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负翁”保安:点一只萤火照亮凛冬
作者: 李学峰打寒假工那年,李学峰遇到了保安老马,他看上去与众不同,像是见过世面的大人物。可听完他的故事后,李学峰心里很不是滋味。
以下为李学峰的自述:
神秘保安,与众不同
2015年的寒假,同学组织了我们一票人去北京打工,辗转一番,最后到了北京某大学当保安,老马是我师父。
刚到的第一个晚上赶上了开会。队长挺着肚子坐在中间,一派官员作风,正事没说几句就开始指手画脚地吹牛。保安们无视他的威严,聊天的聊天,玩手机的玩手机。
无聊的我开始打量这些人,他们大多数都是小年轻,长满青春痘的脸上洋溢着稚嫩的笑容,月薪两千的他们人手一部最新款的苹果手机,手指飞快地刷动着屏幕,时不时发出意味深长的笑声,被队长吼一句,继续捂嘴偷着乐。
打量半天,我发现一个异类,一位大叔,鬓角已白,抬头纹如刀刻般深,脸上皱纹也不少,但胡子刮得非常干净。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眼神飘忽不定,好像在深思什么。他双手捧着一个茶杯,却没见他喝过一口。
突然,他的手机铃声响起,拿出来后却是一部早已过时的诺基亚5230。大叔向队长说了句抱歉,然后挂断了电话。仅仅这么一个简单的行为,我就觉得他和别人不一样,很像那种见过世面的人。
吹完牛,队长终于开始分派任务,我被分到了大叔手底下,经队长介绍,知道了大叔叫老马。我和老马的任务是巡逻,在教学区来回转悠。百无聊赖,聊天成了唯一解闷的方式。
我试着找各种话题打破周遭的死寂,但我与人交谈的技巧不甚高明,总是问他一些淡而无味的问题,他用“嗯”“是啊”“应该是”,有时候甚至是一个点头,就把我草草打发了。如此反复几遍,我不问了。
他在前,我在后,就像两颗彼此陌生的卫星,在预定的轨迹上缓缓行动,保持着一定距离,不近不远。那时候寒冬腊月,我们穿着厚重的棉衣,外面还套着一件防刺服,加起来三十多斤,几圈走下来,我累惨了。老马见我喘着粗气,终于主动开口说找个地方歇会儿。
就在我们偷懒的空当,对讲机响了起来:“老马,有人在实验楼前遛狗,过去看一下。”我和老马连忙向实验楼赶去。
远远看去,一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腰的老人正牵着一只沙皮狗溜达。
“又是这老人。”老马显得有些无奈,走到老人面前,态度谦恭,“老人家,这里不能遛狗,您到指定地方去遛吧。”
老人瞄了我们二人一眼,眼白一翻,没好气地说:“我不去,那里的畜生老是追着我儿子咬。”
我看了看正撩腿撒尿的沙皮,大头圆眼,满脸横肉,眼见就要往教学楼跑,我连忙上去驱赶。
老人见状,扯着嗓子怒喊:“我这狗比你一年工资还贵,你动他一下试试。”我吓得当场怔住。
老人满是敌意地冲我翻了个白眼,张口吆喝一声,沙皮便跑了回来:“咱们走,不和他们一般计较。”我愤愤然。
老马面色平静,说:“这老人以前人很好的,常和她老伴在附近遛弯,见了我们会主动打招呼。一年前她老伴走了,儿女们也不怎么回来,她就变得暴躁了。”言语间,尽是沧桑。
这是我第一次见老马说话有了情绪,不自觉缩短了跟他隔着的卫星距离。
拐过实验楼走到生活区,我们发现一年轻人正在学校宣传栏上贴小广告。
老马上前轻声制止,那人立马满脸堆笑,从兜里掏出两盒烟,就要往老马兜里塞。
老马推开,说:“烟不要,你贴完就走吧,以后别让我们看到。”
我诧异地看着老马,不应该立马撵走吗?这算什么保安。在我们的监视下,那人贴完广告后匆匆离开。
等那人走远,老马带我上前,把那些小广告一张一张撕掉,我抱怨:“刚才不让他贴不就完事了吗?”
