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体是一个笼子

滴滴一—电脑传来声响，我端着复古样式的矮脚杯，微抿一口杯中的威士忌，摇摇晃晃地走到工作桌前。工作桌放在朝阳面对窗户的一侧，每个阳光明媚的早晨，阳光把窗外的绿叶照得锂亮，整个书房也跟着变得亮堂起来。有时，我恨自己，不能变成树上的叶、屋里的地板，畅快地享受来自太阳的馈赠。

哦，对了，有人给我发消息。是他，他说，“我们以后还是不要见面了，这段关系到此为止。”鼻头一酸，眼泪簌簌流下，我好像要将自己淹没在泪水的海洋里。地板上的光影，慢慢倾斜到墙面上，树影婆娑，但这次，可以婆娑起舞的只有我一人，以后也大概只会是我一人了。

我在一开始就明晓，我和他之间不会有过于美好的结局。他已婚，有妻有子。在外人看来，他是一位模范家庭的楷模丈夫。可是，他那次在这个房子里，在卧榻之侧，在我的耳边，喃喃道：“你是唯一一个全身心都属于我的。”每每至此，我总是在黑夜中寻找他的眼睛，双手抚摸着他的脸颊，试图将其板正。我凝视着他，想看清他眼睛里的故事，又或者，我根本不想，我只是喜欢那种神秘的感觉。他的手掌在我的肌肤上游走，似乎要将我雕刻下来。“你真好。”他常常对我说，话间，还玩弄着我的头发。

我起身，地板吱吱呀呀地响起，告诉我，梦醒了。人世间的一切是否本就是一场梦呢？肉身所感，终归有限，牢笼，是否无处不在？

泡个澡吧，但愿能洗尽我的烦恼忧愁。走进浴室，哗啦啦，看着浴缸里的水渐渐加满，我赤裸裸地踏入，将整个人都淹没在水中。黑中带灰的手向我伸来，凄厉的惨叫在耳边飘荡，“这个女人和她妈一样，只会一个劲儿地跟紧男人，没脸没皮！”我只能在暗中奔跑，可为何跑不出这黑茫茫的一片？地上的残枝好像划破了我的脚，突然，天际出现一道曙光，原本模糊不清的一切，全部展现在眼前。脚下，近处是鲜红，不远处是暗红，我抬起满是泥泞的右脚，那个圆状、四周腐烂的、血流不止的挣狞伤口赫然出现在我眼前。我猛地从水中冒出，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鼻子里也有股血腥味。

死鱼一般的目光木木地町着手上的针眼，就让身体毫无保留地浸泡在浴缸里。啊，我居然还没有像肥皂一样融化在水里，盯着头顶被水汽蒸出了一层密密水珠的米白吊顶，朦胧中，好像看见我的母亲，那个阴魂不散的女人，我可不想踏她的后尘！

我赶忙起身，用浴袍包裹住自己，穿上米白色毛绒肩头拖鞋，来到衣柜前。打开一看，发觉里面还有他的衣服。我凑上前去，还有一股雪茄味，我把头埋进去，想要永远留住那所剩不多的鲜活的记忆。我是有多爱他啊！随即又翻了翻旁边自己的盟可睐羽绒服、麦丝玛拉大衣、巴宝莉风衣…目光瞥到前不久他送的爱马仕包包，我苦笑，我是不是真成了一只金丝雀，被关在笼子里，我们之间是存在爱情的，一定存在的，他不是张爱玲笔下的易先生，我也不会是王佳芝。我的衣服、我的住所乃至于我的身体怎会是一个笼子？他们都曾让我感受到欢愉、欲望的满足，这不正是我们当代社会所追捧的吗？有梦想，就去追寻；有喜欢的人，就大胆去追；有想要的东西，就要积极去争取，用尽全力，想尽办法，可是他们为什么没告诉过我欲望满足过后，我又将去往何方？我又如何面对最后的一片狼藉和罪恶感？

华灯初上，我站在窗口，眺望远处的街道，街上的车辆如同五颜六色的斑点，慢悠悠地向前挪动，他们也许怀着失落、欢喜，向家奔去。但我的家又在哪里？这里没有焦糖的气味，也没有炒花生和菜汤的气味，纷杂的气息中，只有面包出炉的气味。我国外留学毕业回国，却落得他人情妇的结局，在外人看来，理应被唾弃与谩骂。但大家怎能如此看我？我还年轻，我想吃，想爱，我赚的钱不够我的花销，可是我要满足自己的欲望，我要消费，不惜任何代价，在那些舒适的面料、迷人的香气，以及男人的阿諛奉承中，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你敢说，你没有或多或少，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做过一些不得已的事情吗？

丁零一我小跑过去，从猫眼里窥去，是他，真的是他，打开门。他满脸倦态，一言不发地走到卧室，拉开带过来的拎包，将他的衣物一股脑儿地装进去。“你真的打算一点儿念想都不留给我了吗？”我问。他点点头。我是不是应该上前去拽着他，求他别走，但我不想。玻璃瓶碎了就碎了，我不想去修补它，因为还有许多新奇的瓶子在货架上摆放着。他冷冷清清地来，我风风火火地去迎接，末了，还是孤零零。

那晚，我梦见自己被困在一个巨型笼子里，四周熟悉的面孔困惑地望向我。一次次被惊醒后，我坐在梳妆桌前，打开微弱的灯光，灰尘在黑暗里起舞。有那么一刻，我的身体也在起舞，不受束缚。端详着镜中的自己，抚摸双颊，目光又转到上面的那幅毕业照，懵懂的笑，我一时竟开始认不出镜中的自己，冰丝绸睡裙穿在身上，似有密密麻麻的蚂蚁在背上蠕动。

节制，我是否应该变得节制？

看着衣橱里越来越多的首饰、服饰，我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变成了一个气球，飞上天的同时好似又要胀破。

我的身体是一个笼子，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体都是一个笼子，我们是困兽，想飞，飞不出去，哪怕撞得头破血流，还是想再尝试一次，因为我切实感受到胸膛底下那颗怦怦直跳的心脏和血管里翻腾不已的滚热血流。

滴滴一一电脑传来声响，是另一个他，这次他说：“我们以后还是不要见面了，这段关系到此为止吧。”

阳光爬上墻，爬上地板，爬上我的睡裙。这儿好冷，我不理解，也不明白，我唯一知道的是我很有限，我拼尽全力，只想要挣破这牢笼。

窗外的树枝又冒了嫩芽，今天又是全新的一天，一切都会变得好起来的，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