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敏

作者:李敬泽

看,这是日本木瓜。

皮五先生看着花,招呼张小亮。张小亮一身黑色长袍,墨镜、黑口罩,像个戒备森严的小城堡,她小心翼翼地凑过去:这是木瓜?这也太小了吧。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我总觉得木瓜该是个大瓜。

牛奶木瓜没少吃,《诗经》没好好读。《诗经》里的木瓜其实都是海棠。你那个是番木瓜,明代才漂海过来。那么一个大瓜扔过来,还不得把人砸晕了。

张小亮笑了:我现在就有一个大瓜!您拿块玉来换!

皮五先生不理她,抬手在虚空中画了个圈:这么大一个奥森,只有这么几棵日本木瓜,本来生在北海道,又叫长寿梅,20世纪90年代才来我中土大唐。我估计,当初北京要开奥运会,遍搜天下奇花异木,大搞绿化,最后剩了这么几棵,孤单寂寞啊,随手就种在这儿了。

张小亮说:您不是说木瓜和海棠差不多吗?那边就有海棠,正好做伴儿!

皮五一笑:说起来倒都是蔷薇科,可你和猴子还是一类呢,见了面不也没话说。

张小亮墨镜一闪:怪不得呢。您想想,这棵日本木瓜不知道啊,它不知道方圆十里就没它的同类,它还觉得是自己的问题呢,是不是不太努力不够上进?它拼了命了,它都疯了,它把花粉拼命地往外喷——

张小亮停住了,仰着脸,眼镜片上飞过一只黑鸟:我知道我为什么过敏了!这些树啊花啊,它们都不是土生土长的,当初种它的时候,可没想过阴阳平衡,也许这拨儿全是男的,那拨儿全是女的,植物集中营啊。这会儿它们拼命喊叫,可我也听不见啊,我还在这儿踏青赏花呢,我没准备啊,我祖祖辈辈都在我们村里,没想过要防着树防着花防着草,如今流落到这个地方,这就是个大坑啊,比宫里还险恶,我都不知道招谁惹谁了,是哪个和我不相生偏相克了,我都查了100多种过敏原了,侧柏、圆柏、葎草,都不是!我都不知道哪个是存了心对付我的,整个世界都在想办法害我!

春天盛大,皮五先生看着游人如织,心想,人非草木?人就是草木啊。他叹口气:你的问题是焦虑。心里有杀伐,刀枪剑戟的,可不就四面埋伏、草木皆兵吗?走吧,吃饭去。

餐厅就在奥森北门外的商场里。张小亮一坐下就摘口罩、摘眼镜,长舒一口气:憋死我了。师父,您说得对,我就是焦虑。不管了,没什么焦虑是火锅啤酒摆不平的!张小亮的眼略微浮肿,一双细眼更细,一人一杯把啤酒斟满:来,师父,干一个!

皮五先生端杯,碰了一下,张小亮忽然眼睛一闪:对了,师父,可不能叫“退思”!

为什么?皮五微愕。编了一本集子,正经论文一概不收,只收了散碎闲文,然后,总要起个名吧,想来想去,就叫“退思”。早晨发到小群里,等弟子们点赞。

您看吧,您刚不当副校长了,然后您就“退思”了,人家都会怎么想?把书拿过来一看封面,嚯,这是有多大的委屈啊,这是有多少话欲言又止啊。我们皮门,一致反对“退思”,师父不能退,更不能思,要勇往直前!

皮五把一口冰凉的啤酒咽下去:你说你们整天都在想些什么啊?我这个年纪,放古代,早该致仕归隐,怎么出个书叫“退思”都不行了?照你这么说,孔子就不该天天劝子路退,韩愈都不能字退之了,《全唐诗》三分之一都得删掉,“夕阳无限好”也不能说了。我非得叫“进取集”?叫“奋发向上集”?我天天奋发不止,一辈子爬坡不停,你们看着累不累啊?你们不得更焦虑更过敏了?

张小亮叹口气:您看看,师父,孩子气了吧……

这话说的,皮五一时无语,忽然也觉得“退思”不太好。有一年去同里,一个园子叫“退思”,不知怎么就记住了。现在想想,也觉得无趣,又没有园子,退思什么呢?有园子那也是奥森公园啊,天天去跑步,可不是奋发着吗?

