羚羊
作者: 满涛1
张小平,正如他的名字,平淡无奇,一个介于青年和中年之间的人。除了这些,他还能怎样评价自己呢?每天早上来到单位,面对电脑,他先发一阵呆再开机。开机前,黑乎乎的电脑屏幕里映出一张面目不清的脸。鼻翼一侧长着一颗痘,不影响美观,有时发痒,是青春最后的印记,也许以后会消失,这张脸就完美无瑕了,可也说明离青春又远了些。张小平有些自恋。漂亮对于一个一无长处的成年男人来说,与其说是优点,不如说是切割生命的软刀子,总有一天他会长满皱纹。
如果说他还有什么优越处,那就是他的工作不忙,大国企,正式工,工资不高不低,也没有什么不良嗜好,闲下来他就发呆。也不怎么看书,他觉得看书的年龄已经过去了,现在要学以致用,于是陷入天马行空的遐想。他认真地遐想或者思考,以至别人看来,每天在工位上坐七八个小时的他平凡而又勤勉。张小平不认为自己无所事事,他有一半的时间在设想创业方案,一旦浮现一个新的构想,不到下班时间他就找个借口,骑上车飞快地赶往“车间”。
张小平的“车间”是家里闲置的老房子,一间小小的平房,里面堆着老旧的沙发、床垫、电视机、电风扇、电饭锅、瓶瓶罐罐,还有哑铃、拉力器、球拍、沙袋、拳击手套、红缨枪、白蜡棍、龙泉剑,不舍得丢的东西都在这里。一到这里,张小平的心就轻松起来,一进门就跃跃欲试,白天坐久的身体急需恢复活力。他拿起哑铃平举三十侧举三十,或者拿起拉力器,前拉三十后拉三十,然后蹲起、压腿、涮腰,这些都是热身。做完这些,他忽地跳起来,先是二起脚,接着是旋风脚、外摆莲,在空中以掌击脚,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有时站在旧沙发上跳远,像一只羚羊冲下悬崖,但也只能跳到两米多,每次他都不服气,可连跳几次也没能跳得更远。然后做侧手翻,小时候他会侧空翻,在武术队学的。刚结婚那阵他还能劈叉,常给梅梅表演,显示自己的本领,引来她的一阵惊呼。那个时候,一切都顺风顺水,一人一辆自行车,下了班不是他接她,就是她接他,骑车满世界转;后来是电瓶车,一人一辆,开始为琐事吵吵;再到后来,买汽车了,两人就不吵了。梅梅最终离开了他,只在周日来接儿子小虎。
不大的空间里,只够张小平打一个侧手翻,他来来回回能打十几次。活动的时候,烦心的事都被屏蔽了,他一门心思做着动作,认真地跳,认真地翻,认真地用力,认真地体味着身体里的能量一股股涌动,一股股释放。做这些动作,他不光为活动身体,也是为了完成父亲——曾经的武术队教练布置的“作业”。差不多到这时候,汗就出来了,运动告一段落。冬天他擦擦汗,夏天他冲个澡,然后,真正的工作开始了。
“车间”是张小平的舒适区。梅梅接走小虎后,张小平有时就住在这里,买一点下酒菜,一边小酌,一边想象着他的事业如何像不为人知的暗火,悄悄壮大,一朝功成,震惊世人。他知道这是想入非非,但又是良性的想象。他在酒意朦胧中看到未来的成功,心里便一阵激动,暗下决心,一定要做成一件事,像羚羊一样,蹿得高、跑得快、跳得远,成就一家上市的“瞪羚”企业,成为中国500强之一。这时他就按捺不住,在屋里小跑,像一只在草原上溜达的羚羊,跃跃欲试,又像李小龙一样颠着碎步,冲拳踢腿,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在“车间”里他研究过很多东西。最初研究核桃种植,计划搞嫁接核桃,当年挂果,第二年丰产,做成礼盒,过年时卖给本厂几千名职工,牟取暴利,后来发现技术没什么问题,但要到几十里外租地,且无人管理,遂放弃。又想人工饲养野鸡,据说在大城市,卖给饭店一只上百元,饲养成本其实并不高,如果成功,可先便宜点儿卖给本地几个开饭店的亲戚,不愁销路,后来有了禽流感,所有带“野”字的禽类一律灭杀,张小平庆幸没有养野鸡。最近他研究如何从菊花里提取精油,如果成功,可以成立菊花精油公司,向各大食品饮料公司供应菊花精油,开发菊花味的方便面、菊花味的鲜花饼、菊花味的可口可乐、菊花味的火锅,甚至开发化妆品——既然玫瑰精油能做化妆品,菊花为什么不行?理论上完全可行,就是缺少技术和资金。如何用最低成本开发出产品是关键,张小平的大脑天马行空,浮想联翩。