“干这活的和咱一样,都是外地人,挣点钱不容易。”老马解释道。
那一刻,我对这个保安大叔产生了敬意,也越发觉得老马神秘,因为老马懂得实在太多了,无论历史事件,还是国际要闻,他张口就来,而且能够发表独特观点。
为了揭开老马的神秘面纱,我尝试着问他的过去。前一秒满脸笑意的老马忽然脸色一沉,闭口不言,开始一口一口地吸烟,等再开口时却换了个话题。我见他不愿提及往事,心里更是好奇,却不好意思再提这茬。
不堪回首,云端跌落
过了几日,老马变得不安起来,我和他聊天,他总是走神,好不容易回应了,却是牛头不对马嘴,不安地躲避着我的眼神,几次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开口,“学峰啊,老哥哥想求你个事。”
“您说,只要我能办到,一定帮您。”
“我想和你借三十块钱,交个话费,停机很长时间了,想给儿子打个电话。”
保安这份工作虽然薪酬不高,但管吃管住,兜里攒点钱还是很容易的,况且老马生活节俭,从来不见他出去改善伙食,就连水果也从未见他买过,怎么会连话费也交不起?
见我一脸惊讶,老马长叹一口气:“哎,你是不是觉得很不可思议?其实叔也见过大钱,年轻的时候,几万几十万,根本不放在眼里。”拿着烟的手顿了一下,老马说:“不堪回首。”短短四字,背后却隐藏着一段曲折的往事。
老马是河南洛阳人,出生在这样一座历史文化名城,打小听老人讲述关于这座古老城市的一切故事,对历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初中毕业,老马再不想去上学,双手叉腰,豪气干云,要去盗墓!
老马爸爸脱下鞋满院子追着抽他,抽完就把他绑去了在电信工作的亲戚家,请求帮忙给他找份工作,可老马什么都不会,只能去了食堂帮忙。老马干了不到一个礼拜,和厨子干了一架,跑出来了。
他在洛阳城晃荡,尝试着寻找那些神秘的盗墓者,然后加入他们,可惜以失败告终。心灰意冷的老马在社会上做了个混子,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和一帮子兄弟吃喝玩乐。一晃几年过去,当初的小混混也成了大混混,遇上严打,进了局子。
出来后,老马金盆洗手干起了正经营生,在马路边摆摊卖水果,刚开始拉不下脸,怕以前兄弟看见丢人,后来收入倒还不错,也就心安理得了。
某天老马刚出摊,一辆小车缓缓驶来,停在了水果摊前,随后下来一个西装革履、头发锃亮的男人。男人志得意满,正拿着大哥大趾高气昂地嚷嚷。
装水果时,老马时不时地瞥一眼大款的大哥大。大款很高兴看见老马的好奇,得意地晃了晃大哥大:“没见过吧,这叫大哥大,跟电话差不多。”
老马谄媚地笑着,大款更得意了:“这东西,你有钱都买不到,我是托朋友从广东搞的,一万八,你卖一年水果也卖不了这么些钱吧。”
老马愕然,下巴差点咣叽掉地上,要知道当时一个正规工厂正式工人一个月的工资才不过一两百。老马一个多星期没出摊,四处打听大哥大的消息,最后托以前道上的朋友找到一个懂行的,软磨硬泡半天,请人到饭店好吃好喝,总算套出点消息来。
从饭店出来后,老马魂不守舍地在洛阳城的大街上溜达,满脑子都是大哥大,回家在床上躺了一晚上,最后下定决心成为二道贩子的一员。
老马翻出自己所有的积蓄,摆在床上数了八遍,零零整整只有不到两千元,恐怕连大哥大的那根天线都买不起。不甘心的老马找七大姑八大姨软磨硬泡,最后向爸妈撒谎开水果店,以死相逼要出了棺材本,总算凑够了两万块钱。
贩卖大哥大的利润远比想象中大得多,几年下来,老马就成了身家千万的富豪。
作为第一批靠投机倒把暴富的人,眼界自然和别人不同,当越来越多的人投入到倒卖中时,更多的二道贩子急流勇退,有的过够了提心吊胆的日子,老老实实办起了工厂,有的做起了正规的生意,老马选择了尚还冷门的房地产。
老马没有因此平步青云,一夜暴富的老马并不懂任何管理,初创时期随便拉起来的草台班子,全部都是自己以前游手好闲的那些朋友。签了无数的字,参加了无数的酒局,最后就是没看见楼建起来。
老马被人坑了,公司元气大伤,老马一夜之间跌落谷底。更要命的是,还没等老马缓过神来,过惯了纸醉金迷生活的老婆,也跟着别人跑了。
讲到这里,老马陷入了沉默,眉头紧皱,把烟头按在地上灭掉。沉默许久,老马告诉我,那次生意失败后,他的父母相继去世。在临近五十的关口,老马离开了洛阳,到北京求活计。因为年龄和文化限制,处处碰壁,最后在保安队安定下来。
