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金庸的人物形象塑造特点
作者: 王浩宇 徐嘉辉
金庸堪称中国现代武侠小说作家中最杰出的代表,其作品不仅深刻影响了后世的武侠创作,更对同类题材文学创作产生了辐射效应。谈及武侠世界的构建,金庸笔下丰满鲜活的武侠群像堪称典范一尽管人物数量庞大,但无论主角还是配角皆个性鲜明,辨识度极高。他创造性地融合了中国传统文学“以境衬人”的烘托手法与现代表达中直抵人心的细腻描写,既运用精巧的语言架构,又凭借自身渊博的学识熔铸精妙辞藻,最终塑造出雅俗共赏、血肉丰满的人物形象,完美实现了其对小说艺术表现力的极致追求。
对于金庸人物创作研究领域,学界基于其庞大的读者群体,已对其笔下人物群像展开多维度、深层次的学术探究,系统梳理了人物生平轨迹、能力谱系与精神内核。然而,现有研究对以下维度着力尚显不足:金庸如何化用中式传统人物塑造范式,如何实现多元艺术手法的熔铸创新,又如何完成武侠英雄情感的通俗化转译。本文拟从上述三重维度切入,对金庸经典武侠小说中的人物塑造机制进行深度解构,以期为武侠小说研究提供新的阐释路径。
一、中式人物描写:金庸武侠小说人物塑造之灵魂
(一)传统中式人物描写
在经典的中国传统艺术表现领域中,一个最区别于西方的表现特点,就在于中式表现手法注重于赋予人物独特的灵魂,而西方注重构建人物精美的肉体。这一点在文学、绘画等多种艺术领域中均有展现。这和中外历史、哲学思想甚至社会经济的区别都有着密切的联系。
在文学表现领域,特别是其中的人物描写方面,这种特点表现得十分突出。中国古代作家在表现人物时,习惯性地大量使用侧面描写、环境描写等描写手法,擅长营造氛围来展现人物形象,如在描写美人时,常用周围环境、周边气氛来对人物外貌进行类似暗示的表达。“在一方精巧的庭院假山后,飘出一缕合着醉人幽香的琴音,惊起天边云霞幻变,又抚了花中飞舞的蜂蝶。晚风顶着闲适的琴音起舞,化成假山旁一汪清泉。”我们即使不见那抚琴女子本人,只要作者再给其冠以“美人”二字,读者立马就能心领神会。其精髓在于留给读者更多的想象空间,利用“完形心理效应”来构建人物对象,用引导读者思考和想象的方式代替直接描述,让人物形象更加深入人心。
(二)金庸小说中人物塑造的中式描写手法
金庸武侠小说中人物形象非常丰富,且他的武侠小说中俊男靓女的比例极高,同质化趋势强,即使他学富五车,在自然汉语语境中,过多地、频繁地使用修饰辞藻,难免会产生重复,使得人物形象重叠模糊,无法满足读者对作品中人物的想象。
我们以金庸武侠小说作品中的最经典的“美女”形象为例,尤其在塑造的“美女”形象为主角时,更多的描写不是对其面部细节写真一样的刻画,往往是一句“绝色”奠定基调,然后展开对其周围氛围的烘托,加以对其气质神态进行补充,在较长的叙事中慢慢补全形象。例如,金庸武侠世界之最美,即《书剑恩仇录》中的香香公主,关于她的描写是这样的:“露出皓如白雪的肌肤,漆黑的长发散在湖面。一双像天上星星那么亮的眼睛凝望过来舒雅自在地坐在湖边,明艳圣洁……玉容丽色…娇艳华美。”金庸并没有对香香公主美在哪儿、为何胜他人一筹做出细致的解释,只是用最简单的形容美人的方式来塑造了一个圣洁无比的完美公主形象。
相对应地我们可以看到,对一些配角的美貌进行描述时,金庸也会毫不吝啬地直接刻画人物外貌。例如,《神雕侠侣》中对郭芙的描写:“双眉弯弯,小小的鼻子微微上翘,脸如白玉,颜若朝华…服饰打扮也不如何华贵,只项颈中挂了一串明珠,发出淡淡光晕,映得她更如粉装玉琢一般。”再如,《连城诀》中对戚芳的描写:“那少女十七八岁年纪,圆圆的脸蛋,一双大眼黑溜溜的,这时累得额头见汗,左颊上一条汗水流了下来,直流到颈中。她伸左手衣袖擦了擦,脸上红得像屋檐下挂着的一串串红辣椒。”金庸运用多面的描写方式快速熔炼出那些次要人物。
