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

作者: 方一舟

偏远的高山风景区,离城市四十多公里,比起城市的喧闹,这里静谧多了。已是三月份,天气还是干冷干冷的。事实上,大地一直被冰雪覆盖着,动物们连吃食都难以寻觅。在北方的春天里,山的阴面还有残留的雪没有融化,我们这群不怎么令人喜欢的乌鸦,只能暂时栖居在旅游区楼房底部的廊柱下取暖,这样还可以躲避那些恐怖的鹰鹫。它们老是在这个季节四处盘旋,倘若被这些残酷无情的鹰鹫逮住,那便是我们的末日了。

每天,我都能目睹一些人和一些新鲜的事情。有些人和有些事情简直匪夷所思,我都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是真实发生的,但怎么可能呢——尽管我只是一只乌鸦,但我的视力和记忆力真的特别好。不过,有许多迷信的人很讨厌我们。对这样的人我不屑理睬,因为他们是受某些人的蛊惑来中伤我们的。比如古希腊那帮人编造的神话中说,光明之神阿波罗与格露丝相恋,派乌鸦去监视格露丝的操守——以前我可是神鸟啊——某日乌鸦看见格露丝与一个男子交往,以为她品行不端,就向阿波罗报告,阿波罗恼怒之下,射杀了格露丝。后来彻查之后,发现格露丝并未与那男子私通,于是,阿波罗又迁怒于我们乌鸦,使我们背上了一个诽谤的恶名。有些邪恶的巫师也说我们乌鸦代表着厄运,甚至连我们的叫声都被看作是不祥之兆。这些令我十分难过。本来这些都是我不知道的,是我那位在松涛山庄的朋友竹玛告诉我的。等一会儿我们就会谈到竹玛。不过好朋友终归是好朋友,竹玛还说,中国古代典籍《尚书》《淮南子》《左传》《史记》中均记载我们乌鸦是吉祥的鸟儿,是报喜鸟。听他这么一讲,我顿时感到不那么愤慨,不那么失落了,眼前骤然开阔了许多,觉得未来一定会是无限美好的。

我出生在松涛山庄,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我是从悬崖旁一棵大树上掉下来的。那个时候我还羽翼未丰,更不会腾空飞翔。从树上掉下来的那一刻,我感觉眼前一片昏暗,感觉自己将在这一刻消逝,整个身体会被摔得粉碎。我闭上眼睛,任由自己落到黑暗之中。

我命不该绝,从高空掉下来都没有摔死。这是个六月的早晨,一个爬山锻炼的青年,就是竹玛,在气喘吁吁地小跑,他经过此地时将我捡起,并带回他的护林站。经过他两个月的细心照顾,我的双翅和尾部开始闪烁着金属的光泽,嘴角和爪子都呈现出漂亮的红色,比小时候那种淡红色更加鲜艳。让我觉得自己与其他乌鸦有所区别的是,我好像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奇特天赋:我能听懂人类的语言,且能跟人毫无障碍地交谈。

夏夜柔和的月光从窗口照进来,天空的星星温情地朝我眨眼。我睡不着,竹玛也没有睡着,在床上翻来覆去思索人生。他打开手电筒,拿起放在床头的书本,对着我读了起来。我是多么幸福啊!

我全神贯注地倾听着竹玛小声地朗读。竹玛读得那么热切、那么吸引我。慢慢地,我居然也情不自禁地开始低低地发出声音,跟着他复述了起来。整个护林站只有竹玛一个人守在屋子里值班,再就是一只捡来的乌鸦——我。竹玛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也没有理会,直到他一边读,一边从床上跳下来,悄悄地向我这边走来,一直走到我跟前。我闭着眼睛在跟读,他突然停下来,我还读着那段句子。这时候,他特别惊奇,以至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轻轻发出一声感叹:“天哪,这也太奇妙了,你这个小东西,居然会……会学舌!”

