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窗应未忘
作者: 冯雨萱虽然早已进入春天,可边疆的风还是带着寒气,一抹鲜艳的红色在空中猎猎作响,给这片荒凉的土地带来一丝生气的同时,也给红旗下这座光秃秃的建筑增添了一丝严肃。沿着楼梯一直向上便是詹娘舍哨所的内部,是陈尘这三年的家。是的,他终于在这个海拔四千六百多米、被称为“雪山孤岛”的地方安了家。
陈尘拉了拉领口,顶着寒风快步走向哨所与战友换岗。他已经与刚来时那个不适应高原的小男孩判若两人,和战友熟练地交接,站岗,全神贯注地盯着那条边境线。此刻,从哨所的小窗向外看, 正是他所守护着的无恙山河。
“哗啦”一声,哨所外那棵树上的最后一片枯叶还是没能战胜寒风,被一阵狂风席卷而走。哨所内,一双明眸正透过那扇小窗凝视着东北方,那是陈尘故乡的方向,更是他牵挂一生的人所在的地方……
与哨所环境截然不同,那里山水秀美,绿意盎然,一条清溪涓涓流过整个村庄。碎石铺就的小路从溪边延伸,贯穿整个院子,小路尽头矗立着一间开了两扇小窗的青色房舍,两株秋海棠一大一小错落立在院子里。 低矮砖土砌筑的屋舍内,阳光透过两扇窗洒下来,照亮了整个屋子,暖洋洋的。
就在那个山水秀美的小村庄里, 陈尘和他的外婆度过了十七年。即使从未拥有过爸爸妈妈的关爱,但外婆给他的爱不比任何一个同龄孩子少。
小时候,陈尘总喜欢在院子那块小菜田里挖沙子堆城堡,外婆就坐在屋内的小板凳上,透过那两扇小窗看着他玩,天气好时还会坐在屋外的藤椅上,时不时夸他几句 :“真不错,我们小尘就是厉害啊,看看这大城堡堆的,外婆都想住进去了。”
外婆年轻时是村里的妇女主任, 村民们都叫她杨主任。年轻时的杨主任以雷厉风行著称,做事麻利、公平,村里的父老乡亲都喜欢她,在村里颇有威望。后来,杨主任遇到了隔壁村陈家当兵的小儿子。虽然陈家小儿子不解风情更不懂浪漫,但外婆就是看上他憨厚老实。两人一见钟情,顺理成章地结了婚,生一儿一女,如今都在外地定居。现在虽说外婆已经老了,可每当村里有大事小事,她还是会帮着张罗。闲暇时,外婆喜欢坐在院子里的那把藤椅上,默默地盯着正对房门柜子上的那张照片看。她这样一看能看上好半天。照片里那个神采奕奕的军人便是外公。外婆给陈尘讲了许多外公的故事。
外公是一名戍边军人,工作的地方并不固定,会根据需要随时调换。外婆说,新疆是外公待得时间最长的地方。外婆和外公年轻时聚少离多,但每每想到外公肩负的职责是保卫国家,外婆也觉得值。
直到外公退役回到家乡,他们才过上相濡以沫的日子。戍边气候恶劣,外公的身体一直不好,终因肺病去世。外婆抚养陈尘时,常把“我们小尘长大一定是个保家卫国的男子汉”挂在嘴边。这一半是外婆对外公的思念,一半也是对陈尘的殷切希望。但外婆没有告诉陈尘的是,外公回来那年并不是一个人——老陈怀里的红色毯子是外婆与陈尘的初见。那年,外婆在村口迎接回家的老伴,谁知老伴怀里凭空多了一个红毯子。外婆都没看清那红毯子里是什么,外公就先一步解释道 :“老婆子啊,你看看,这个孩子是我在进火车站时捡到的,当时车站那么多人我一眼就看见了他,这说明什么?说明我和他有缘啊,况且这孩子还这么小,放在那里冻坏了多可怜。我们反正在乡下也没事,就养着他吧,当是自己的亲外孙!”外婆上前掀开红毯子,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映入眼帘。他不哭也不闹,只是盯着外婆看。“好,我们养着他,从今天起他就是我们的小外孙了。”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金黄的稻田上,两个身影在田垄上被慢慢拉长, 一前一后,一大一小。今天是陈尘第一次和外婆来到田里,之前外婆一直不允许陈尘来帮忙,总是一个人打理近两亩地。这次是陈尘一直缠着外婆,说自己已经六岁,是个上小学的男子汉了,而且正值农忙,他必须来帮忙,如果外婆不同意的话他就不吃饭。外婆无奈之下勉强答应。有了这得之不易的机会,陈尘使出浑身解数想多干一点,这样外婆就轻松一些。“哟,老杨啊,你这小外孙力气不小呢,那么大一捆稻子都能搬得动,还知道来给你帮忙,不像我们家的,整天不见个人影。”外婆看着那幼小的身影,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傍晚时分,太阳慢慢西沉,天空被点染成一块橙黄色画布,晚霞绚烂。田野上,忙碌了一天的农夫们陆续归来。“外婆,我今天厉害吧,我听见黄婆婆都夸我了。”“厉害厉害,你啊最厉害了! ”“那我明天还要去田里,你必须同意啊! ”说完就撒腿跑开了……