另外,金庸在小说中描写人物时还喜欢先交代人物出场时的神态细节,而不是先刻画其面部和身体细节,这一点在很多人物身上都有所体现。例如,在《天龙八部》中开场的第一幕,金庸抛出角色钟灵,其形象是一个活泼单纯而有深厚武学背景的小姑娘,对其的描写却没有像“肤若凝脂,颜如渥丹”这样的简单辞藻堆叠,为了让这个角色作为小说开头的第一个亮点,金庸对其的描述是这样的:“那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年纪,一身青衫,笑屩如花,显得甚为活泼,手中握着十来条尺许长小蛇。”一个活泼少女的形象跃然纸上,虽然金庸并没有一上来就交代少女的容貌美丑,但其灵动活泼、古灵精怪的特点已然得到突出。后文中对其容貌的描写也很少,都是零星提及,如“肤白”“美貌”等,再加以其余人对其美貌的提及,如色魔云中鹤的态度,金庸已经完成了对这个角色的外貌塑造。这种以人物性格特点为先导的写法,相较于先渲染其惊世美貌,更具艺术冲击力:先赋予灵魂内核,再层层铺展形象细节,往往使人物塑造更具穿透力。同时,预先为人物晕染气质氛围的文字策略,能有效缩短读者与新生角色的心理距离。
中式艺术注重灵魂表达的特点更是被金庸发挥得淋漓尽致,他讲究“骨相俱出,追魂摄魄”。闵虹在《白描与中国古典小说的人物塑造》中提到:“古典小说在塑造人物时强调形神兼备,不过度追求‘形似’,而是要求在‘形似’的基础上达到高度的‘神似’—完成对所塑造的大大小小的人物形象的性格刻画。”人物塑造贵在传神,这要求创作者对人物的精神世界与性格特征进行深度挖掘与精准呈现。创作者通过让角色出场即展现鲜明的个性特质,同时将外貌描写作为辅助手段,遵循由整体轮廓到细节特征、由外在形态到内在气质的渐进式呈现原则,使人物形象在立体塑造中完成性格特质与生命活力的双重绑定,既为人物塑造画龙点睛,又为后续情节发展奠定扎实的叙事基础。
关于为何金庸既能娴熟运用古典文学的白描技法,又能以工笔细描刻画人物肌理,陈军在《论金庸武侠人物塑造及其深层意义》中提到:香港汉语文化处于一个岔路之中,“它与中国古典文化进程相断裂,参照英国模式而显现出明确的现代性特征;非中,既与中国文化母体疏离而具有西方文化特征;非西,是指它看似归属西方文化统治,但实际上又与西方中心相疏离,无法割舍与中国文化的血脉联系”。正是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金庸得以将中式传统描写风格灵活地运用起来,并深入融合现代人的文学口味,使其作品成为雅俗共赏的经典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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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多重手法融合:金庸武侠小说人物塑造中视觉冲击力的来源
作为黑白双色的文字艺术,如何使读者通过文字调动大脑,发动想象力,让文字的信息传递能力最大化,一直是作家们所极力追求的。让语言文字变得生动这个永恒不变的主题,落实到人物形象塑造方面,就是追求用不同的手法来表现人物特点。作为武侠小说泰斗,金庸在武侠人物塑造中表现出的多重手法使用可谓十分经典。
(一)直接描述人物形象的方式
视觉冲击之最,莫过于金庸对于汉语辞藻极度娴熟且自由的使用。他对人物的描写用词精巧别致,花样频出,如《天龙八部》中段誉初见王语嫣:“眼前少女与那洞中玉像毕竟略有不同:玉像冶艳灵动,颇有勾魂摄魄之态,眼前少女却端庄中带有稚气,相形之下,倒是玉像比之眼前这少女更加活些。”“‘梨花一枝春带雨’,以此比拟美人之哭泣。可是梨花美则美矣,梨树却太过臃肿,而且雨后梨花,片片花朵上都是泪水,又未免伤心过份。只有像王姑娘这么,山茶朝露,那才美了。”作品以繁复却逻辑清晰的语言迅速抓住读者视线,将王语嫣“《天龙八部》第一美人”的形象深刻植入读者的脑海。同在《天龙八部》中,描写精壮汉子萧峰(此时名为乔峰)时写道:“段誉见这人身材魁伟,三十来岁年纪,身穿灰色旧布袍,已微有破烂,浓眉大眼,高鼻阔口,一张四方国字脸,颇有风霜之色,顾盼之际,极有威势。”金庸的遣词艺术展现出“看似寻常最奇崛”的美学特质:其语言既保持着传统白话的凝练传神,又通过文白尺度的精妙拿捏,在平实叙述中勾勒出立体的人物图谱。