他屏住呼吸,凝眸望着我,显得特别爱惜我。于是,我们俩就在这样的夜晚聊了起来,整整聊了一宿。我们都特别高兴。从这个夜晚起,我开始彻底理解和明白了人类的语言。而且也是从这个夜晚起,我仿佛便成了他们中的一分子。

竹玛这些天看起来精神特别差。他除了去林子里巡查,便是在宿舍里躺下来呼呼大睡,连饭都懒得吃。山里的夜晚静得出奇,月亮不知道啥时候从天空中游弋出来,悬在包围着护林站的山峰之上。月光非常亮,林场以外的那些山峦尽收眼底,就连山崖上岩石峭壁中上蹿下跳的野羊都清晰可辨。

竹玛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他起身走到窗户前,点了支烟吸起来。他的眼睛一直向窗户外面望去,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还没有休息?”我开口说,“想什么呢,有心事啦?也许你可以吃点东西,你一整天没吃东西了,吃点喝点或许会好的。”

“就想抽烟,没胃口吃东西。”竹玛说。他又拿起了一支烟续上道:“前几天下山,女朋友跟我分手了,上山后又接到通知,要被林场辞退了,这心情能好吗?过了明天,就会有新的护林人来接替我的工作,我就得卷铺盖滚蛋了,我要失业喽!”

竹玛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然后坐到窗前的桌子旁。他情绪激动,浑身发抖。“去他的……现实……”他感叹道。

片刻后,他安静下来。又过了一会儿,他回过神来,说:“我是不是很狼狈,没有吓到你吧?”竹玛仔细地看看我,说:“明天我就得离开。”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我清了清喉咙,“你们人类的事儿可真的很复杂,啥都得凭关系,勾心斗角。我有时候很难分辨,可是我真的很为你担心。”

“没事儿了,”竹玛说着端起水杯,“我真的好多了,你不用为我担忧,一切都会过去的。”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我忧心忡忡地问他,“你在这里看林一切都很顺利,工作尽职尽责,这里连续好几年都没有发生森林火灾了。换个人,森林里的小动物都不习惯了。”

“人,生来就是这样,有数不清的像沙粒一般多的无奈。”他压低嗓门说。

林场后面的河里汩汩的流水声打破了夜的宁静。他伸了个懒腰,把房门打开。此时,他看起来十分疲倦,却没有丝毫睡意。

早上六点钟,竹玛收拾好所有的行李,喝过热水,就等着下山的车出发。临走前他又清扫了一下房间。我也飞出去在空中盘旋许久,把这件事告知了小伙伴,包括我的同类和其他小动物。它们问我是否也要离开这里,跟随竹玛一同下山。我犹豫良久,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心里突然一阵酸楚。大家都帮我出主意,鼓励我离开这里,一定要跟随竹玛。

于是我也做出了一个决定:陪着我的朋友竹玛离开这里。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竹玛,想跟他一同出发,去一个新的地方开启别样的生活。他听了之后,没有马上答应,但也没有反对。这表明他是同意的。我兴奋极了,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向往。

当我们出发时,太阳已经在山顶升起来了。护林站一片寂静。天看上去特别低,同时又显得那么蓝,蓝得有些凄凉。

我和竹玛乘着下山的第一班车离开了这里。车沿着狭窄的山崖路缓缓行驶,有时候会连续几个急刹车,甩得我头昏脑涨。第一次坐车还真是有点不习惯,不如独自飞翔的时候那般开心。

竹玛把车窗打开,风吹了进来,我不由自主地扇动起翅膀。这是本能反应。但我立马放松下来,克制住自己的本能。竹玛一脸茫然地望着车窗外。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但我很好奇。透过车窗向外望去,峡谷里的悬崖峭壁上,那些岩羊,从容地上蹿下跳,有的甚至用尖锐的羊角相互撞击,撞击所产生的“咔嚓”声在峡谷里回响。

车子在路上颠簸,竹玛在车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过了很长时间,我们到了目的地。司机扯着嗓门喊:“下车了,到站了!”反反复复地说了几遍。

竹玛被惊醒了,揉了揉眼睛,自言自语地问:“到了?”没人回答他。他也就拿上行李下车了。

竹玛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连走路都心不在焉。下车的时候,差点跌倒。他是不是在车上睡昏脑袋了?我不禁“嘎嘎”叫了两声,一下子跳到他的肩膀上,悄悄问他在想什么。他居然还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刚在车上梦见我娘亲了……”他眼角突然湿润了,清了清嗓子继续讲:“我梦见我的娘亲抱着我,让我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她说,儿子,娘想你了,你还好吗?我忍着悲伤对娘亲讲,我也特别想她。我强忍着没敢在娘亲面前流眼泪,我怕她为我担心,我不想让她老人家在那个世界还为我担心!”竹玛一边说,一边拭着眼角的泪花:“在梦里,靠着娘,感觉好温馨。娘在的时候,哪怕她瘫卧在病床,无法行动,但只要她看着我,偶尔给我个微笑,都能让我感觉到那种彼此陪伴的温暖。”