春来夏往,秋收冬藏,这座村庄里的人们还是遵循着古老的节奏: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陈尘与外婆彼此搀扶,相互依靠走过了数个春秋……
空中零星飘着的雪花被一缕炊 烟驱散,快到陈尘放学的时间了,外婆佝偻着背开始做饭。放学后,陈尘踩着地上的积雪,心里想着今天外婆又会做什么好吃的,不由地加快了回家的步伐。“外婆 , 我回来了! ”陈尘放下书包后立马跑去厨房帮忙,盛饭端盘子什么的,说什么也不肯让外婆插手。“太好了,今天是我最爱吃的炒豆角。嗯,外婆你做的饭就是好吃! ”祖孙俩一边看着窗外的飘雪,一边吃着热乎乎的饭菜,冬日里的寒气悉数被隔在门外。“外婆,今天我们学校体检,量了身高,你猜我多高了?我已经一米七六了,而且医生说我还要长呢。”“哎哟,我们小尘已经长成大小伙儿了。”饭后,陈尘照常打开电视收看新闻。画面里正在播放关于戍边战士的报道。一瞬间,外婆仿佛看到了外公的影子,而陈尘看到的,是自己未来的影子。
冰雪消融,小溪又开始潺潺向前, 远山渐渐染上了绿,小院里一片生机勃勃,除了那株大的秋海棠……
村里没有高中,外婆坚持送陈尘去县里上学。“外婆,您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我在学校会好好学习,唯一担心的就是您的身体。”
“小尘,你放心吧,外婆又不是小孩子,会照顾自己,反而是你在学校要好好吃饭,注意别感冒了。”
每天到了放学时间,外婆总会坐在窗前,盯着陈尘之前回家的那条石子路。陈尘也从教室的窗户盯着家的方向发呆,担心着外婆。
十五的月亮又升上天空,一轮明月在深蓝色的天空中微笑。大地上一片洁白,好似笼着轻纱。学校特意为中秋回不了家的同学举办了晚会,大家聚在一起吃月饼、唱歌,一片欢乐。陈尘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盯着那轮明月一言不发。外婆在干嘛?吃月饼了吗?有没有按时吃药?他一心盼着国庆假期快点到来,这样就可以回家了。
平时只觉得站岗时间漫长,可今天却过得如此之快,已经过了换岗的时间。小战士李肃火急火燎地赶来, 心里祈祷着队长没有发现他迟到了。 “嘿,队长想什么呢?该换岗啦,快回去休息,这里交给我吧。”
陈尘猛地回神,看了看李肃,转身出了哨所。“下雨了? ”陈尘拢拢衣服,向宿舍走去。
边疆多大风,雨却少有。偏偏今天的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牵起人不少思绪。
回到宿舍后,陈尘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那天晚上的事又浮现在眼前, 滚烫的泪珠滴落在枕头上……
“今天这雨真稀奇,下了一天,体育课都泡汤了。也不知道外婆的风湿有没有因此发作。”陈尘想。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就是在这样的一个雨夜,外婆与陈尘说了那句再见……
“老人家已年近七十,本来身体就不好,再加上这次摔倒撞到了头,情况不容乐观……”医生后面说了什么, 陈尘已经听不到一个字,一句“情况不容乐观”让他瘫坐在地。此刻,外面风雨交加,医院走廊里只剩下狂风嘶吼的声音在回荡。
“你外婆醒了,去看看吧。”
“外婆,我在呢,没事儿了啊。” 陈尘将眼泪擦干,努力挤出微笑,紧紧握着那双养活他长大的手,呜咽着说。
“小尘,别哭,外婆没事,还害得你从学校跑过来,一定担心坏了吧?”
