搭配着爷爷抑扬顿挫的腔调,他那神采飞扬的眸子,那生动有趣的话语,如同暖流蔓延在空气里。爷爷讲得十分激动,我看见他有些泛白的两鬓已经有了汗水。我被深深触动了,喉咙像是被什么哽住了,眼前一片雾雨,我感到他也是这样慢慢理解世界,慢慢更新自己。他一讲完,热烈的掌声像拂过草原的微风,持久地响起来了。爷爷脸上的笑容就像清泉的波纹,从他嘴角的小旋涡里溢了出来,漾及满脸。

受爷爷影响,从那以后,只要我一有空,就会帮助爷爷一起整理每日要讲的材料。爷爷喜欢在思考时抽烟,微风拂过,青烟晃动,却晃不动他仔细阅读的目光。那眼神让我觉得,天地虽广,世间虽有万物,但此时在爷爷的眼中只有这一张又一张的报纸和稿件。

渐渐地,阁楼里的材料和桥边的人都越来越多,他们共同见证着我和爷爷的坚持与热爱。甚至还有人会拿着录音机来录下,回家再播给家人听。村里的老人都说,是爷爷让他们的生活变得更加丰富,让他们看到了以前未曾看到的世界。渐渐地,观众席里还多了许多年轻的面孔,他们还会在爷爷的读报过程加入更多属于自己的想法,让这个过程也注入不一样的色彩。

当我们以为事情会这么顺利地发展下去时,随着发展的需要,村里便需要修路,爷爷奶奶家作为路边的房子,便要搬走。走的那天,奶奶倚着门框久久不肯离开,这是她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一路上,奶奶都在哽咽,还不住地反复回头看,爷爷也一言不发,只是一个人默默地抽着烟。望着老屋离我们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我的心里也五味杂陈。

还能再回来吗?我默默地叹了口气。

爷爷奶奶的家搬到了乐清镇上一个新建社区里,居住条件还不错,可环境是陌生的,人也是陌生的。清晨再也听不到公鸡的鸣叫声,晚上再也没有人和奶奶一起吹着晚风搭伙聊天,奶奶每天都站在窗边发呆,望着村子的方向,眼泪不禁掉下,而爷爷呢,虽然他表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什么,但我能看到他的脸颊一天比一天瘦削,爷爷的话本来就不多,现在愈发减少,一个人,一碗酒,就在桌边坐好久。但他每天还是会带着他摘满新闻的小本子回到村里来,继续为村里的老人读报,有时,我也会以这个为借口,和他一起回到村里来看看。再回来时,我已经找不到爷爷奶奶家在哪里了,房屋已经成为废墟,再次走在村里的感觉也已全然不同,宛若掉进了生活里的一道时间缝隙。而爷爷呢,每次读完报后,他总是会迅速地收拾好东西来到其中的一片废墟旁,在那站很久,很久,看爷爷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我也就知道了这里是爷爷奶奶以前的家,恍惚间,我仿佛又回到了好多年前的那个夏天,那时,还是黑瓦白墙,那时还有爷爷奶奶等待我回来的身影。时间就在爷爷的一声又一声叹息中溜走了,月亮爬上了枝头,旁边有几个老人看见了,也会轻轻地问我,爷爷好些了吗?

通过几次和这些老人的聊天,我被一点一点地带回了爷爷生活的六七十年代,我也渐渐知道了,原来爷爷奶奶的家是爷爷在20岁时自己从山上一点一点运石头下来,自己一点一点修建的。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后知后觉地知道原来废墟里饱含着的都是爷爷的心血。我还知道了,他是家里的老大,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需要他去帮忙,小时候家里穷,他们一家人只能住在村子上面的一个群居房里,破破烂烂的,有风,窗户就会嘎吱作响,那时,正值乐清的城建热潮,18岁的爷爷毅然加入了城建的行列,没有车,他只能把石头放在推车一点一点推到那里,风雨无阻,鞋子都磨破了好几双。后来,他赚了钱,买了一辆拖拉机,这是村里的第一辆拖拉机,当时村里的其他人别提有多羡慕了,每次爷爷一有空,他们就叫爷爷开拖拉机带他们去镇上看看,路很陡,很差,但颠簸的人,心是激动的,漫长的山路,一个多小时的等待,他们第一次见到村子之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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