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女孩
作者: 陈天淳“借问女郎何处来?含颦欲语声先咽。”
——韦庄《秦妇吟》
从王道士的敦煌“魔咒”中逃回,有人问我是否喜欢冬儿。我淡淡地回答,跟冬儿学姐只是萍水相逢罢了。
在那幅被尘埃笼罩着的画着燃烧的烈火的壁画中,在晦暗的晚唐中和年间,杨花如雪般倾诉:我们是否已经深深拥抱过彼此的灵魂?王教授或许可以做证。从敦煌回来,他像换了个人,上课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激昂了。
冬儿是她们班学习委员,身上有少数民族血统,爱喝酒,常去一个叫“敦煌”的酒吧。那天开班会,窗外的天是铅灰色的,我在教室外吐着迷惘的烟圈,被她碰见了。她轻扫我一眼,责备了几句。身后的墙上贴着关于她的违纪通报。我没有搭理她,她尴尬地朝周围人笑了笑,回教室继续拿起了粉笔。
黄昏,人都走了,我们才开始堂堂正正地闲聊。冬儿夺过明信片,告诉我,她想去敦煌。她又补充,不是那个酒吧,是黄埃弥漫的石窟和艺术宝库。她说自己做了无数个有关敦煌的梦,她被困在了敦煌。
我问为什么,她看着我竟有种要哭的感觉,让我不知所措。我不知道她的故乡在哪里,有人说武汉,有人说西安,有人说北京,都被她一一否认了。她说她家是从祖父那辈来到大西北的,祖母是少数民族,所以身份证上她也是少数民族。
王鹄越教授挎着牛皮包走来,他研究古籍、诗词,还有名胜古迹。他上课向来滔滔不绝,常引经据典,半文半白,没有文学功底的人真听不懂。开学两个月了,许多同学只关注他颈部的三颗黑痣。在他的课上全神贯注的人只有我和悄声坐下旁听的冬儿。
我第一次遇见冬儿,是在一个冷雨过后的下午。那时天刚放晴,我倦怠地拉着行李箱来学校报到,冬儿涂着口红端坐着,见我走近后低下头,嘴角弯了起来,弧度像敦煌上空的新月,让我有些无措。身边一个同学打趣道:“同学,你这位学姐酒量可好了,有空你俩喝一个,灌醉她!”冬儿立刻狠狠瞪了那个男生一眼,在他肩膀掐了一下,继续指引我报到。
那几个男生时而大声说话,时而交头接耳,戏谑她。乍一看,冬儿是多么孤立无援。我们挨得很近,却没有太多话。我身旁坐着马老师,院长的小舅子,他瞥见我夹着一本《唐诗鉴赏辞典》,脸上一阵狐疑,又一阵不屑。
冬儿对我说:“同学,你还挺文艺的,借我看看。”
冬儿在阳光下看书。我举目四望,只见宿舍楼的墙皮脱落,沾染了湿漉漉的痕迹,朝四面张牙舞爪,多像莫高窟里的一幅发霉的壁画。
冬儿格外认真地核对每个新生的名字。马老师左顾右盼,表现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暗示自己有着高超的学术水平。
讲了很多敦煌的人文历史,王教授气喘吁吁,但同学们都在看短视频。很多短小的诗文,王教授都选择跳过了,篇幅越长的他越讲个没完。他说要以此对抗碎片化的世界。
王教授格外关注我。我对王教授坦露:“老师,我想写出一些像月亮般皎洁的句子。”王教授思考良久说:“哦,月亮就是一块板砖。”
王教授对我们透露,他是王国维的后人,肩负着重大的文学使命。说罢,更多同学趴在桌子上打游戏,虽然他们戴着耳机,但噪声仍刺啦刺啦地传出来。王教授继续讲课,说他的先祖王国维因一句诗而揭开了千古绝唱《秦妇吟》的面纱。
王教授说:“这首诗你们必须背过,背不过挂科。”教室里鸦雀无声。王教授慷慨激昂地喊:“抬起你们低垂的头颅!”同学们都被吓了一跳,连连收起手机,抬头挺胸犹如接受检阅。王教授淡淡地说:“我在你们身上看不到学术的未来。”
从那以后,同学们对他多少有些忌惮了。
马老师把我弄来办公室,用最简单的指令让我搬运最重的物品,倒垃圾,拖地。他的手指在平板电脑上翻来覆去地重复几个动作,大概是在复制粘贴。
等他走后,我靠近电脑瞥了一眼,屏幕上赫然显示着两个文档,其中一个上面写着“《秦妇吟》艺术研究”,另一个上面写着“王鹄越”三个字。
一
昨晚我亲眼看到冬儿学姐与那个男子衣衫不整地出现在霓虹灯下,我之前从没见过她妆容这么浓的样子。她好像醉了,灵魂似乎被困在某一个角落。月色凄迷,我的呼吸如急刹车般顿了一下,身体里的血液和水分似乎被攥干了。
冬儿没注意到我皱起眉头思索的样子。她钻出车子,身上平添了一丝趾高气扬的狼狈,还有一种不屑。我没作声,静静地坐上了一辆去往车站的车。
逼我们背最长唐诗的王教授被开除了。有人说是因为他论文造假,有人说是因为他上课口无遮拦,还有人说是因为女人……
我像一只漂泊的大雁一样孤寂,我开始向往敦煌。在一个恍惚的瞬间,我打开社交软件,看到了王教授的个性签名: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舍友说:“王教授是想报复社会吧,都大学了,还逼学生背诵古怪的咒语,开除他的领导是替天行道啊!”