本地盛产菊花。《本草纲目》载:菊花“其苗可蔬,叶可啜,花可饵,根实可药,囊之可枕,酿之可饮,自本之末,罔不有功……久服利血气,轻身耐劳延年”。为了验证菊花的功效,他用菊花泡茶,用菊花泡酒,用菊花泡脚,还烧菊花稀饭,最后依“囊之可枕”,用菊花给儿子做了一个小枕头。他算过,从药店买的菊花成本太高了。他趁儿子不在家的周末开车到几十里外的菊农家里采购菊花,又好又便宜,只花了二十元。回来的路上,他开着车,放着音乐,兴奋不已。一回到“车间”,他把一大袋菊花高高抛起,像投篮一样扔到天花板上,兴奋地在屋里打着旋子,一个又一个。他从沙发上跳到地上,又从地上跳到沙发上。他觉得自己找到了开发的方向,又便宜又实用,那就是制作菊花枕头,不光睡觉用,还可以开发菊花抱枕、菊花靠枕,放到车上也行。淡淡的菊香,沁人心脾,有益身心,价格适中,一旦生产出来,可以卖到网上,可以放到集市上卖,可以放到商场里卖,那样,他就成功了。张小平总是想得很美好。
这一次不同以往,张小平说干就干。他托开裁缝店的表姐帮他做了二十个枕头,里面填上菊花、红花、川芎,这些花各有妙处。枕着睡一夜,身上带着淡淡的花香,神清气爽。他甚至都想好了广告词。
他要给父母一人一个。要不要送给小虎的语文老师刘老师一个?她也是单身,会不会引起误解?当然还要自己留两个,一个在家里,一个放车上。最后,他想起了梅梅,心情有些黯然。
2
每周有三个晚上,他要去父母家。
父亲年轻的时候是武术队的教练。从小,张小平就在张教练的带领下练习查拳。查拳属北方拳术,舒展大方,以腿见长,正所谓“南拳北腿”。本地是查拳之乡,查拳传人张教练每天下了班,早早吃过晚饭,换上灯笼裤,就到小树林广场上带领十几个徒弟打拳。练拳之前先练功,正压腿、侧压腿、后压腿、仆步压腿,正搬腿、侧搬腿、竖叉、劈横等热身动作练完,才从十二路弹腿开始练习套路——冲拳、骑马式、撩拳、擂拳、寸腿……弹腿是北腿代表动作,也是查拳基本套路。
武术队教练是父亲的第二职业。白天,张教练是锅炉工,每天被烟火熏得一脸漆黑,只看得清两只眼。回到家,他就打一盆水洗脸、洗头,水很快变得乌黑。然后响亮地擤鼻涕,张小平见过,擤出来的鼻涕黑乎乎的,又长又黏,甩在地上像两条肥胖的虫子。然后蹲在门口清嗓子,仰着头,让清水在嗓子眼里呼噜呼噜响,噗地喷在门口的夜来香上,花枝乱颤。等到洗干净脸,刮了胡子,换上灯笼裤,张教练才英姿飒爽地走出门,张小平扛着红缨枪、白蜡棍跟在后面。
张教练对待学生的态度和蔼可亲,去广场教拳风雨无阻。场子里,年轻的母亲们早已带着孩子等候了,见张教练来了,纷纷笑吟吟地打招呼,张教练笑容可掬,一一回应。学生们也清一色灯笼裤。人员差不多齐了,就在张教练的指挥下集体热身,而后学习新的套路,学生们伸拳踢腿,整齐划一,嘿哈有声,引来众人围观。学生年龄参差不齐,有上初中的,有才上小学的,一眼分得出;母亲们就难分清了,虽然是晚上,她们也都带着淡淡的妆容,夏天拿着折扇,举止优雅,空气中流动着香水的味道。张教练看着学生的动作时而微笑颔首,时而大声吆喝。双手叉腰的张教练高大壮硕,他知道自己的背上粘着一些目光。
等到学生休息,又到张教练展示功夫的时候了。他向众人略一施礼,屏息片刻,忽一蹲身,尘土自脚下扬起。只见他拳如流星,掌似飞燕,步似梅花,脆如响鞭,正所谓:
黑虎查拳羲之传,生根发芽在鲁南。
猛虎下山托掌式,上步压掌头顶天,
向左迈步左平拳,踏步劈掌看掌尖。
背后洗脸丁字步,震脚推掌力向前。
张教练打的查拳属于鲁南任城李派。年轻时他入选过省武术队,参加过全国比赛,称得上专业出身,退役后国家分配工作,在单位烧锅炉。虽然是锅炉工,但也是国企,下了班还能教孩子们武术,他每天过得很充实。
张教练一直想让张小平继承自己的武学事业,从小学开始,就着力培养张小平,别的孩子学了两三年就不来了,张小平一直学到高中毕业。张教练对儿子期望高,要求也严,往往晚上下了课,还要指点着张小平再练几个动作,稍有懈怠便是一脚,直接将张小平踹倒。可是,张小平的兴趣并不在武术上,他虽然吃了不少苦,但没有往专业方向发展的想法,这让张教练有些失望,好在张小平学习还不错,考上了计算机专业的大专,毕业后也进了大国企,工作清闲。
