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法利夫人》中爱玛的形象建构
作者: 石少洁 段雪婷在小说《包法利夫人》中,福楼拜将爱玛塑造成一位热衷于浪漫主义文学的悲剧女性形象,“爱玛的阅读”对其形象的塑造起着重要作用。可以说,浪漫主义小说对爱玛造成了很大的影响,而爱玛身上形成的这种“罗曼蒂克”式的性格,又进一步影响着她对现实世界的认知,包括婚后发生的各种事件,也与爱玛阅读浪漫主义作品有着密切的关系。可以说,爱玛的悲剧不仅局限于物质的挥霍、不切实际的幻想和婚姻出轨,也是一个浪漫主义小说阅读者的悲剧。爱玛对“另一个样子”的想象与追求是她故事的叙事动机。但是,她追寻的“样子”从何而来,具体形态如何,她是如何行动的,这些行为又致使了什么结果,作者刻画爱玛追求“另一个样子”又意在何为呢?以上问题都是在解读爱玛形象时应当重点关注的问题。
一、阅读与物质:物欲的满足与挫败
中,身体状态也开始变差。直到遇到了莱昂,爱玛才觉得自己又重新活了过来。爱玛与莱昂在饭店见面时,认为莱昂与自己如小说中男女主人公一般志趣相投,是心灵伴侣,并由此对莱昂产生爱意。爱玛想到莱昂,便觉得自己衣着档次太低,幸福很可能因此而飞走。与罗道尔夫则是因为爱玛认为对方和小说中的男主人公一般能言善语,会讨自己开心。日后的接触中,罗道尔夫更是将物质堆砌在爱玛面前,如展示自己的庄园、仆人,教爱玛骑马。这些事情与爱玛在浪漫主义爱情作品中读到的情节是类似的,爱玛更加确信,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理想爱情,随后便陷入其中无法自拔。与罗道尔夫见面前,她会像一位专业的服装师一般设计自己的衣裙、发饰等一整套行头。爱玛从浪漫主义小说中读到的不仅是理想的爱情,她更从这些作品中感受到了标志理想爱情的物质因素。可以说,物质是爱玛获得愉悦的桥梁。而衣着、饰物对爱玛而言,便是能够营造符合浪漫想象的氛围空间,能够帮助她塑造一个符合浪漫爱情的女主人形象的自我。例如,作者详描爱玛幽会的房间布置,“床是一张桃花心木的船形大床”“壁炉上两个烛台之间,放着两个玫瑰色的大螺壳,俯身一听,还可以听到海浪的澎湃声”“他们在壁炉旁,在一张镶嵌着贝壳的独脚红木小圆桌上吃午餐”,其实则是强调这些物品的符号价值。爱玛对物质欲望便是渴望获得理想爱情的欲望,因此,爱玛的物欲与情欲是共存亡的。当物欲与情欲交缠在一起时,爱玛的物欲变得异常旺盛。
(一)物欲与浪漫理想爱情
小说中的爱玛从小生活在农场和修道院中,在这样简单的生活中,爱玛度过了她的童年和少女时期。正如作者所提到的,爱玛看惯了宁静和风景,所以她所追寻的是激荡不安和浪潮汹涌。而阅读浪漫主义爱情作品使得爱玛认为,物质的堆砌能够让她达到理想的精神状态,并由此激发了她强烈的物欲。物质是爱玛婚姻不幸的导火索,也是她对莱昂和罗道尔夫两个情人倾心的重要原因。此时的爱玛认为,没有物质就没有能够带来浪漫愉悦氛围的渠道,而爱玛是极其需要这种与小说中相同的浪漫氛围来逃避现实、实现理想爱情的。因此,爱玛的物欲不可能会消失,其物欲归根到底是对这些物质背后承载的浪漫主义爱情意义的欲望。
