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池塘

作者: 周菡莛

7月21日

星期五那天我第一次见到美人鱼,就在养殖场后面的野池塘里。当时为了庆祝顺利获得夜市摊位的经营许可证,我喝了点酒,啤的。在双腿彻底瘫痪前,我要走,我要四处逛逛,我还想用脚底板继续摸索这个世界的轮廓。暮色四合,神志不清的夕阳掉入远处的水稻田里,熄火了。天色逐渐暗淡,河鱼特有的土腥味黏在空气中,月亮焦灼,宛若一只堵塞的鼻孔。浓重的工业油脂味飘到岸边,一无所获的钓鱼佬粗鲁地朝着草丛里吐痰,蓬勃的绿芦苇在摇晃。接着,我感到胸口发闷,是要下雨了吧?我弯腰捻了一撮土壤,土壤湿润得像狗鼻子。在岸边,我捡起一块圆而薄的石子,想打水漂,或者击落低飞的蜻蜓。突然,离岸两米远的地方传来了很轻微的拨水声。我起初以为是野鸭,回头看,竟然有半截人影插在水里,我毛骨悚然,当时酒就被吓醒了大半——不对,我根本没有喝醉。定睛一看,居然是一条美人鱼。我很清楚地看到了她的尾巴,就像粗壮的鲫鱼尾巴那样。她茂密的头发宛若高架桥底腐蚀钢筋水泥的爬山虎,不断滴着水。她幽绿的眼珠瞪着我,眼间距很宽,手里还愁苦地抓着一团纠缠不清的渔网。她骨节粗大,手蹼上长着淡淡的纵路血管,类似荷叶表面青色的脉络。两秒之后,她就消失在池塘里了,只在水面留下了令人头晕目眩的涟漪。

回去后,我将见闻倒豆子般悉数讲给薇安听。我的妻子薇安将我的拐杖放到玄关柜里,她说:“儒艮生活在热带或者亚热带水域,根本就不可能出现在破河塘里的。你喝醉了。”薇安很了解自然科学,在高中选文理科前,她一直想去肯尼亚研究野生动物大迁徙。

“我没有喝醉。她肯定和我对视了,她尾巴是灰绿色的。”我反驳道。薇安将拇指大的维生素D药片和热水递给我。药片尺寸堪比兽药,我需要大半瓶水才能将它从喉咙壁上冲到胃里。自从发现睡前喝牛奶会导致第二天口臭加重后,我晚上就只喝热水了。在成年前,我母亲每天都强迫我喝奶粉,并且一定要把奶粉装在有刻度的成人奶瓶里,亲眼看着我吞咽它的全过程,直到一滴不剩。“别想糊弄我。”她常常说。

“你的意思是星巴克的商标成精了?”薇安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调侃我,“而且你真的能在黑夜里看清这么多细节?”

这是个很严肃的话题,我说:“英国的尼斯湖水怪听说过没?我觉得这两者性质差不多,况且我又不近视。”

“那个啊,早就辟谣了,说是模型摆拍。何况鱼龙都灭绝几亿年了。”

“那不一定,世界上未解之谜多了去了。”

薇安默不作声,转而继续盯着电脑屏幕看,同时不断操作着手里的触控笔。电脑荧光将她雪白的肌肤衬得发蓝,让她看上去就像欧洲中世纪用铅粉敷面的贵妇人。最近薇安的工作变得非常忙碌,而且她接了兼职。自从三周前检查出神经系统障碍后,我就开始了漫长的休假,养家糊口的重担大部分都压在了她的身上。

最后,薇安同情地看向我,说:“出了这么多汗,你先去洗澡吧,我已经帮你放好热水了。”厨房里飘来柠檬洗洁精的气味,这让我有些反胃。“或许你可以把它当成新的小说素材。”她在厨房里对我喊。

我最近越来越喜欢泡澡了,仿佛如此就能远离未知疾病的蚕食,就像胎儿般重新蜷缩回温暖的羊水里。我幻想自己是蝌蚪,或者是《鳟鱼五重奏》中无数紧促的八分音符中的一个,在交响乐的宏大叙事中转瞬即逝。有时我又臆想自己是打地道战的狙击手,潜藏在最隐蔽的草丛里,直到裸露在空气中的身体变凉,冒出鸡皮疙瘩。

“你还好吗?”薇安隔着玻璃门叫我,我这才意识到洗澡水已经完全冷却了。

“没事,我马上就出来了。”我回答道,并从水里站起来,拧干毛巾擦拭身体。

“以后不要泡这么久了,对心脑血管不好。”薇安对我说。

我轻轻答应了一声。

然后换她进入浴室洗漱。“洗完澡又不把地拖干净,说了多少遍了,怎么回事呀?”她用一种类似夜莺的声音质问我,我能想到她皱眉的模样。我揩干发梢的水珠,趿着拖鞋移回浴室,将污水扫进排水道里。

