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变迁中的乡村母校

作者: 孙善光

这是山东省日照市五莲山区的一所极普通的学校。说它普通,因为它与周边村落的学校没有什么两样,一排碎石砌成的平房,破烂不堪不说,里边还阴暗潮湿,连课桌、板凳都短缺,这就是我最早的母校——汪湖小学。1975年,我在这里就读。

汪湖小学坐落于乡镇政府驻地,那时镇还称公社。当时汪湖公社四十五个行政村有十几处村办小学。因为条件艰苦,我们上学都是自带板凳,课桌只是一条条长长的石板。夏天还好,冬天钻心的凉。教室内没有暖气,屋子又透风,我们大多数同学穿得单薄,不少同学手脚起了冻疮。直到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们的学习条件才稍有了改善,有了统一配备的木质桌凳。尽管如此,冬日课下的氛围仍是自由而沸腾的,我们做着喜欢的游戏,踢犍子、摔纸牌,玩着猫捉老鼠,快乐简单而触手可及,也是我们所能享受的最为淳朴而明快的曲调。

那时倘若夏天阴雨连绵的日子,这曲调又会变化成另一种形式的鼓点和节奏。因教室简陋,经不起狂风暴雨的侵袭,经常屋外大珠落雨,屋内小珠倾盆。好在教我们的几个老师都比较负责,他们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盆罐接水接雨,里边溅起的水花,成了我们大眼瞪小眼而不去认真听课的理由。许多同学的心思,就如我早已不在教室,而是随着雨声飞到田野外、池塘边。黑屋子、危房子、土台子是那个年代大多数学校的真实写照。即便是后来几年,我们上了初中,校舍陈旧、破败的现状也依然没有多大改观。

五莲山区原属沂蒙山革命老区。1945年,五莲建县才两年,全县文化基础薄弱,尤其在广大农村,广大农民及其子女 90 % 以上都没有读过书。建县伊始,全县22个乡镇,乡村小学仅有73所,在校学生不足4000人,学龄儿童入学率不足 20 % 。汪湖镇2.45万多的人口,没有一处小学,只有个别私人学堂。1949年,五莲县召开了第一届各级人民代表大会,把“兴办文教事业”列为大会主要议题,由此在汪湖公社办起了汪湖小学。

去年,我因参与全县教育史编写工作需要,到县档案馆查阅资料。在一份档案材料中我看见这样一则记录:1983年,分管教育的一位臧姓女副县长,到汪湖乡查看校舍,见方城小学教师上课打着雨伞,学生披着塑料薄膜,她十分震惊。事后,她专门约见了村支书。县委也因此在汪湖一小学召开了由各公社党委书记参加的改善办学条件现场会议。看罢史料,我感慨良久,这也是我们当年小学母校的真实写照啊。

在一穷二白的基础上建学校,五莲教育总是在艰难困苦中前行,只为孩子们能有书读,有学上。那时的孩子读书大多如我,只为将来能吃上白面馒头,对“知识改变命运”没有什么理解。直到多年后,随着年岁的增长,许多人在经历过人世的许多沧桑磨难之后才明白其中的道理。我读初中的时候,我们的老师经常给我们灌输这样的思想:在几分薄地上耕耘永远改变不了贫穷落后的现状。那时条件艰苦,却极少有人退学,究其原因我想首先要归于实用主义的历史现实,在读书识字的过程中,更多的庄户人认识到了读书的重要性,“再苦不能苦孩子”成了他们朴素的心理认知。

1981年,我小学毕业之后,通过了全公社重点生的选拔,只身来到了距家十多里的赵家高化联中读书。至于公社为什么没有把重点班放在公社驻地,而选在距离公社十几里的赵家高化村,我们没有人去想,也没有人去计较。赵家高化联中在赵家高化村的最南边,学校与村庄隔着一条绵延的旱沟,孤零零地立在一片荒坡上,极少受到外界的干扰。学校没有院墙,也没有校牌,只有挂在槐树上的那口大铁钟,见证这里原来是一所学校。

因学校处在荒坡之上,西南边是附近几个村的庄稼地,学校里经常有虫蛇出没。我就几次着见过游走在教室墙缝里的蛇,胆小的同学,尤其是女同学常被吓破了胆,谈蛇色变。有一次我看见我们的数学老师从墙缝里抓住了一条大蛇的尾巴,使劲往外拽。数学老师是烟迷,他自认为蛇怕烟,故而毫无惧色。那条蛇相当无赖,拼死抵抗,情急之下数学老师把烟头往蛇身上戳,那条蛇还是逃脱了。那场景至今使人不寒而栗。