在以虚构形象为主的武侠小说中,最快见效的描写手法就是白描。面对一些配角,或是人多势众的某人群,金庸往往会用白描的手法对其进行快速塑造,如常出现在小说中的僧人形象,用“垂目低眉”“垂手而立”等词,快速塑造出其纪律性强、慈悲为怀等特点。
(二)神态细节的精准刻画
小说围绕着人物展开,人物的善恶美丑及其变化是小说最核心的部分。如何在武侠小说的“江湖”中定义人物的善恶,如何向读者表达人物的善恶、特点及情感,是武侠小说中人物塑造的关键部分。金庸在其经典武侠小说作品中大量使用神态上的细节描写对人物进行刻画,对读者的想象路径进行了精确引导。
上文提到,金庸在刻画人物外貌时,常融入细腻的神态描写,这既为人物后续行为埋下伏笔,更是塑造立体形象的关键手法。其创作特点在于以“神”驭“形”:在宏阔的叙事架构中,他往往以程式化语言简笔勾勒人物外形,甚至有意模糊外貌特征,转而通过神态细节的精雕细琢来激活想象空间。以《天龙八部》中阿朱、阿紫姐妹为例,书中并未刻意描摹二人具体的容貌特质,仅以最简练的“美人”标签完成形象定位,却对神态的刻画极尽工巧一阿朱的灵动机敏、阿紫的古灵精怪,皆通过动态化的神情演绎得以具象化。阿朱假扮老太太时,“一副老态龙钟、耳聋眼花”的样子,即使快被段誉揭穿,也依旧不动声色,可见其端庄机敏;描写阿紫的则是“那少女瞪着圆圆的大眼,骨溜溜地向那中年人打量”“阿紫却笑嘻嘻地,洋洋然若无其事”,可见其天真烂漫。金庸对这对容貌相似的姐妹,以神态刻画形成鲜明反差,将迥异性格具象为可感知的视觉符号,堪称武侠人物塑造的典范。
三、武侠人物情感的通俗化塑造:引起普通人共鸣的法宝
在通俗文学中,以构建“超级人类”为主题的小说占比很高。无论是昔时的传统仙侠传记,还是现代的网络文学,其中所塑造的人物形象多体现出超乎常人的特质,总是以天神般的形象存在于人群中,让读者产生英雄崇拜感。而金庸在小说中所塑造的武侠人物形象,似乎更像一个真正的人,他们用常人的思维去思考问题,因此也各有各的性格问题,也对一些事物做过错误的判断。但正是这种允许英雄人物“犯错”的方式,使这些人物更能深入人心。
几乎每部作品的主人公,金庸都给他们安排了各自情感或思想上的弱点。郭靖愚鲁莽撞;张无忌优柔寡断;韦小宝失却民族大义,只顾贪图享乐。比及其他武侠小说中的人物,如西门吹雪、楚留香等人,金庸小说里的人物缺点很多,他们没有那种凡人无法理解的思想,不是完美无缺的形象。金庸武侠小说中的人物思维和情感总是世俗化的,会因为眼前的小利蒙蔽双眼,也会一气之下丧失理智。与之对应的,他们也会在某些方面展现出好的品质和亮眼的表现。郭靖立场坚定,行侠仗义;张无忌宅心仁厚;即使韦小宝没有什么民族大义,但是作为一个市井小厮,他有情有义,处变不惊,也着实令人叹服。田智祥在《英雄传奇和金庸武侠小说的魅力》中提到:“他笔下的英雄首先是一种似乎能让人看见其面影、嗅到其气味、触到其肌肤的活生生的人,然后才是英雄。这样的英雄才让人迷恋,才让人有亲近感,才有‘我’的影子,才能使‘我'在阅读中经历英雄梦幻。”这样的塑造方式让其小说中的武侠人物成为“英雄”而非“偶像”,更加平易近人,让读者更好发挥想象力。
本文对金庸武侠小说中人物塑造手法的部分特色进行了系统性研究。其艺术表现主要体现在以下层面:首先,采用中式意境表达手法,以人物灵魂塑造为核心,通过意象化叙事使人物形象快速立体,并借助“完形心理效应”激发读者的自主想象空间;其次,在人物刻画上强调动态神态捕捉,通过细微的表情、动作等外化细节,强化人物性格的层次性与情感张力;最后,通过塑造兼具江湖气韵与市井温度的武侠形象,使人物更具现实贴近性,从而深入触发读者的情感共鸣。本研究不仅为金庸武侠小说的人物研究提供了新视角,也为武侠文学的类型化创作探索了创新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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