薇安叹了口气,含着牙刷离开了狭小逼仄的浴室。

收拾完水渍后,我手撑在水池前,与镜子中的自己额头相抵。早上刚刮的青色胡楂又冒了出来,我常怀疑自己下巴上寄生了一棵根系发达的绞杀榕。眼前的另一个我容貌憔悴,但眼睛里出现了和那条人鱼一样淡绿色的光。不等我看清楚,头顶上的灯闪烁了两下,“啪”的一声爆裂了。听到动静,薇安冲了进来。黑暗中她短促地尖叫了一声,像是踩到仙人掌刺似的。我安慰她说:“没事,就是灯泡炸了,明天喊人来换个新的。”我为她打开手电筒照明,直到她抹好睡眠面膜。

“今晚我要赶一个稿件,你先睡吧。”我说。然后将自己挪进书房后,反锁了门。我现在依靠杜撰故事换取些零钱。结婚之后我和薇安一直都没有孩子,准确地说,曾经有粒胚胎在薇安雨林般的子宫里扎根过,但在三个月的时候,她生化妊娠了,胚胎就像一只根茎腐烂的椰子,从她潮湿的体内流走了。去医院里体检过,我有弱精症。我父母双亡,薇安对生育这件事的态度没有太深的执念,她甚至对繁衍子嗣这种行为都比较淡漠。所以当体检结果出来后,她甚至有些高兴,我们都心照不宣地保守着这个秘密。

但是,L,你是相信我的对吧?这两瓶啤酒根本不可能让人老眼昏花,我更没有精神性疾病。其实我开头的表述有误,她(假定它是女性)不能称之为美人鱼,她只是条长相庸常的、生活在糟糕水域里的普通人鱼。

回卧室的时候,薇安已经睡着了,她面朝着有窗的一侧,窗帘没有完全合上。她怕黑,总喜欢将窗帘留出一道缝,好让溪流般的自然光淌进房间。我知道她最近越来越反感我们之间的肢体接触,上周她洗澡忘记带浴巾,叫我送,在雾气包裹的淋浴间里她只是露出一条手臂,示意我递进去。浴头喷出来的水珠溅到我的衣服上,砸到瓷砖上,就像窃窃的私语声。每次薇安从浴室出来,都要整整齐齐地穿好睡衣,甚至连睡衣最上面的纽扣都要系紧。她拒绝我的亲密触碰,每次的理由无外乎“太累了”或者“来了”。但她并不反感我这个人,她依然是个很善良的好妻子。

我小心翼翼地躺下,避免和她发生肢体接触。她的脊背就像一根弯曲的莴笋,我观察着她的身材,她好像更瘦了。薇安最近一直在吃减脂餐,她可疑而坚持不懈地在意着自己的身材。

7月22日

第二天,虽然才早上六点四十五分,但薇安已经做了一整套帕梅拉塑形训练操,而且还冲完了澡。七点半,我们一起坐在餐桌前解决两份截然不同的食物。薇安给我煮了清水挂面,面条上卧了张边缘焦黄的荷包蛋和两棵上海青。我瞥了一眼她餐盘里的食物,盘子中只有白与绿两种颜色。干柴的鸡胸肉和生西兰花在餐盘里泾渭分明;一袋即食豆腐被人为地开膛破肚,惨白,破碎;一整个被剥了壳去了黄的鸡蛋,躺在盘中央;冷牛奶放在餐盘边。注意到我的视线,薇安叉起一块沾满油醋汁的西兰花,问我:“你要吃吗?”

我说:“不用。下周我去拿金鱼,我们先把阳台的杂物腾出来放鱼缸吧。”薇安拧开调料罐,往盘中撒了一些宛若切碎了的蚂蚁的黑胡椒,说:“有时间我们一块儿去拿吧,我负责开车。”

我说:“好,那到时候我请张金昊一起来。”

薇安古怪地看了我一眼,没有接话。

其实在沦为彻底的残疾人前,我并不愿意叫他们来帮忙,他们看我的眼神里无时无刻不充满了怜悯,就像观赏牧场里即将运往屠宰场的牛。我需要的不是同情。自从父亲在十五年前因为车祸去世后,母亲就变得控制欲极强。为了防止我遭遇类似的不测,她拒绝让我参加每一次春秋游,我像只鹦鹉被锁在笼子里,在本来应该最快乐的时候。时间久了,我就喜欢上了独处的感觉,我将自己锁在封闭的空间里。时间就像肥胖的红棕色河马,沉默地浸在水中,不舍昼夜。

今天是复诊的日子,我决定慢慢地走去诊所。街边林荫道上的梧桐枝繁叶茂,砖路年久失修,缝隙中长满了张牙舞爪的铁线蕨,这让我的每一步都需要小心翼翼。无数的蝉趴在梧桐树上鸣叫,居民楼里不时飘来饭煮熟后的清香。我在一家家庭经营的小超市前停下了脚步。