较之这种突如其来的不寒而栗,校外租房才是我们最大的困扰。那时我们晚上要上自习,学校没有给我们提供住宿,我们大部分同学家都不在附近,需要寄宿在村里。村民给我们提供的房子大多很简陋,因为他们不收我们的钱,我们也不好讲什么条件。我住在一家远房亲戚家一间闲置的房子里,房内乱七八糟地放置着一些农具和草料。每天下晚自习后,我都会准时来到这里。我最怕冬天,房内冰冷彻骨,多少个月亮爬升夜晚,我蜷缩在房內一角,望着清冷的窗外,思念着母亲烧的热炕。如此这般,我一住就是三年。1983年,我初中毕业后离开了那间租住的房子,结束了校外租房的历史。

我们谁都不能说自己生在了一个错误的年代,时代本身就具有复杂性,甚至残酷性。那个年代不用说我们学生,就是老师们的工作生活条件也相当艰苦。有时我去老师的办公室,见他们十几个人在一起,夏天只有一台风扇无力地旋转。有的老师一边拿着蒲扇,一边在认真地备课、批改作业,那情景至今难忘。教具紧缺是那个年代学校的一个突出问题,教杆都是老师们自己制作的。我们物理课上用的三球仪、灵敏电流计,都是物理老师自己想办法制作的。一盏莹的汽灯,应付了我们所有的晚自习,暗淡的光线渺茫而阴沉。

在保证教学的前提下,学校也想为我们解决一些实际困难。我的记忆中,在学校西南一角,学校开垦了一块荒地,种上了一片苘麻。苘麻据说是一种中药,每当四五月份时,正是苘麻开花的季节,婷婷盈盈的小花也别有芳香。一天,两个普通班的同学不知受了什么蛊惑,用长长的竹竿抽打苘麻花,致使苘麻花掉了一片。因为此事,他们的班主任极其生气,对他们进行了处罚。那个年代学校视勤工俭学如生命,那是学校办学经费的一项重要来源,谁不心疼?有时,我也觉得那两个同学太不应该。

1983年,我又只身来到了离家十八里路的管帅中学读高中。管帅中学坐落在潍徐国防交通在线的管帅镇政府驻地。学校始建于1956年,是五莲设县后的第二所中学。较之我的初中母校,管帅中学的学习环境和条件有了很大改善,教室是宽厚的砖瓦房,照明也不再是呛人的汽灯和小煤油灯,而使用了清洁、光亮的白炽灯。教室内地面铺了青砖,减少了扫地时的尘土。这些改善使我有了些许的感动。

在我的印象中,那时管帅中学的校园如一幅大写意的水墨画:校门口处一棵高大粗壮的垂柳,几株芙蓉树散落周边,三排整齐划一的砖石结构的平房,房前两排青葱的白杨。那时我对学校的历史知之甚少,其认知也仅限于学校出了一个作家校友,即《高山下的花环》的作者李存葆。高一下学期,老家高密的时任校长邀请李存葆来校作报告。从校友作家的口中我知道了那段历史,有了想阅读的冲动。与作家成为校友,对当时的我们多少有某种程度的自豪感。

因为学校没有图书馆,所以有时我想找来校友的作品拜读是根本不可能的。我们身边除了自费订阅的零星期刊,没有其他的课外读物,什么塞万提斯、雨果、列夫·托尔斯泰,还是巴金、茅盾、孙犁,我们只能从课本里找寻到零星的碎片。在学过物理和化学之后,我也想走进牛顿、爱因斯坦、居里夫人等科学家所开辟的物理世界,但也只是幻想。对有无图书馆,大多数同学也并不十分在乎,好像中小学没有图书馆是理所当然的。山区人民对教育的朴素认知就是希望通过求学跳“龙门”,改变命运。

现实极严峻地限制着我们的种种需求和渴望,给我们设计了太多的障碍。人说穷县也可办大教育,而办真正的大教育,没有钱又确实难为了教育。校舍的改造和建设都不是一蹴而就的。对那时的我们来说,学校没有图书馆可以接受的,但没有食堂,是无论如何接受不了的。虽说学校按规定要求我们每个季度可以在伙房寄存50斤米面,每天可从食堂里打点稀饭和馒头,可这点粮食对我们来说根本不够,我们正是长身体的年龄。我们把周末从家里带来的干粮存放在宿舍內,这为老鼠们偷吃找到了借口。有一天,我的一个同学从家里带来的干粮被老鼠吃得七零八落。他家里本来就不富裕,一气之下他蹲在宿舍里一个下午,想逮住那只,或几只老鼠。结果第二天早晨,他发现老鼠竟能上了天,把他挂在墙上的那点可怜的干粮又给吃了。这件事成了同学们中的一个笑话,也成了我们心中的伤疤。