我偶然经过王教授曾经上课的教室,只见讲台上的粉笔杂乱无章,一旁是整整齐齐打印了五十份的《秦妇吟》,还没来得及发下去。保洁员差点把它们当作废纸回收,被我拦下了。
或许,整个班里只有我一个人完全背下来了这首诗。每当我背诵时,身旁咋咋呼呼的同学总用鄙夷的眼光窥视我,然后他们拉上窗帘,在晦暗中享受游戏、酒精,还有熬夜带来的欢愉。那一刻,舍友的脸庞在我心中与黄巢麾下的叛军们重叠在一起。
王教授在的时候,冬儿学姐常来旁听,有一次破天荒地坐在我旁边,看看我的笔记,又看看我的脸庞,笑了笑。
助学金发放了,没有冬儿的名字,她伤心地转身,身影孑然得让乌云都动容。记得她对我说过,她很需要这笔钱。
车站。落寞的石子和电缆与我渐渐遥远,夕阳下沉,列车的影子被割成两半。我不忍心往后看,手里的汗水浸透了那张潦草写下的假条。
辅导员说:“你最好一辈子别回来了。”
他们不会理解,我为了一首诗而向往敦煌,寻觅气息干涸的羽人、金刚、菩萨。他们在慢慢聚拢的浅梦中牵引着我。
从座位上站起来以后,麻木的双腿在原地痉挛。12个小时的车程,我只买了一张硬座。
舍友们在班级群辱骂王教授,让我心里滋生一阵反感。在眩晕的驱使下,我关掉了手机。精心排版的A4纸被我攥在手里,上面是一首完整的《秦妇吟》,字体很养眼,四周带着密密麻麻的批注。这些都是王教授的心血。
那个下午,他戴着眼镜在门槛处摔了一跤,夕阳下落魄的身影犹如丧家之犬。马老师双臂交叉,露出邪魅的微笑。这一切都被我尽收眼底。
车窗外的雅丹地貌让我震撼,恍惚间,列车四周传来马蹄与战鼓互不相让的吼声。我突然记起来在一个黄昏,王教授跟我说,他早年想当一名考古学家。
走出车站,四周全是数不清的尘埃。前面的广告牌犹如错乱的旗帜,我踮起脚想看它上面写的什么,最后无功而返。前面的男人抽着烟,大口呼吸着,似有积压已久的怨气。一簇火星飘落下来,险些点燃我手中的纸张。我连忙躲得远远的,唯恐下一刻就身陷一场火灾中。
男人背着包袱,看起来很失落,书包上泥污好似对我诉说着什么,让我无心苛责。那是一个清冷的早晨,露水在树叶上头悬而不落。下一刻,我迫切地赶往敦煌。
司机麻木地开着车,我询问了他好几句,他似乎才缓过神来,操着方言很冷淡地回复我。我只祈求他能屏息凝神好好开车。等红绿灯的时候,我把一个面包放在他一旁。他看到后,问我是不是外地来的。我点头,随后没有说太多的话。我很疲惫,四肢好像失去了知觉,眼帘犹如灌了铅一般。
司机指了指我掉落在车座缝隙里的手机。我把手机捡上来,向他道谢。我感觉自己的脑袋昏昏的,像一个未经打扫的战场,硝烟弥漫。司机打开导航,问我走哪条路,价格不一样。我说:“您看着办,见您第一面就觉得很投缘。”接着,我闭上了眼睛。司机没变道,直直地开了下去,不到二十分钟就抵达莫高窟了。
我下车付钱时,一旁有位外地游客跟司机大声争执起来。那个司机说这很正常,就是这个价。我的司机慢慢点了一支烟,狐疑地瞧了我片刻,难以置信地只收了我三十元。
风沙似乎会洗涤一切,太阳不断抬升,在山川身后或更远的地方,渐渐形成一个丰饶的血红色的海洋。刚才与司机争吵的中年男人戴着鸭舌帽,因被宰而愤愤不平,用力踢一枚石子。石子恰巧狠狠地砸在我的小腿上,我一阵反感。他立刻快跑过来,说:“李湛,是你?课文背过没有?”