在婚姻生活受挫后,爱玛对浪漫爱情的追求并没有就此止步,而是继续沉浸在小说的理想世界当
(二)物欲与婚姻爱情
爱玛在婚姻生活中的愉悦时刻与查理的经济状况紧密相连。结婚之初的一段时间里,丈夫查理诊治的病人多,收入较好,爱玛可以随意添置家具,“她把烛台上的罩子拿掉,糊上了新墙纸,楼梯也油漆一新她甚至盘算怎样动手修一个喷水池,还可以养鱼”,此时的爱玛认为自己是幸福的。查理常惊讶于家里的一些时髦小玩意儿,但也只是觉得新奇,却不理解爱玛购买的意图。查理买给爱玛的普通马车,稍作装修便宛如“提尔玻里”。在查理眼中,马车能够起到载人功能即可,样式不重要。爱玛则多次提到马车的名字。因为对爱玛来说,这驾马车让她能够如贵妇般仰躺其中仰望天空,是通往理想天堂的重要工具,只有精美的“提尔玻里”才能与她的美梦相配。可见,查理并不理解爱玛所追求的物质背后的精神意义,但此时他能够提供给爱玛一定的物质享受,让爱玛觉得自己得到了不可思议的爱情。
爱玛的失败情感体验也与物质紧密相连。例如,当爱玛正为自己给家里添置的小玩意儿感到满足时,受邀去了一场宴会。当爱玛在舞会上看到琳琅满目的精美装饰品、奢华的场景布置,谈吐都流露着浪漫气息的贵妇人时,家中的一切便不能使她感到满足了,甚至因此身体状况也下降了。另外,查理对艺术也毫无鉴赏力,他不关心也不理解爱玛为何要高价学钢琴,甚至在家里精心布置一台钢琴。爱玛弹奏时,查理也不关心曲目和音调,只觉得爱玛一直在上下敲打键盘,敲个不停。爱玛便觉得与查理无法沟通,爱意全无。后来,查理外出行医手术失败,收入减少。爱玛又因罗道尔夫的抛弃而一病不起。查理这个“可怜的男人,除了治病以外,他还得为钱发愁呢!”但后来二人获得了一笔遗产,转卖后,爱玛又开始了无度的挥霍。由此可见,爱玛的愉悦体验的起伏与经济状况紧密相连。
(三)物欲与爱玛自身
物欲为爱玛带来了不可避免的悲剧命运。首先,爱玛的浪漫欲求是极其模糊不清的。正如作品中描述的:“在她的灵魂深处,她一直等待着发生什么事…在她生活的寂寞中到处搜寻。她不知道她期待的是什么机会,也不知道什么风会把机会吹来…究竟是苦恼还是幸福她一睡醒,就希望机会当天会来。”从这段中“等待”“搜寻”“期待”等字眼,不难看出爱玛的爱欲暗流涌动,但她也不确定想要的究竟为何,只能等待,或是寻找。其次,物欲让爱玛变成了装饰品的载体。例如,查理表达爱意时,常是对爱玛的饰物、梳子等爱不释手;莱昂对爱玛的爱意感到愉悦时,却是沉醉在旅馆房间的各种物品的满足当中。最后,爱玛本身也是欲望的主体。但小说中并没有对爱玛这个人进行完整的描述。我们只能看到爱玛泛有蓝色光泽的眼眸,白皙的手,从邻居那儿听说爱玛貌比县长夫人,但“完整的爱玛”全像并未呈现。布鲁克斯认为,福楼拜把爱玛的身体描写成破碎的局部和饰物,其结果她“既是欲望主体,又是欲望对象的身体之转喻化”。这一观点指出爱玛既是欲望的主体,祈求获得物质的愉悦;同时也是欲望的对象,是一个被物化的欲望对象。爱玛的悲惨命运是她内在自我的迷失、破碎的必然结果。
二、阅读与理想爱情:“浪漫主义爱情”的诱惑与禁锢
(一)“浪漫主义爱情”虚幻之诱惑