一别母校几十年,我仍记得当年同学们那一张张迫于压力的清瘦面孔,一道道不屈于任何艰难的坚毅目光。许多个清晨我们站在教室前的白杨树下读书,享受清晨的静美。班内几个性格开朗的同学喜欢在课外随口吟唱着当时校园流行的歌曲《校园的早晨》和《军港的夜》,自我陶醉。他们的开朗与乐观主义情绪时时感染着我,即使我毕业离开母校多年之后,心头仍飘荡着当年他们随口吟唱的那些校园歌曲。那样的场景已不再来。

回忆总是美好而苦涩的,从小学到中学,一路走过,我难忘人生中遇到的那些好老师。我的小学和初中老师,他们不少是民办教师,其中的几位,我已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了,但他们是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乡村教育的一支主力军,给乡村千万家庭带来了希望和未来。我的高中老师近一半是外籍教师,他们来自全省不同地市,有青岛的,有潍坊的,远的还有江苏的。在石头砌成的阴暗潮湿的教室里,在课桌、板凳缺胳膊少腿的环境下,他们无怨无悔、任劳任怨,深耕山区教育事业。他们有的宽厚正直,有的温文尔雅,有的隐忍内向,但对学生他们都一样仁爱慈祥。喜欢语文老师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苦心人,天不负”,他会不时地请出蒲松龄老先生的名言给我们打气。哲学老师也会说“别抱怨读书苦,那是看世界的路”给我们鼓励。高考那年,我的语文、地理和政治成绩还不错,无不与我的兴趣和老师的教育有关。

乡村小学、初中和高中母校都成了我脑海中永远抹不去的记忆,成了我永远回不去的历史。1987年,我大学在读期间,五莲已经完成了全县农村中小学校和城镇校舍改造,我的初中母校高化联中早已并到汪湖初中,其原校址和校舍都不复存在。1989年,我大学毕业时,正值日照市建市伊始,我也由一名学子成为一名教师。在从事教育事业的过程中,我切身感受到了社会日新月异的发展,见证了五莲教育发生的巨大变化。五莲县先后组织实施了中小学校舍改造、标准化验收、大班额工程和均衡化发展,在全省教育发展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2013年,是五莲县教育史上的标志性一年。这一年,全县四处乡镇高中全部迁移到县城,我的高中母校管帅中学合并到了五莲三中,整合成一所大的五莲中学。之后于2015年,汪湖初中也归并入五莲中学初中部。短短二三十年,我乡村的初中和高中母校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成了城里的学校。坐落于乡镇的初中和高中母校都已不复存在,母校的名字只能成为历史的记忆,留在历届的学子心中,留在了史料里。

2016年,我从职业教育学校调到五莲中学任教,成为母校的一名教师。经过了时空的演变,我的初中和高中母校如今处处都是现代化的教学楼、综合楼、宿舍楼,不仅有图书馆、校史馆,还有校园书店,学生不会因无书可读而苦恼。学校还实施营养餐计划,保证了学生的健康与成长。空气能的使用,让学生在数九寒天也不用怕冷。现代化的实验室、微机室、音乐厅、标准化的塑料操场,使不同学生个性化发展需求得到满足。

在人类的发展史上,人类每前进一步都需要突破自身的精神束缚,产生新的人文、良知和思想。

从应试教育到素质教育,从一支粉笔,一张嘴到黑板上开机器,书本上做实验,五莲用了三十年。近些年来,推进多媒体教学的实践运用不仅加快了五莲教育现代化的进程,也改变了传统的教育教学方式和手段,快速地提升着五莲的教育教学质量。2001年,五莲普九覆盖率达到 98 % ,映射着全国教育形势的发展和趋势。

近年来,围绕培养什么人、怎样培养人、为谁培养人这一根本问题,五莲坚持立德树人根本任务,使教育更加安全、更为公平、更有质量,使师生、家长切身感受到教育幸福感、获得感。去年秋天,在搬离新校址的汪湖小学,我看见了清晨在运动场上做操的孩子们。早上的阳光将整个运动场镀成了一片辉煌。孩子们跟着广播的节奏欢快地做着伸展、扩胸等运动,这是第九套广播操。与我们早年同龄的孩子,不一样的动作要领,一样的节奏、旋律让我眼角湿润,孩子们给我带来了阳光。

山间所有的参天大树都源自一颗种子的幼芽,一切都看似平常的事物,在美丽的校园,在孩子快乐的笑语里,蕴含着生命的哲理。因为成长,今天的玫瑰是含苞的,明天就会娇艳绽放;因为成长,今天芬芳的花蕊,明天就会结出硕果;因为成长,今天的幼苗,将会成为明天的栋梁。

乡村母校的发展变化是五莲教育的缩影,也是日照教育的具体展示,是伟大的时代的创造,是伟大的祖国成立七十五年来历程发展的见证。忆往昔,峥嵘岁月,如今归来,迈步新时代,一番新的气象,这是人民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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