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隐的诗 [组诗]

作者: 杨隐

深 夜

今夜,一阵细雨

让我想起你们

蒙尘的脸。

细雨,像泪水一样

滑过夜空

滑过你们的脸

也滑过我的。

我在陌生的宾馆里

站着。

一扇玻璃窗

让我望见你们

在细碎的生活间走来走去

时时被尖锐之物戳伤。

如果痛苦也有翅膀

它会飞向你们

带着我的无能为力和悲伤。

在那样一个深重的泥潭里

我看见你们中最无力的那个人

在拼命地挣扎。

仿佛可以听见那种哭号

和叫喊。

那双在空气中用力抓取的手

我多么想握住

多么想递过去一段哪怕是

最微不足道的枯枝。

而命运在看守着一切。

我徒然地看着

那越陷越深的淤泥

像黑洞一样

吞噬着光

——你的、我的、所有人的。

想起一个老人

很多年过去了

我仍然会时不时地想起那个老头儿。

虽然只是转瞬的一瞥

但至今难忘。

那是在上海

某条繁华的商业街上。

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

在人群中跌跌撞撞踉跄着

拼了命地奔跑。

他为什么要这样不顾形象

忘我地奔跑?

他要到哪里?所为何事?

皆不可捉摸。

我只是迎面看到他这副奔跑的模样

转过头看他消失在人流中。

他应该自有他的道理:

我猜想一旦他停下来

将不可避免地一头栽倒。

他的冲锋

带有某种倔强的宿命式的意味。

很奇怪,我居然会时时想起他。

彼时,我还很年轻

带着当时的女友第一次去上海旅行

见识摩登世界。我们遇见了

万国花车和脸上涂满色彩的异域美人。

我们留下了足够多的照片,存放在

虚空的纪念册。

杀蚁的艺术

林间小路一旁

隆起几堆土

松散,布满微小的气孔

——灭蚁者嗅到了杀戮前的血腥。

且看他如何表演杀蚁的艺术。

他架起一口炉子

将一块块金灿灿的黄铜

扔进去,直到化为铜水。

继而,他用一根树枝在土堆上

开个小孔

又用勺子刮过一层。

霎时,密密麻麻的红火蚁

鱼贯而出,像逃荒者一样流向四方。

经由此孔,灭蚁者

将明晃晃的黄铜水注入。

沸腾的铜水

犹如岩浆翻涌。

哦,另一个庞贝正在生成。

当他将松土全部刨开

你会惊叫

为这种残忍的艺术:那盘根错节的

金灿灿的枝条

编织成的一棵梦幻之树;一整座

精美绝伦的地下迷宫。

嗯,就像一首技艺精湛的悼亡诗。

通天绳

它从草帽里小心翼翼地

探出头,像蛇一样高高跃起。

在梦中

你乐于扮演那个吹笛的人

闭起眼睛,让绳子起舞。

就像你曾让我起舞

在一张黑白照片的底片里。

它捆绑过我们

有时很松,像仅仅勾着一根手指;

有时又过紧,几乎令人窒息。

更多的时候,则像团队拓展训练中

上演的并脚竞走:

我们,作为一个整体

一起摔倒,又笑着爬起。

它也曾鞭打过我们

在大雨滂沱的夜晚

裹挟那无数从天而降的锁链。

而满月,一只分泌毒液的蜘蛛

盘踞在云层后面

带来晕厥和阵痛。

永难忘怀的一幕在于:

绳索从地上立起,直直地

升向天空。

几乎是一瞬间,你爬了上去

越爬越高

直到消失不见。

很久以后

满月像江水中漂浮的一张脸。

想起有一回,我们在山中露营

眺望繁星,并聊起诗歌。

你说,写诗

要向那个刻舟求剑的楚人学习:

不要急于打捞一把剑,或其他任何东西。

那遗失的,会再次回来。

以另一种形式,另一个地址。

我做到了吗?