“外婆……”
“有一件事外婆今天必须告诉你,要不然怕是没机会了。其实……”陈尘不敢再回忆下去。他匆匆起床,整理好床铺,去宿舍的院子中跑步晨练。
院子里那株大秋海棠仍旧没有生机,甚至有些枝条已经干枯,可那株小的却正在肆意生长。大家都说是大的那株为小的提供了养分。
外婆的遗物不多,留给陈尘的还有一句话 :“小尘,答应外婆,照顾好你自己,等你长大了一定要做你想做的事,人就活这一辈子,要让自己觉得值。”外婆的这句话更坚定了陈尘想要从军的想法。为了外婆的这句话,为了他的梦想,陈尘回到学校后更加努力地学习、锻炼,只为来年一次成功。
老天不负有心人,半年后,陈尘 如愿背上行囊向西藏出发,成为一名戍边战士!身上穿着的正是那一身期盼已久的军装。坐上火车,他心里想的只有一句话 :“外婆,你看到了吗?我成功了,我做到了!”一下火车, 刺骨的寒气扑面而来,紧接着是双额疼痛、恶心,为了不掉队,陈尘强忍着跟上去。他想自己从未来过海拔这么高的地方,有点高原反应是正常的,也就没太在意。然而症状持续加重,不得不入院治疗。
部队为了他的身体考虑,打算送他下去,可他死活也不同意,硬是坚持了下来。班长说,这么多年来陈尘是唯一一个从南方上来最后还能留下来的战士。
有人说选择这片高原,既需要 理想更需要勇气。陈尘用勇气战胜 了高原反应,用理想为自己的脸颊涂上了中国红,出色地完成每一次任务,成为新兵中第一批戍边战士。来到詹娘舍哨所的第一晚,他盯着东北方那颗星星看了好久。
“外婆,我觉得我值了!”
三年后的今天,他已成为戍边二队队长。士兵们都知道,他们的队长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小尘,你其实是外公退伍那年在回来的火车站捡到的。外婆和外公一直把你当成亲孙子……你就是我们的亲外孙!”
心安既是归处。陈尘的归处,是被抛弃的那年,恰好被退伍的外公捡回家;是克服了一切困难,终于如愿以偿留在边疆。在他无助的时候,外公外婆让他心安;在他伤心的时候,部队给了他一个归处。即使外公和外婆已经不在人世,可他们在陈尘的心里永远安了家。而部队这个家又让陈尘飘忽的心定了下来,定在了詹娘舍哨所。在这里,他过上了外公年轻时的生活。在这座小小的哨所里,他接过外公手里的接力棒,成为一名向往已久的戍边战士!
黑沉沉的夜仿佛无边的浓墨,重重地涂抹在天际,一颗颗星星在浓黑的夜色闪闪发亮,给迷途的孩子照亮了回家的路……
(责任编辑 :孙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