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草花

作者: 金少凡

屋里涨满了烟。我在咳,在急促地喘息。

楼上的小赵跑下来敲门。丛奶奶,怎么了,您没事吧?

我喘过一口气来,努力平静着说,没……没事。

小赵说,您没事就好。奶奶,书我放门口了!接着,一串清脆的脚步声就如水流般顺着楼梯淌下去了。

这是个卖汽车配件的小伙儿,在楼上租住。五年前我在通过小区那道狭窄的,需要左拐接右拐,再右拐接左拐才能走出去的防盗小门后,晕头转向地栽倒了。我眼前好像迸溅着金星,隐约间见他忙乱地跑过来搀扶,那时我们还素不相识。我记得自己问,小伙子,你不怕我讹你吗?他只顾着拍打着我身上的土和草屑,腼腆地笑了笑。

我继续烧纸。

我要走了——去养老院。万物皆有归处,我也要把我的东西收拾好。有些东西须得化作灰烬才算得了善终,那么火和烟雾便是必要的仪式。我想要一个那样的仪式。

我,坐在一个小凳子上,面前是一个之前用来洗菜的不锈钢盆。双膝上,是编号从001到223的一大摞信,排在后面的还有日记和诗。它们之前都被封闭在一个上了锁的匣子里,钥匙放在何处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那都是我藏在心底深处从不轻易敞开的秘密,美好的,撞击过心灵的秘密。我此时正用洗净了的双手把它们轻轻取出来,捧着一页页地翻看,像端详自己刚出生的孩子一样,去欣赏,去回忆,再让它们在我的回味中幻化出模样,升入天空。那是我想象当中,它们应该去的地方。我不想把它们留给任何人, 它们只属于我。尤其是那些诗,那一行行用钢笔饱蘸着我的心血写下的文字,曾经是对未来充满憧憬的我怀揣的最美好的梦。我要让它们变成永恒。

纸,在燃烧着。我静静地看它变幻着模样和姿态。它先魔幻般地把通体的白色转换成了浅灰,转瞬成了黑,再之后,就在扭动和卷曲中融入了火焰。

烟,也腾了起来。缠着,卷着,从我的面前升上去,在我的头顶上方铺开,又眷恋地如纱帘般沉下来,一层层在我眼前扩散。

我又从膝盖上拿起了一个信封。我先把它拿到眼前,透过老花镜,认真地端详着邮票和上面的邮戳,那是信的标志。它标志着信的归属,更凝结着岁月中厚重的情感,封存着一个少女的羞怯和渴望。

我把信展开,抚平折痕,逐字逐句看着那瘦长的字体,老高的影子就浮现了出来。其实,那时候我们只见过一面。他来了,踩着节奏分明的步点儿,进屋唰地举起手来敬了个礼。也不知道是敬给了谁——我一直羞羞答答的,没敢抬头,也没看清他肩上扛着的杠杠和星星。两天后,是换手绢的日子。换过手绢,就表示两情相悦了。如果他把手绢递过来了,我要不要接?我一直思考着该怎么办。可是他没来。我心里又忽地失落了起来,整个人都觉得不自在。那一天我做什么都没心思,饭也懒得吃。到了晚上,媒人来了,我偷偷地听她和我父母说,他是有任务赶回去了。我透过门缝见她从包袱里掏出一块白底儿的绸帕,上面绣着两朵荷花和一对鸳鸯。那一刻,我的脸腾地就红了。

那封当初他从部队寄来的信我看了很久。发黄了的纸,陈旧了的墨迹。那上面没有甜言蜜语,字字句句却都是老高的味道。

把那气味使劲儿地吸进肺里,我下了最后的决心,抖着手把信靠近火盆。

火苗一跳,便跃上纸角烧了起来。

我心里忽地震了一下,又赶紧抽回手,把火灭掉了。

我想再看一遍,最后一遍。

把每一个字都记住了之后,烟雾再起。

004开始变色,卷曲,火焰向上蔓延。

我闭上眼睛,咳着,平复下来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怎么这么大烟呢!二女儿右手紧捂在鼻子上,皱着眉头喊,干吗呢!

