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酒吧夜谭
作者: 夏午一
嗯。是。说了没地方去,兜里没票。我骗你干什么?啊行了行了,就这样。
要说起来这帮人没一个有用的,幸好还有秦先生。以后混出名堂来会来感谢他的。其实咱现在也混得不错……王八蛋张破烂,算你他妈有种,一百都不借是吧,你给老子等着。
嘶,冷。啧,想荷花了。我就喜欢抽荷花,别的就差点儿。大冷天的能弄到一包,今晚睡桥洞也乐意。真要说,第一次抽的时候应该还是张破烂给的,这傻帽儿有钱就爱藏着掖着,总是煞有介事地从烟盒里面抖出来一根,用指头夹着它跟转硬币一样玩。没娘的张破烂一直都天不怕地不怕,偷钢管那一回,就他跑得最快,老子跑到肺都快喘出来了才跟上,他已经坐那儿点上烟了。阿北也没怪我们落下了他。倒是听说他在拘留室里哭得一抽一抽的,后来腿都快被他爸打折了,整整半个月跟铁拐李似的一瘸一瘸的。想想那时候其实也还行,老小子们抽荷花和利群,隔壁班那几个傻帽儿在厕所里抽爆珠万宝路。小孩子气。之前,居然还为了这个互相戗过几回,张破烂说迟早要弄他们一次。我最后一次碰见阿北,他说不跟我走,要去省城上学,请我喝了一杯。他说他爸跪下来求他,他才肯去的,要我到城里玩时记得找他。虽然阿北一直都像是头蠢猪,但他脑子还算好使,不然连中职都没戏。
嘶,真他妈的冷。这样下去怕是要真的捡垃圾吃,收破烂换钱了。不过,好消息是风头快熬过去了。门路在手,天下我有,什么仿真枪、汽油、蝴蝶刀、蓄电池、礼炮筒,老子都玩过。这个时候要是有被窝钻一钻该有多舒服,晚上到了店里也只能躺在那一排沙发凳上,还算软和。秦老板在的话,说不定愿意给我倒一小杯威士忌,嘿嘿。他们店应该是有人罩着的,镇里的每家酒吧都有人罩着,毕竟做夜场生意,“安全”是紧要的。秦老板从来不承认自己是老板,但他肯定就是。回回见他都是穿着戗驳领的西装,戴着看上去就很贵的腕表,加上那接近一米八的个头,看起来是真有派头。他说话还带着一种装不出来的斯文劲儿。我猜就算把他扒光了扔街上,他也能照样这么款款地说话。这家酒吧的环境契合了他的风度。我喜欢木头吧台上昏暗的台灯、闪亮的古典风格的杯子里装着的尼格罗尼、有着青梅点缀的马天尼,还有冰块的碰撞声。扎啤摊上可没有这些。我知道老板们都不只在一处赚钱,酒吧就是个门面场子。他大概是在帮哪位大佬打理酒吧,但他没必要告诉我。他每次都带着那种既诚实又无所谓,还有点儿厌倦的表情说,我不是老板。他跟我很客气,客气得让人不好意思。要是能给这样的人做事就好了。上次,我旁敲侧击地跟保罗打听,臭势利眼一副看穿了我心思的样子,说了一堆尖酸又听不懂的蠢话。蠢货保罗起个洋名,生怕别人知道他是个草包。换成秦老板,就算当面拒绝我,也只是礼貌地说我年龄还不够。除了保罗,这家酒吧确实不错。管它背地里做什么勾当,至少秦老板没有看不起我,这就够了。道上混的,不能让人看不起,这是最重要的。
现在还太早,去了打扰人家做生意可不好。街巷的这些店,以前关门有那么早吗?黑灯瞎火的。要是摩托车没被扣就好了,那么现在就直接骑到码头,这个点儿刚好可以看看那些漆黑的轮船上面的红色绿色的灯光和来来往往忙个不停的叉车、高塔一样的起重机什么的。码头是个好地方,起码热闹点儿。集装箱堆得像山,方方正正五颜六色的,跟乐高积木一样。第一次看的时候我还能骑在他脖子上。好像快十年了?时间过得还挺快的。他还好意思来问我过得怎么样。