张小亮转一个话题:昨天,我们胖子还刷到您的视频呢,他说,“你们老师看着真年轻”。

皮五意兴阑珊,随口应付:胖子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这一个多月,天天从早到晚背词儿,俄语。一句都不懂就靠傻背。

胖子是张小亮的男友,歌剧院一个唱男高音的演员。胖子长胖子短,张小亮挂在嘴边上也有一阵子了,皮五先生好像见过,想了想,除了胖也想不出什么印象。

为什么背俄语?当主角了?要上俄罗斯歌剧?

《叶甫盖尼·奥涅金》,两边合作的,导演、主唱、指挥,都是俄国人。胖子在他们歌队里凑数呗,从人堆里走到中间去,看着就几步,走起来可看不到头儿了。那舌头,在嘴里跑得像个破摩托。我跟他说,为这么个破剧,何必呢?

皮五先生抬起筷子,指着张小亮:早就说过,你这俗物,出去别跟人说是我的学生,怎么就破剧了,普希金,怎么就破了?

张小亮一吐舌头:得,不正确了。可是师父,您看过没有啊?我昨天看了首演,可真气着了。是,都是大师,音乐好、唱得好、舞美好,胖子在台上一堆人里远远地瞅着我,唱得那个起劲啊,全身都鼓起来啦,像个受气包!

张小亮比画着:看得我都想拿针扎他一下!

皮五往火锅里扔一筷子羊肉,说:后来没扎?

张小亮笑道:没扎,光顾着生气了。您说呀,那普希金他是怎么想的?他怎么能写出这么个玩意儿?当初好好一纯真少女叫达吉雅娜,见了男主奥涅金就迷糊了爱上了,那奥涅金呢?我在DeepSeek上搜了,人家“多余的人”啊,什么叫“多余”,不就是门阀子弟有钱有闲觉得自己高级吗,松弛呗躺平呗,他还看不上人家,觉得人家爱上他就是俗了,一顿数落怼回去了。然后过了多少年了,人家女主都嫁了人了,孩子都牵着一个怀着一个了,这厮一见,不知道怎么脑子就抽了,我爱上你了!人家老公孩子一家子他也不管了,反正我爱你,你得爱我,跟我去海角天涯!您说说,这什么玩意啊!这不就一霸道总裁吗?合起来女人是他想甩就甩想爱就爱的,是不是?

《叶甫盖尼·奥涅金》,皮五先生想起,他应该是有这本书的,年轻时一本一本地把人文社的网格本买齐了,总觉得不该搞历史,本该搞文学。张小亮有一次说得兴起:您就放过文学吧,咱就在历史里边折腾,反正时光饶过谁,那文学也跑不了,最后还不是得归了咱们历史?这话倒说得有三分道理。不过《叶甫盖尼·奥涅金》他是真没读过,现在听张小亮这么一说,皮五先生倒有了兴趣:后来呢?那女的,跟他走了吗?

张小亮拍一下桌子:那不能啊,她疯了吗?不过我就更气了,那达吉雅娜,她竟然说,“我不能跟你走,但是我爱你啊”。这什么话,这不是真疯了吗?把我气得呀,我倒是不气达吉雅娜,我气普希金,这什么脑子能写出这种故事来!你说——

张小亮一激动,“您”也不“您”了,直接上“你”了:你说,这普希金是不是该拉出去斩了呀!

皮五先生本能地想替普希金或者那个什么奥涅金辩护几句,想了想实在对普希金也没什么研究,忽然想起前几天看一篇文章,里边提到洋人学生现在读经典都是一种“愤怒的阅读”,看莎士比亚看出一堆政治不正确,越看越生气。对,愤怒阅读。你愤怒什么呀张小亮,普希金那是什么人?都快200年前的人了,你一研究历史的,你能和200年前的人较真吗?你研究的那些可汗大王,哪一个把女人当人了,也没见你把谁斩了呀?

说完了不解气,皮五先生撂下筷子:说正事,你那论文怎么样了?

张小亮一下子泄了气:就知道您要说这个,得,我写不下去,我过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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