我的仪式被突如其来的喊声给打断了。我被吓了一跳,老高也被赶跑了。

我想站起来,可努力了几次,还是没能离开小凳子。

干吗呢你!她又喊。她很少叫我妈,从小到大。这让邻居们总怀疑她是不是我的亲生女儿,我也产生过错觉,是不是真的在医院里抱错了。

姥儿,整啥呢?!二女儿进屋后不久,王曦也来了,还带着女朋友。或许因为跟着他干妈的剧组在全国各地跑,他的言语里已然杂糅了东西南北的味道。在闻到呛人的烟味儿,又看见那盆灰烬后,他笑了,东北味儿极浓地说,啥玩意儿啊,姥儿,您这是军统撤退,销毁绝密文件呢还是咋地!

军统撤退,销毁文件,是他前不久在一个电视剧里演的一场戏。35秒的镜头,一个字的台词。处座大喊,快,烧掉!旋即仓皇逃跑了。王曦扮演的兵甲迟疑了一下,回答,是!之后便蹲下身去,把文件一张张地丢进了燃烧的壁炉里。

电视剧播出时,二女儿特意来电话,说,哎,准时看你外孙子呵!

我看了。我觉得王曦演得还行,没觉出来他跟明星演员之间有什么区别。他在得到处座命令的时候,迟疑地转头,瞬间的眼神,把恐慌、紧张等情绪都包含进去了。

可不知为什么,跟了那个演员干妈,却一直没再演成戏,就连这个35秒钟的镜头,还是因为制作方节省群演的费用,他才有了上镜的机会。

其实,我一直不想让他总跟着那个演员。王曦已经三十岁了,又有了女朋友,总鞍前马后地跟着她满世界跑,还混不上个戏,将来能有什么出息呢?

二女儿似乎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凑过来说,他干妈刚给买了辆车,大福特,皮卡!

我不知道什么是福特,不知道什么是皮卡,但知道车是人家买的。我很想把这个意思说出来,不过,话到舌头尖儿上,却嘴角一翘,笑了一下。但愿我把羡慕的意思表现出来了。

我要走了,不想找不痛快了。用王曦的东北话说,爱咋地咋地吧。

我朝王曦伸起了胳膊。我想先站起来。另外,还有重要的事。

他却从兜里掏出了钥匙。

姥儿,我是开着新车来接您的。

其实,说接我是客气,我明白。我昨天早起给三个女儿都去了电话,请她们过来。我不能说赶紧过来,我已然没有那个权威了,只说尽快。我把我毕生积攒的一切从柜子、壁橱、箱子里掏出来,摊摆在了地面、桌面、床面上。整个房间此时就像一个旧货市场。我的意思是让她们各取所需,将这些东西全部拉走。我想让她们将这些东西留存起来。

我抬眼瞄了一下车钥匙。它精巧极了,一闪一闪地发着迷人的光亮。见王曦无意搀扶,我只得用双手撑着小凳子的边沿,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艰难地站了起来,膝盖的骨头发出了咯咯的响声。我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身子蓦地一歪。

在我寻找拐杖的时候,王曦的女朋友从一堆堆的杂物中间试探着落脚,一步步跨到了书柜跟前。从左边的那组扫视过去,一排排地,走到最右侧停住了。之后,她开始偷偷地朝王曦招手。

那五组高大的几乎要被书籍撑破了的书柜,一直是我的骄傲。我心里生出了对王曦女朋友的感激。我觉得,她或许是个爱书的人,是个知音。

她是看到第二组书柜里我压在两本书下的那张纸了吧?

我还希望她能看到那两本一模一样的书——《多重宝塔》。

我急忙一瘸一拐地朝书柜凑过去。满地的杂物的确碍脚,我有两次差点被绊倒。

我自然也把书柜收拾好了。放在第二组书柜中间最醒目的位置上的那摞书,是我挑出来的文学艺术和文艺理论方面的专著。我觉得王曦既然选定了走演艺这条路,增加一下文学修养是必要的,或许把自己武装起来,有了深厚的底蕴,就离成功不远了。所以我在那摞书上放了一张纸,写着王曦的名字。纸上面压了那两本《多重宝塔》,它淡蓝色的封皮很醒目。

我远远地指着那些书,对王曦说,那是留给你的。

但这时候,他女朋友给他递了一个眼神。

他便没理会我,径直地朝她身边走去。

我很想拽住他说,我给你留了几本书,你用得着的。

王曦已然走到了第二组书柜旁边。他看到了那摞书,当然也看到了那两本压在纸上的《多重宝塔》。可他并没有被淡蓝色的封皮吸引,更没兴趣去翻动纸下面的书。

他说,姥儿,没人看这个了。又说,现在都看手机啦,手机上什么都有,比书更有趣。

他说话的时候,女朋友一直盯着他。待王曦凑到她跟前时,她朝着第五组书柜里那几本红色封皮的书努努嘴,说,看这个,这一套五本,塑料皮,烫金字,很值钱的!没想到姥儿家还有这宝贝呢!保存得又全又新!她伸出手指来,指点着。又说,若扉页上是覆了透明纸膜的,就更值钱了!