这些日子我只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人和野生动物没什么区别——这也是我不怪他们的原因——老的把小的生出来,喂两口奶几顿饭,然后扔出去叫它们自己在野外扒东西吃,自己把自己养活。活下去一点儿都不难,挣个被窝就行。荷花和码头是另一回事,是生活。等哪天我真的混得好了,成了秦老板那样的体面人,夜里我会带着我的孩子来码头看看,指着黑魆魆的河水和亮得像太阳的探射灯告诉他们,当年的爸爸,就是现在的我,早就已经在脑子里想好了这事。不过,张破烂和阿北都是没劲的傻瓜,真正跟我来过码头的只有她一个人。我也想带她去酒吧,但当时还不太方便,而且我刚学会骑摩托。她跟别的女的不一样,从来不跟我要什么,只要我说想到码头看看,她就会愿意陪我去。只要一闭上眼,我就能回想起她那有点儿下垂的眼角,红红的像是在哭,望着我不说话。我要的只是这个,什么都可以不要。可在这里想七想八又他妈有什么用呢?连摩托都没有了,连去码头都去不了,就快饿死冻死了,怎么才能混得好?她考上高中了,她过得很好吧?别再想和她有关的事了,别再想码头了。求求你别想了。
蠢保罗,一声不吭,摆着臭脸,好像让他开个门跟欠了他钱似的,让我从后门进来,弄得我像下等人一样。而在秦老板面前,我跟别的客人没什么不同。但他今天刚好不在。好久没在这儿躺过了,有点儿怀念。我闻到了淡淡的香氛的气味。丁零当啷打扫卫生的声音对我来说是助眠,反正他们也从来不让我帮忙,神经兮兮的。以后,阿北回来了就在这儿请他喝一杯,傻小子会喜欢的,他可喜欢这种亮晶晶的地方了。张破烂就算了,他求老子都不行,让秦老板知道了会丢老子的脸。
好像还有什么人在楼上,听动静还挺热闹的。说不定上面是包厢什么的,那不是我该踏足的地方。究竟什么人在这个点儿还在狂欢呢?兴许他们才是这里真正的客人。很久以前的那场火灾,镇上的人都不记得了,习惯对这栋破败的楼视若无睹,还有人说这里闹鬼。了解情况的都知道当年一个人都没烧到,哪来的鬼?就算真的有,怎么之前我在这儿过夜的时候没碰到过?蠢到家了。啊,鬼啊鬼,我猜你们一定穿着衬衫,喝得醉醺醺的,正在开脱衣舞派对。今天是真的有点儿冷,室内温度都这么低,会冻着的。有点儿困了。人都走了吧,没声儿了都。秦老板原来在这儿,我说呢。不,我没抽烟,我知道酒吧的规矩,您不信问保罗,我在这抽过没?我算是秦老板的朋友吗?不管怎么样,他一定是我的朋友。如果我请他和我去码头散步,他会愿意吗?码头太冷了,今天过不去,那边着火了。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刚过来就看见这样了。对了,我想跟你说一件事,我想了很久了。真的,你听我……我的脸怎么那么烫呢……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你的眼睛很可爱?就是眼角那里。烟我早戒了,我也早就不和他们玩了,姓张的和阿北都是叛徒。好,晚安。那我们回去吧。我不打算上二楼,就立在转角处吧。从楼梯上面轻轻地起跳,两脚慢慢地稳稳地落在随便哪两级台阶中间,保持完美的平衡姿势,就像落入海中。我试过好多次,就和骑自行车解放双手差不多。夜里的空气很容易让人浮起来,只需要一点点技巧,我刚好会。白天就不行,你不能从楼上飞下去,不然会狠狠地扭伤脚或者磕碎膝盖骨,被坚硬的瓷砖碰断脊柱造成瘫痪或变成植物人什么的。这种绝技需要专门训练的。
再等等我吧,等等就好了,我一定能想出法子来的。但我要怎么想呢?难道就不能继续这样一动不动吗?我知道我现在应该睡着了,在做梦,所以有权利不采取任何行动。只要我说出我喜欢她,只要我真的从楼梯上跳下来,只要我还没离开这家酒吧。