听竹玛这么讲,我怎么突然那么伤心呢?我长这么大从来还没有见过我的妈妈,也没有感受过那种在妈妈的羽翼下被呵护的快乐。我不禁悲从中来,说:“我也想我妈妈了。”

时值盛夏,天气炎热。竹玛将行李放在车站广场的一角,将双臂伸直,头向后仰着,朝天空眺望。一片云遮住了太阳。

此时的竹玛又陷入了无限的迷惘。我觉得我似乎能看穿他的心事。

竹玛回过头来看着我,我想安慰他,可又不知该如何表达。我又一次落在他的肩膀上。他深吸了一口气,眼神坚定起来,似乎也快活了许多。

“你的精神劲儿来了,眼睛里也有了光。”

“你说得对,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是谁,活着就要打起精神来。”

“为了生活,我们就要给自己找份事儿做。”

夏日清晨,广场的一边是打太极的中年男女,另一边是跳广场舞的大爷大妈。竹玛踏着音乐的节拍,昂首阔步从广场穿过。

我和竹玛出了广场,溜了一大圈。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感觉好像没有目标似的。我有些饿了。

我从竹玛的左肩膀跳到右肩膀,挥动了一下翅膀,清了清嗓子说道:“感觉你走不动了,不饿吗?我们这是要去往哪儿呀?”

“似乎……有点饿,但还好,还好……”此时,竹玛的肚子发出了咕咕的叫声。

“你没事吧,肚子都开始叫唤了!”

“再坚持一下,我们到前面拐角处的便利店买点东西吃。看,就在前面不远处。”他用手指了指前面。

竹玛提着行李往前走,右手累了就把行李换到左手。我们一边走一边聊,从吃的又聊到了财富。我对财富没什么概念,觉得能有吃的,就心满意足了。在我们乌鸦的世界里,财富大概就是能吃饱。竹玛肩头架着我,走在这个小县城的街道上。我们之间的谈话绕来绕去,总是离不开吃的,多半还是因为我饿了。竹玛还谈到夏天应该吃凉面,喝几杯冰镇的饮料,类似于啤酒的饮料。他说不过那玩意儿喝多了,肚子会像刀绞一样疼。

绕了几个弯儿,我们终于走进了那家便利店。便利店的商品没有那么齐全。竹玛选了面包、香肠,还拿了一瓶矿泉水。便利店里冷冷清清的。收银的是一位金黄色头发的小妹。她静静地站在柜台前,等着我们挑选好了去结账。竹玛对她微笑,她也很友好地帮我们核算价格。

“一共是十五块八毛。”小妹的声音很柔和。

“竹玛,竹玛,我要花生米,我要花生米……”我嚷嚷起来。

“别急,这就买,差点把你给忘了。”竹玛又走到货架那里给我拿了两包花生米。

“哈哈,真好玩,乌鸦也会说人话了。”小妹打趣地说。她似乎并不感到惊讶。

“嗯,是的。”竹玛对小妹说。

“加上两包花生米,一共十九块八毛。花生米,一包两块。”小妹一边说,一边好奇地盯着我看。

“小妹漂亮,小妹漂亮!”我真诚地夸赞女孩。

小妹咧嘴笑了。

我们回到广场时,那些晨练的人已经散尽。竹玛望了望天,心不在焉地提着那包吃的找了个偏僻的角落蹲下来。他没有发现我被遗落在原地。

“等等我,等等我,你怎么不管我了?”

“哦……你的花生,给。”竹玛边说,边从手提袋里掏出一袋花生。

“不考虑帮我打开吗?我都要饿死了。”

竹玛撕开塑封包装,我迫不及待地扑到开口处,啄起花生米就往肚里咽。我可能是饿急了,一转眼半袋花生米就下了肚。

我伸了个懒腰,转头才发现竹玛居然没吃东西。他蹲在原地若有所思,手里点着的香烟都快烧到指头了,他都没发觉。

“竹玛,快,香烟,快扔……扔了。”我生怕烧着竹玛的手,急得口吃起来。好在竹玛回过神来,赶紧扔掉了香烟,踩灭了烟头。

“你在想什么?怎么不吃?我们接着去哪儿?”

竹玛茫然地看着我:“去哪里?该去哪里呢?我正为这个发愁。”

话音未落,竹玛的手机响了。

“喂,请问你是哪位?”竹玛问。“哦,老同学啊,好多年没联系了,你现在怎么样?还在国外吗?”电话音量太小,听不到那头的声音,只听竹玛越说越激动,连眼珠子都瞪大了。“太好了,太好了,那你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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