王曦赶紧朝那套书伸出手去。翻开。

透明纸膜!果然,真有透明的纸膜呢!王曦的声音带着兴奋和惊奇。

太棒了!她不禁压着声音喊道,是宝贝!

你们寻到了什么宝?王曦和女朋友的喊声把二女儿吸引了过来。她从一堆堆的杂物中间跳跃着来到书柜旁边。

不过,待他们正准备把那套红色封皮的书从书柜里拿走的时候,我忽然喊了一声,别动!

我没跟他们走。相反,我想让二女儿住下来,让王曦和女朋友也住下来。等大女儿和小女儿来了,也都一起住下来。

我要走了。我还想做一件事情,或者说,我还有一个愿望。

这里,这套散发着轻微霉味的,被窗前的泡桐树遮掩得很昏暗的老房子,是我们这个家的根脉。

我就要走了。我想让孩子们回来,再重温一下过往的美好时光。

我试图用那首《往日时光》来挽留他们。我打开手机的播放器。我以为他们会和我一样喜欢,会很认真地听,坐在一起仔细品味歌词,沉浸在“哪怕只有一个晚上”那般怀恋的意境里。可二女儿的双手像轰苍蝇似的在脸前一阵乱摆,有什么好听的!闹心!不过,我并不在意,对她不可苛求,她从小就没什么音乐细胞,心思只在那台老式缝纫机上。可在文艺圈里混的王曦居然也不想听。他说,姥儿,什么破歌,老掉牙了!我车上有的是摇滚,还有“中国好声音”。

二女儿说,咱们走吧!

我说,不。再等等。

二女儿说,她俩不会来的。

我说,那也再等等。

她问我,有啥可等的?又对王曦说,去小区里,把那个收废品的叫过来。挥手把满屋子里堆的东西一指,把这些破烂都拿走!

王曦听罢,立即便要下楼。

我再次出乎他们也出乎自己意料地大喊一声,别动!

我知道二女儿为什么这么着急让我走。

我执拗地说,不。

我跟二女儿说,你们再来一趟吧。

二女儿说,再来一趟?来回一百多公里!您知道这皮卡一脚下去的油耗吗?您知道那得多少钱吗?再说,您外孙子也不是总有时间的,他干妈随时是要上戏的!

那我自己打车去。我说。口气很坚定。

不值!她说,我知道您是想守着这一屋子的破烂儿,想看着它们被我大姐和老三拉走,可她们也不会要。到时候,您照样得扔垃圾堆里去!

在我手机里的那首歌无趣地响着的时候,他们走了。

王曦,搬着那台缝纫机!二女儿喊。她决计要把歌声盖过去。

我将音乐关闭的同时,听见王曦的女朋友悄声说,又淘到了宝,咱姥儿真有眼光。她伸出一根手指头来给王曦看,一万块,它现在能卖到一万块呢!

王曦说,真没白来,早晚把它拿走!

我说,你们就不再拉走点其他的吗?我指着满屋子的东西。

没地儿放!二女儿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她的高跟鞋跺在楼梯上,声音非常刺耳。

天,很快就黑了下来。或许是从我心里头先黑下来的。

大女儿没有来。

小女儿也没有来。

我估计她们今天不会来了,但还是忍不住瘸着腿,来到窗前。膝盖刀剜似的疼。楼下的马路已然亮起了街灯,喇叭声不绝于耳。一辆公交车驶入了站台,车门打开,人流奔涌而出。

没有大女儿。

也没有小女儿。

我有些失望。心里又生出了惆怅。

我便不想去开灯,就黑着。我坐在黑暗里,又打开手机点开了那首歌。

“如今我们变了模样,为了生活天天奔忙。”是啊,女儿们也不容易,她们有她们的日子要过。她们先后都下岗了,为了多挣些钱养家,更为储备养老,大女儿做了住家保姆,二女儿给人家打工卖服装,小女儿开了间民宿。她们不像我,剩下的只有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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