你已离开这么久。

重 返

他已经感觉到湍流

在冲击机身。

机体剧烈地抖动

仿佛随时会解体。

他们已经不再讲话

不清楚到底谁在当值

这趟航班。

驾驶室空空。

这是属于自由滑翔的时间。

他们终于放弃了抵抗。

某一刻,舱门开了

狂风像一群赶飞机的人。

他们给孩子们背上了降落伞

然后,是自己。

最后一次,他们相互凝视。

他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到达这一步的。

他将一次又一次重返失事现场

——那个幽暗的废墟

试图寻找一个黑色的匣子。

带女儿去木里

像一条枝干上叉出的枝丫

地铁4号线在红庄站

分出一条支线,终点是木里。

有一天,上学路上

一年级的女儿指着闪烁的线路指示图

说:我想去木里看看。

在琐碎庸常的路途中,我也曾对着

密密麻麻的站名出神,也曾好奇

那些奇怪的名字背后会有怎样的风景。

但总是仅止于玄想。当目的地到来

随即起身离去,让那个脑海中短暂徘徊的站名

重新回到车厢面板闪烁的序列中。

而这一次,我带着女儿出发了。

在一个夏日周末的早晨

我们坐了一个小时的地铁,最终到达木里。

从站口出来,热浪扑卷

一条空旷的大马路

通往附近一个叫天鹅湖的公园。

一个很普通的公园

植被不多,也没有天鹅

一汪湖水起伏闪耀。

我们撑着伞,在大太阳下走着

一前一后

像大天鹅带着小天鹅

寻找一处可能的栖息地。

涟 漪

红灯转绿

排在前头的车一辆接着一辆

慢慢启动,像是微风掠过的草地

草尖将微小的颤动传递。

我认出这涟漪

意识到我的存在仅仅是一个事件。

当我翻阅族谱

我感受到身体的战栗

仿佛无数个名字在同时呼吸。

当我看电影时

注意到其中的某个演员已经过世

但此刻他的举手投足如此真实。

他给予我们同样真实的欢乐和悲伤。

一如其他的死者所做的

——那本书或那段音乐……

在漫长的岁月中

那汲水的桶永远地取走了什么

留下这不息的涟漪。

雨 棍①

据说,它最早是巫师

手中的法器。

在干旱的平原,在赤脚的人群中

被高高举起

向着落日和深渊献祭。

在它仙人掌干包成的圆筒中

充满了细长的仙人掌刺和碎石。

它以此囚禁了“雨声”

然后释放,去召唤

——那潜藏于空气中的无数小兽。

在一个狩猎者的黄昏

我更愿意相信

他是出于孤独而制造了它

以便面对那汹涌而来的黑夜。

犹如此刻,我握紧它,轻轻摇晃

试图感知一首诗降临前的恍惚潮气。

注:①一种仿造雨声设计的乐器,源自南美。

避雨时刻

遇见这些佛像,在一座

寺庙的偏殿里:一身透明薄膜

尚未着漆,席地而坐。

看起来,并不像在佛龛里

那么威严。

我们从很远的地方过来

为了避雨,偶入这山中小寺。

完全没有那种隔阂,一切显得亲切

而不陌生,仿佛我们坐下

便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们的沉默盖过了窗外的雨声。

据说,这是上等木料圆具的金身

虔诚的木匠穷尽技艺

并不施以一枚铁钉。

如此,我们残破的肉身并不适宜成佛。

雷电交加,后院脚手架满布的

罗汉堂,在暴雨中呼之欲出。

我们的生活,即如同献祭

即如同这副终将被拆解的脚手架本身。

水 壶

水壶在叫。一整壶的水

在做最后的冲锋。

铝盖,被频频顶开

又很响亮地落下。

那只熄灭火苗的手

已经凑近。

所有的激情和欲望瞬间黯淡下来。

这是受难的水

——因为绝望,它们终于

接受了

自己的命运。

命 运

暑气很盛

入夜,他们在摩诃池上纳凉。

行宫如一盏巨大的水晶灯

悬浮在半空。

繁星满天,这样的夜晚

适合约会和逸乐。

他轻携素手,闭上眼睛

感受晚风经过青春的肉体时

带来的如缕芬芳……

这是不可再得的夜晚。

几十年过去了

朝代更替

才在一个九十老尼的回忆中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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