小说只用一小节来交代爱玛婚前的生活,对其婚姻生活的失落更是平铺直叙,直观地展现在读者眼前。不难发现,爱玛的失落源于婚后生活的平淡,而参照物是浪漫小说《保尔和维吉妮》中的爱情故事场景。爱玛的少女时代是在修道院度过的,作者在小说中也多次强调爱玛的阅读能力习得对她的影响:“爱文学是为了文学热情的刺激。”“她多愁善感,而不倾心艺术,她寻求的是主观的情,而不是客观的景。”小说中那些冒险、刺激的体验,逐渐影响着爱玛对现实世界的认知。
从作品中不难发现,爱玛的阅读很大程度上影响着她的生活。首先,在阅读浪漫主义小说中,爱玛形成了最初的生活观念。例如,生活应该是“住在一座古老的城堡里引颈企望着一个头盔上有白羽毛的骑士,胯下一匹黑马,从遥远的田野奔驰而来……”在寻找浪漫世界想法的趋势下,爱玛有着出走的渴望。有观点认为,爱玛对异地风情的向往、对爱情的憧憬以及对旅行的期盼,与她涉足婚外情的行为存在深层关联。可以说,逃离现实世界在爱玛眼里是获得爱情的一个途径。其次,浪漫小说中的男主人公即为爱玛心里的理想伴侣形象。作品中提到爱玛曾幻想自己理想伴侣的模样:“勇敢得像狮子,温柔得像羔羊,人品好得不能再好,衣着总是无懈可击,哭起来却又热泪盈眶。”可见,爱玛的理想伴侣是个矛盾集合体。爱玛会将自己眼中的男性形象加以浪漫主义的滤镜,这种想法在她两次出轨之初有明显的表现:爱玛看到莱昂的脸因天气寒冷变白时,不会考虑到现实因素,如莱昂的脸是否因个人体质的原因变白,是否患有某种疾病,需要医治等,她反而认为这样更加符合小说当中的男主人公形象;与罗道尔夫相遇时,爱玛也认为对方的情话能带给她如书中所提的“心有灵犀”之感。这让爱玛更加坚信与二人的感情正是“完美爱情”的不二选择。再者,阅读让爱玛只能模仿书中的描写来经营自己的爱情。
婚姻当中也是如此。刚结婚时,爱玛每天送丈夫查理出门时咬下花朵或叶子,朝他吹过去。查理在飞吻致别时,她认为自己获得了理想爱情。但时间一长,加上查理每日为生活奔波,无暇顾及爱玛行为背后的意味,变得无动于衷时,爱玛顿觉与他之间已无可以表达的爱意了。爱玛所追求的小说当中的理想爱情世界无形中塑造着爱玛本身,与爱玛身上发生的各种悲剧事件也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二)“浪漫爱情”形式之禁锢
爱玛认为爱情的形态是激荡不安的,不能流于平静、稳定;爱情的对象应该是一种情绪氛围的载体,而非具体的某个人。憧憬浪漫爱情时,就是爱玛对浪漫小说内容的回忆,并且还会加上自己的“创造性”的想象。例如,舞会结束的路上她捡到雪茄盒,就能由此遐想到“是子爵的吧。说不定还是一个情妇送给他的礼物呢”,进一步幻想着子爵与情妇的生活。而此时爱玛本身经历过的浪漫爱情的瞬间,只发生在蜜月旅行时。可以发现,对雪茄盒的想象,大概率出自爱玛阅读过的小说当中。爱玛浪漫爱情的空间,永远与书中的瑞士、巴黎、意大利有密切关系。爱玛对理想爱情的想象永远是被禁锢在书中所提到的狭小领域里,在那些不断重复的事件上。