超市门口摆放着一只老式弹珠机,闪烁的小彩灯与响亮的流行音乐不知疲倦地招揽着生意。三个,或者四个小男孩围绕机子蹲成一圈,他们衣服破烂肮脏,凉鞋里露出的脚指甲藏着污泥,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机子。有一个小男孩鼻涕还淌进了嘴里,并粗鲁地不断地吸着鼻子,人中留下了蜗牛爬过般清亮的黏液。看见他们在那里,出于某种无端的恻隐之心,我从兜里摸索出一块钱,将硬币投进去,机器麻利地吐出五粒玻璃弹珠。“送你们的。”我耸耸肩,轻松地说。这三个或者四个小男孩齐刷刷地抬脸看我。

“不要走。”他们礼貌地邀请我。我摆摆手,再次示意自己对街机游戏不感兴趣,一种奇怪的优越感强迫我故作高冷。“就玩一把怎么样?”穿着迷彩服的男孩央求我。于是,在强大的虚荣心的促使下,我故作镇定地拿起一颗弹珠丢入洞口,用尽所有力气拉动油腻的塑料杆。铁球发射的时候,我屏住呼吸,紧盯着它的运动轨迹,试图用念力控制它。自从告别童年时代,我很久没有玩过游戏机了,我希望这次运气足够好。小球磕磕绊绊地绕过所有障碍。我能感受到额头上的血管在剧烈地跳动,心跳加速,我陷入了类似赌博的狂热里。小球最终掉落在了大奖的那一格,霎时,所有的彩灯都亮了起来,背景音乐换成了沙哑而激动的欢呼声。我们赢了,无数玻璃弹珠像潮水般涌出来,发出悦耳的碰撞声。“剩下的你们玩吧,我有事要做。”我说,“大人都是很忙的。”他们愣了几秒后,开始鼓掌,并且用崇拜的目光看着我。

“等一下,这个送给你。”其中一个肤色黝黑的平头小男孩踉跄着追了过来,双手朝我递过一大捧弹珠。他大概是这帮小男孩的头领。我随手拿了一颗。“够了。”为了保持形象,我惜字如金,朝他们挥手道别。走出一段距离后,我眯着眼睛把弹珠凑到太阳下端详,玻璃弹珠里面有着淡红色的花纹,就像封在果冻里的苹果丁。我想了想,把它揣进裤子口袋里,又继续走我的路。

诊所里已经排起了长队,空调制冷效果明显不太好,虽然开到了最高挡,但出风口仍然呻吟着呼出热风,就像腿脚不便的老人,无奈地叹着气。等候区一对吵嚷的祖孙很快引起了众人的不满。那老女人文着两条蛮横生硬的粗眉,劣质染料经年累月入侵皮肉,已经变成了刻薄的青蓝色。一头短卷发盘踞在头顶,后脑勺的头发几乎剃光了。她穿着宽大的暗绿色丝绸裙,黑色老皮鞋里塞进一双穿着肉色丝袜的、肥胖的脚,就像两条搁浅的船舶。她追着孙子喂蛋糕吃,然而那穿着蓝条纹短袖、背后垫着条防汗巾的孙子应该已经吃饱了,正在尖叫,并且拿着塑料剑在空中乱劈。食物碎渣粘在他的嘴角上,看上去十分邋遢。老女人随身携带的塑料袋中的一块鸡蛋糕,已经被掰裂成几块。

无人制止这场闹剧,偶尔有人发出不满的“啧啧”声,也很快被短视频里的笑声掩盖过去了。男孩撞到了我身上,那塑料剑柄尾端的红穗扫过我的脸,就像给了我一个巴掌。我不满地瞪着他。客观上说,我是一个长相不讨喜的男人,杂乱而浓密的扫帚眉,额头上长满痤疮,还有一双古怪的三白眼。我猜他被吓到了,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红穗垂头丧气地晃着。好在僵持没有持续很久,轮到我进治疗室了,在弥漫着中药味的小房间里,戴着老花镜的医生开始给我针灸,我变成了操作台上被固定住的昆虫标本,动弹不得。十分钟后,医生把又长又细的针从穴位上拔出,约好了下次复诊的时间,我出了治疗室。

“嗖!”这个男孩又出现了,他策划了一场蓄谋已久的复仇,一边发出类似陷阱里困兽发出来的拟声词,一边将塑料剑精准地捅到了我的右膝盖上。他露出了一个得逞的微笑。我不动声色地擦干了手掌心的汗,并捏住了那颗玻璃珠。我发誓,如果周围没有人,我一定会朝他脸上揍一拳的。

我缓慢地靠近诊所的大门。男孩还在尖叫,就像未开化的野蛮人,就是现在,我将裤兜里的玻璃弹珠精准地弹向了他的后脑勺。男孩立刻发出了杀猪般的哀号,我不动声色地关紧了大门,把一切鸡飞狗跳都锁进诊所里,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7月26日

我的朋友张金昊来看望我,并且帮我们修理了灯泡,他今天休假。“好了。”他拍掉手掌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新换的灯泡瓦数更高,色调偏暖,让浴室中充斥着暧昧的温馨。薇安叉着腰站在一边,夸张地称赞着张金昊的动手能力。我们拥挤地立在一片暖光下,检查无误后,我说:“出去吧。”然后我们聚在客厅一起规划如何能赚取更多的利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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