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段完全与我无关的往事,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回家护子,消失人海
下班以后,我们到食堂吃饭,因为我们是最后一岗,吃饭的人很少。看着摆在桌上的饭菜,我的食欲一下子减了一半,清汤寡水,色香味俱无。老马抱着餐盘埋头就吃,从他的表情,看不出饭菜好吃或者难吃。
那天晚上,队长不知为什么把老马调到了别的岗位。我们上班时间不同,我见他的时间也少了,钱一直没能给他。
直到某天晚上,他临上班前蹲在楼道里喝茶,我洗澡回来和他打了个照面。
老马看见是我,微微一笑,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回宿舍拿了五十块钱给他:“您拿去交话费,多和家里联系联系。”
老马捧着五十块钱向我连连道谢。看到这个父辈的男人如此窘迫,我鼻子一酸,扭头回了宿舍。
老马充了话费,第二天吃饭的时候给家里打电话,我就在他旁边,电话那边儿子问他:“爸,你在北京还好吧?”老马拿着电话一个劲说:“挺好。”
挂断电话后,老马忽然旁若无人地抱头痛哭起来。我一时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临近春节,我和老马被调到了夜班,负责巡逻。北京的冬夜,寒冷异常,气温比白天低十几度,偶尔刮起大风,再厚的棉衣都能吹透。我准备了羽绒服,却忽略了脚上保暖,一双棉皮鞋根本无法御寒,寒意从脚底侵袭,蔓延全身。
仅仅三天,我的胃病犯了。那天,我们正在教学楼外巡逻,我忽然胃疼起来,一时站不住,弯下身子蜷缩在了墙角。
老马立马也跟着蹲了下来,面露慌张。“怎么了,学峰?”
“胃疼。”我艰难地从嘴里挤出两个字。
老马把我扶到了就近的楼道,安顿我坐好,给我拿出兜里的保温杯,拧开后说道:“你先喝口热水,我去给你拿胃药。”老马急匆匆地跑了出去,消失在了夜色中。
不多时,老马拿着胃药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照顾我喝了胃药。“肯定是受凉了。”老马拿出手机看了下时间说,“你在这里歇着,我去转一圈,不然让总控室看到会罚款。”
那天晚上老马在巡逻和照顾我之间循环往复,一直到早上有人来交接。回到宿舍后,我简单吃了口饭便躺在床上睡觉了,到了下午醒来,看到床头柜上放着一双新的鞋垫,不是买的那种棉鞋垫,而是自己裁剪的羊毛毡鞋垫,超市买的没有这种厚实。
垫着厚厚的鞋垫,我脚底果然再也感受不到凉意。第二天巡逻,我问老马鞋垫哪来的。
老马说:“在我羊毛毡子上面剪的。”我有些吃惊:“那您的羊毛毡子还能用吗?”
老马笑着说不碍事,急着问我大小是否合适,他说是趁我睡着的时候拿我鞋垫比着剪的。
那晚巡逻,老马一直愁眉不展,话也比平日里少了很多。在楼道里休息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内心的好奇,开口问他:“马叔,您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老马先是沉默片刻,许久后重重地叹了口气,但是未曾言语。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电话费又不够了吗,我可以再拿一些。”
老马摇了摇头,终于艰难开口:“我儿子学坏了,和校外的一帮地痞混到了一起,抽烟喝酒。今天家里打来电话,他把同学给打进医院了。”
“家里还说什么了,没事吧。”
“该赔赔,就是啊……”老马语气沉重,又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他学坏的年龄和我混社会那会儿一样,我怕他走了我的老路。”
在那个晚上,夜色深沉,我们沉默着,行走着,能看清前方的路在哪儿,却看不清未来。
不久后,老马辞职了,离开的那天,他把五十块钱还给了我。他说他的债还清了,他要回老家找一份普普通通的工作,然后看着儿子,绝对不能让儿子走了他的老路。
我提出临走前请他吃个饭,他说:“不用了,我这样的人,不值得。”
我曾经找保安队长要过他的手机号,停机。搜索微信,用户不存在。而后恍然,他用的还是诺基亚5230,他不玩游戏不上网。
我和老马就这样失去了联系。
编辑/徐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