小说中提到早年的老包法利夫妇的生活,其中老包法利先生的形象很接近爱玛心中的丈夫形象。他长相上等,见识多广,个性豪放不羁,风流韵事不断。他年老后喜欢酗酒,使得查理的母亲在金钱和身体上都备受折磨。上述这对夫妇的关系,展示出爱玛对浪漫爱情的欲求与现实的差距,进一步说明爱玛的欲求必然会遭受打击。爱玛对浪漫爱情的终极渴望,莫过于成为书中的女主人公。她渴望拥有她们的生活情调,亲历她们故事中的悲欢离合。她们是爱玛崇拜的对象,爱玛也曾扮演和模仿她们。例如,爱玛在舞会上靠着模仿书中的场景和面前的贵妇们交际,成功地将自己装扮成社交名媛,并由此收到了侯爵府的舞会邀请。但爱玛也只能梦想能成为“她们”,社会身份注定爱玛永远无法成为“她们”。浪漫主义小说在唤起爱玛的欲望的同时,也给爱玛的想象加上了枷锁。
三、浪漫主义爱情下的悲剧:爱玛的双重悲剧形象
(一)爱情悲剧的受害者
爱玛的出场即表现了她对浪漫爱情小说的模仿力。例如,查理和爱玛初见时,小说中对爱玛发型的描述:“她的头发从中间分开,看起来如此光滑,好像两片乌云,紧紧贴住鬓角,又像起伏的波浪,几乎遮住了耳朵尖,盘到后头,挽成一个大髻;头发的分缝纤细,顺着脑壳的曲线由前向后延伸,也消失在发髻里……”可见,爱玛的“浪漫”故事与悲剧命运是紧密相连的。女性主义文学批评指出,浪漫主义爱情作品中的爱情结局,能够让现实世界中的女性有这种获得权力的幻想,让读者相信女主人公有一种力量,可以让男主人公臣服。幻想是美好的,但书中的男主人公几乎全都是贵族阶级,他们卖弄学识,坐拥财富却无所事事,这与爱玛的生活天差地别。查理为了生活需要整日外出看诊,为生活奔波,无暇顾及爱玛的浪漫幻想也无可厚非,只能说,爱玛的悲剧自被浪漫主义爱情小说浸染之初便已注定,查理不过是她命运滑坡路上的一块助推石。爱玛的悲剧是一场爱情失败和物质挥霍的悲剧,阅读的内容在唤起爱玛爱情向往的同时,又将她禁锢在虚幻的世界中;鼓励爱玛追求理想生活的同时,阅读也将她带至绝望的境地。
(二)浪漫主义爱情小说的受害者
长期受浪漫主义爱情小说的影响,爱玛期望能遇见一个如小说中男主人公般的男子,将她带到理想的浪漫主义爱情当中去。而查理虽是一个来自陌生小镇的医生,却也只是一介平民,无法让爱玛变成一名身份显贵的夫人。爱玛的第二个出轨对象罗道尔夫虽已家道败落,但仍非常在乎自身的社会地位和身份。这是因为这位情场老手深知社会地位与自己想要的风流韵事之间存在必然联系。小说当中的爱情,是依靠奢靡的物质生活为衬托实现的,而爱玛只有在取得了丈夫财产的管理权后,才能自由购买东西,而自由外出和留宿则需要取得丈夫的同意;爱玛向勒乐先生借债追求物质与幸福,却不了解背后的陷阱,并由此陷入债务危机;爱玛通过学钢琴的借口获得了与莱昂约会的机会,却忘记了社会舆论的存在。种种迹象无一不显示出想象和现实世界的差别,爱玛不明白这些事情,便不可避免地走向命运的悲剧。
总之,爱玛的浪漫幻想与物质欲求,与其沉迷浪漫主义爱情小说的阅读行为密切相关。这类小说的阅读不仅使她深陷虚构情节而疏离现实,更诱导她将物质异化为获取浪漫爱情的途径。物质在此成为爱玛通往理想爱情的重要媒介一无论其原始动机为何,这一渠道最终都导向了虚幻。可以说,爱玛的悲剧既是爱情与物质的双重幻灭,更是“浪漫主义爱情小说”读者群体的精神困境之缩影。从这个角度看,这部作品对当代人具有深刻的警示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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