一转眼张小平上班十年多了,张教练躺在床上也快十年了。家里请了一个远房亲戚做陪护,父亲的退休金差不多都花在陪护上。亲戚每周要回自己家三天,料理自家的事,也要休息一下。就是这样,亲戚能留下来照顾父亲已经让他们一家感激不尽了。亲戚不在的三天,张小平要到父母家值班。
张教练倒下的时候才五十几岁。一向身体强壮的他,生病前两年开始脚步迟缓,一年后上下楼竟成了困难,武术队也解散了。张教练不愿接受这一现实,运用气功疗法与疾病斗争,也不见效,最后确诊是跟小脑有关的一种退行性疾病。他们家族里有这种遗传病基因,不知哪个后人会“中彩”。
孔武有力的张教练“中彩”了。他躺在床上,心情好的时候,会跟张小平谈查拳的实用技法。早些年,他是社区义务协防队员,每逢节假日在街巷巡逻,其间不止一次用高超的拳法制服作案的盗窃分子,受到表彰,家里至今挂着一面群众送的锦旗:“见义勇为,扶危济困”。说得高兴时,他就指挥现在唯一的学生张小平来一个旋风脚或外摆莲,然后告诉他这个动作哪里不到位,说着就撑着身子要起来,旋即又叹口气停止了挣扎。
这是张教练精神好的时候。有一多半的时间,他大脑会陷入病态的痴狂,不时发出歇斯底里的吼叫。他的腿虽然不能动,但是手臂依然有力,抓住床帮猛烈摇晃,床头的栏杆早被他扯掉了。这时候,除了张小平,没人能安抚他。“跳!”——张小平像当年的张教练指挥自己跳一样——二起脚,又高又飘逸,旋风脚像平地卷风,手击脚背发出一声脆响。只是喊“跳”的不是张教练,而是张小平。一瞬间,床上的张教练像被施了定身术,目光呆滞,嘴角里流出一些黏液,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在努力回忆,这时不需要打扰他,张小平只需要“跳”,用清脆的起跳声击打残存的记忆。张教练那呆滞的目光就渐渐柔和了,僵直的身子慢慢滑下去,像一个经历了一番风雨的旅人终于抵达了梦乡。
3
张小平和梅梅认识的时候,张教练才刚刚病倒,平日里还能在家人的扶持下出来散步,梅梅没有嫌弃,让张小平至今觉得温暖。两人到底从哪一年貌合神离的呢?张小平说不清,大概遭遇了所谓的“七年之痒”吧。梅梅上的是技校,除了喜欢打扮、打麻将,没有多大毛病,也知道孝敬老人,可还是在小虎刚上幼儿园的时候跟张小平分手了,态度坚决。
据说,她认识了一个又帅又多金的男人。果不其然,几个月后,梅梅再来接小虎时开的是一辆新款的“甲壳虫”,几十万的车,张小平买不起。又过了半年,梅梅来接小虎时,肚子已微微隆起了。
张小平知道再也回不去了。他把婚姻的失败归结到自己的一事无成,所以,他要做“瞪羚”,要悄悄努力,一跃而起,只有那样,他才能找回曾经幸福的人生。
他要跳,要狠狠地跳,跳得又高又远。每天回到“车间”,他就沉浸在“跳”中,一边跳一边思考,甚至忘了研究项目。他既在完成父亲张教练头脑清醒时布置的“作业”,也在“跳”中想象着一只野心勃勃的瞪羚。他要做一只成功的瞪羚。
成功从菊花枕头开始。
张小平把几十个枕头整齐地码在床上,只留下一个人躺的空儿,他枕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闻着屋里菊花的香气,眼里要有泪水流出来。怀里的枕头好像一个娃娃。夏天的时候,梅梅给小虎洗完澡,不由分说把这个光腚小人塞到正睡觉的张小平怀里,光溜溜的身子又香又软,睡得迷糊的张小平就像抱着一个又香又软的小枕头,旋即翻个身子一起坠入梦乡。这样幸福的时刻再也没有了,小虎已经大了,不让他抱了。梅梅来接的时候,有意躲着他,其实见了面也没有什么话说。交接一般是在学校门口,张小平站在一棵树下扶着车子,似乎在抽一支烟,又似乎在想什么,眼睛的余光看到梅梅的车来了,小虎背着书包向车跑去,他就推着车子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