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记

作者: 李荣春

我知道我属于两座城,它们于我而言,犹如掌心的纹路,深刻且无法磨灭,一座是南票矿务局的老城,一座是打渔山南票新城。

现在,老城那边仅剩一处地方还算有点儿人气,但绝算不上繁华。而曾经的矿井及其辐射下的生活区早已变得死寂,散落在山沟里成片的老旧住宅,曲折狭仄的巷道,俱被杂草湮没,犹如末日景象一但那里却是我的来处,以及我无悔的青春的乐园。

儿时的冬天比现在要冷很多,所以我很讨厌冬天。又因为家里穷,没穿过秋裤,所以早晨起来最痛苦的就是将两条赤条条的小腿插进冰冷的棉裤。那时,母亲只要听到哪里有活儿干就会跑去,发工资后第一件事就是给我买一条秋裤。父亲则在炕头边搭了一个地炉,当炉盖被烧得通红的时候,父亲会将我的棉裤在炉火上烤一烤。棉裤温热时,父亲便招呼我起床。我扶着父亲的肩膀,将穿着秋裤的小腿滑进温暖的棉裤管,那种欢喜简直胜过蜜糖,冬天似乎也不那么讨厌了。

但是,那时冬天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因为是矿区,生活和取暖都用煤炭,煤灰从各家的烟肉吐向空中,再落下来,毫不客气地掉进我们眼里。等小伙伴们迎着北风到了学校,眼睛已经被揉成绯红的一坨。冬三月,母亲披星戴月地赶小火车上班,一上车就挤在车厢角落,倒头便睡,因为晚上她要缝缝补补到很晚很晚,她太困、太累了。我也颇会讨母亲欢心,晚上总会提前到火车站去接母亲。有时去迟了,半路上又没有灯光,在依稀的人流中,我竟能分辨出母亲的身影。母亲则一边喊着我的乳名,一边把我抱起。而那远远的山坳里灯火明灭处就是我的家。

我三十五岁那年,退休仅两年的父亲得了重病,我没日没夜地守护在父亲身边。当父亲在那个寒冷的冬夜悄然离去的时候,我仿佛听见小火车的汽笛声由远及近,似在替我召唤父亲的回归。我的眼晴早已哭成了绯红的一坨。那会儿,我瞬时懂得一个道理:父母陪你在世上的时间真的很短很短。

父亲不在了,我的世界坍塌了。我几乎用了十多年的时间来平复失去父亲的痛苦。父亲用全部的热忱与爱,将我稳稳托举向成长的天空。昏黄的灯光下,母亲缝补着衣物,父亲擦拭着下班后满是灰尘的面庞,简单饭菜的香气氤氩在狭小的屋子里那便是完整的家,可现在,它残缺了。然而,随着煤炭资源渐趋枯竭,老城的生命之烛渐渐燃尽。老城,这个曾生机勃勃的地方,慢慢陷入寂静,似一场繁华旧梦落幕。而我,也到了退休年龄。

2014年夏,棚改的消息传来,老城的人们奔走相告,据说这是全国最大单体棚户区改造动迁工程。我也随着这股迁徙浪潮,踏入打渔山南票新城。新城距老城五十多公里,从老城出发一路向东,终抵渤海之滨。

新城依山傍海,山名曰“打渔山”,新城故而得其名。在山沟里住久了,忽然在这里和蓝天白云撞个满怀,竟不免有些伤感,因为父亲终究没有等到这一天。

那澄澈如镜的天空,与波光粼鄰的大海相映,天际线遥远而缥缈;平坦笔直的道路像城市舒展的脉络,串联起一栋栋整齐划一的楼房。踏入新家,独立卫生间、天然气,这些曾经的奢望将幸福具象化,触手可及,每一个细节都编织着新生活的锦缎,每一次面朝大海都是春暖花开。“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新城再好,老城却永远是我灵魂的原乡,让我割舍不下。闲暇时,心会像脱缰的野马奔回老城 一放学路上,与伙伴的嬉笑打闹;邻里间端着饭碗,轻松愉快地唠家常;父母站在门口,翘首以盼我归家的眼神那是我生命的“根”,即便岁月流转,人事已非,那些画面依旧鲜活。

新城的夜晚,万籁俱寂。有时,我会隐约被一阵汽笛声唤醒,懵懂不得其解,以为出现了幻觉,却原来是对岸港口到达的列车所发出的。这是多么熟悉又好听的乡音啊,我曾用完整的童年、青春,与它作别。

我像一只候鸟,在两座城间徘徊。但我深知,双城于我,不是简单的栖息地更迭,而是生命拼图不可或缺的两块,一块烙印着来处,一块勾勒着归途,让我在眷恋与憧憬间,丈量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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