我转身的时候愣了片刻,寒风钻进了我羽绒服里。我正打着寒噤,王教授走过来扶住了我的肩膀。看我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的表情,他抢先一步说:“那个,我把学校给辞了,社科院聘请我去当研究员呢,你们自求多福。”
我懵懂地点头,从包里掏出《秦妇吟》,还有来时匆匆路过一家书店,凭眼缘买的一本小说,叫《动物庄园》。王教授接过去,如获至宝,反复掂量看个不停,就像看一件古老的陶瓷。他说:“这书里面有相通的精髓。”我听了觉得很荒谬。正午天色大好,我说:“老师,请您吃饭,您被司机多收钱了是不是?”
王教授脸上褶子更深了,眉毛横飞起来,指桑骂槐,指向学校的一位领导,从学术成果到生活作风都对其大加批判。看到我的脸色变得沉重,他戛然而止,说:“出来就该好好散散心,好好玩一玩。”
我们一起走过用脆弱的木板搭建起的桥梁。他说:“当年这首诗差点失传,那样就成了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的损失!好在凭着一句咒语,在敦煌找回来了。”
我自信地说:“1666个字,我能完整地背下来。”王教授“哦”了一声便不再看我,盯着周围朦胧的景色和瞬息万变的沙丘。之后,他对着那些枯枝败叶拍个不停,说自己手机内存小,如果不够了,要用我的手机继续拍,让我把密码锁打开。
我们沉迷于大西北广袤的景色。放眼望去,远处一处雕塑犹如展翅的鲲鹏,横亘在小路上。周围有卖糖人的,有做皮影的,还有卖小巧玲珑的口琴、发髻等数不清的工艺品的,让人眼花缭乱。我俯身看着这些东西,这一刻,我想起了冬儿。王教授不耐烦地在用手指敲我的脑袋。我败下兴来,紧紧跟在他身后。
他说自己是德高望重的老教授。我没有否认。前面各种鸟儿在鸣叫,这些婉转的声音宛若春天响起的动人乐章,也如碎落的珠玉般围绕着我们,圆润而和谐的声音多像流动的泉水,可惜这里是一片干旱的不毛之地啊!
王教授说:“当年玄奘等人历经九死一生,在这里存放了大量的真经,各种关乎中华文脉的诗歌古籍被积蓄在这里。谁想出了一个姓王的败类,在清朝末年,把它们都卖给了洋人!”
我了解过这段历史,除了惋惜没有任何能说的。长日将尽,在慢慢爬升的皎洁月亮之下,我看到一群西洋面孔的人潜入莫高窟,拿着特制的胶水实施一场蓄谋已久的盗窃。前方,一个洋人老板对着王道士讨价还价。没交涉多久,王道士就眼睁睁地看着洋人贪婪地把那些经书、帛书、竹书用麻袋运往车上。
王教授像目睹了所有经过似的,悲愤交加,狠狠踹着铁栏杆痛骂“窃贼”,然后疼得坐在地上。
西洋强盗正声东击西地粘贴着字画,无意间,突然看到一幅画着正在燃烧的宫殿和庙宇的壁画,画中纷飞的大火似乎正张牙舞爪地扑过来,让这群贼子心虚。仔细一瞧,有个汉学家率先站了出来,表示这是一首很长的唐诗。
宏伟的诗歌被写在一幅容颜枯萎、色彩暗淡的壁画上。画中,那些草木被焚烧殆尽,四方血流成河,只有杀戮和火焰。这似乎印证了前不久发生在北京城中的景象。王道士多次跟地方长官说明,自己老了。地方长官啃着猪脚,搂着小妾充耳不闻,瞥了他一眼,把啃完了的骨头递给他。这是他第十次来到府衙,他哭了。
他似乎哭出了血,从那以后他的视力在敦煌的风沙中迅速衰退下去。他的心已然成为灰烬,分不清西洋人搬走了多少古籍,一捆?一箱?一车?他转过身去,狠狠地把头扎进被子里。窗外黄沙呼啸,伴随着闪烁着的犹如长明灯般亘古永存的星光。
那抹古老的星光好似王教授的呼吸一样伴随着我。我看到了几个被许以探险家之名的强盗在粘贴壁画,他们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首诗是多么长,散发着陈旧的气息。他们不相信,自己背诵的莎士比亚、乔叟、拜伦、雪莱的作品,与之相比是多么逊色。这是一首一气呵成的叙事诗,让这群漂洋过海的强盗自愧不如。洞窟外的雷声震耳欲聋,闪电烧焦了洞窟门口的一棵歪脖子树。他们回头看了片刻,偃旗息鼓,跟收购古籍的商人会合。王道士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痛哭流涕,他发了狂一般,飞奔进洞窟,拿着纸和笔疾誊速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