二
连续好几个月都像是在梦里过的,模糊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太安静了,每天都看见太阳在头上缓慢地摇晃,光线和空间都被机械运行的沉闷声响搅浑了。那本皮面精装的《堂吉诃德》从手中掉进翻滚着的白色海浪里时,甲板上一个人也没有。从海平线到头顶找不到一小片薄云,静谧的带着敌意的淡蓝色覆盖着整片海域。我必须承认自己已经不堪忍受了。
叔父生前是轮机长,对自己的海员生涯满怀骄傲,说我要是没有目标就报海事专业,毕了业就干这行。因为了无牵挂,我上了船。他也许觉着我能在海上重获新生,却不知道还有失去陆地的可能。下船的那天,天还没那么冷,还差六天就是船长的五十岁生日,杨还问过我要不要再考虑考虑回来。我答得含糊不清。在我刚上船的那天,这个中印混血的小伙子带着我从机舱到甲板逛了整整一个下午,向遇见的每一个同事介绍我的到来。比起紧张,那时我更多的是对自己日后将会引起的失望感到忧虑。全船一百五十多人,要花八个多月的时间航行。在远离人类社会的海面上漂泊,大家不管有什么意见和不满都只能憋着,这是常态。而像在这条船上,大家如此和睦、融洽,热爱工作和团队到了惊人地步的情况本来就很少见。其中最突出的就是杨,大家伙儿的“可爱的二副”。和他站在一起对比,我本就赤裸的怯懦与无能像被塞到了放大镜底下研究。
首先,发现我喜欢收集小东西的癖好的也是杨。我托人帮忙收了一只密苏里玉米烟斗。他推开门叫我打牌的时候,正碰上我在埋头清理斗钵。连卷烟都不抽的我沉迷于烟斗的事引起了一些争议。它被拿出去传着看,回来后斗口侧边多了一点儿燃烧的痕迹。再后来,我桌面上有了一小块半透明的石英石、一把扁扁的带点儿雕花的便携酒壶、翻盖打火机、藤壶壳子、章鱼的牙齿、一小块漂流木,还有书。可能是看了那些美国西部片的缘故,我甚至期待哪天能弄到一把博伊刀和一个合金弹巢,在海上幻想自己穿上油蜡夹克骑马。猎奇也好,幼稚也罢,对于他们关心的问题,我没做任何解释。他们也无法通过这些毫无联系的物件推测出我的兴趣和性格。杨给我的色情海报没有让我的房间变得正常起来,墙上的那位小姐只是加入了它们,像祭品一样可疑,不久就被撤下了。
我不知道风暴过后的那个晚上有多少船员听说了这件事。我对自己的责任很清楚,和教材、手册上的要求一模一样。在全船人都神经绷紧的最初一个小时里,我好像中了邪。在他人眼里,我缩在甲板上,像球一样擦着满地的雨水滚向驾驶台——这是夸张了,我只是脚底打滑连着跌了好几下。航运发达的今天,已经很少听到海难了,而且我们的船不是客轮,几乎每个人都有专业素养,即便真的碰上海难也有很高的生还率。大副友好地找我谈了话,最后说合同期还剩三个月,熬完再休一段时间看看。新船员有这种现象太正常了,他甚至体贴地忘记了我已经拿了证的事,只当我是初来乍到的随船技工。杨来找我的时候,正瞧见我在房间里收拾被抛得七零八落的小收藏,尴尬地憋出两句话就退出去了。
我的耳鸣逐渐发展成不太严重的幻听。我察觉到自己的忧郁正在这艘船上慢慢蔓延,成为不祥的预兆。在船上,这是大忌。他们没有任何义务体谅一个职业能力已经被质疑的人。不,谢谢你,杨。请你不要再安慰理解靠近我,在我们身后窥视的人都在悄悄地讨论着,我听见了。不,这不是错觉,我一直都听得见,白天和夜里都有,但我理解他们。你知道吗?杨,我怀疑海里面其实什么都没有,没什么鱼和海兽,连海水都是一层厚厚的假象,船舷之下是虚无的,人一失足就再也找不到了。想要杀死我的东西要么是海面下的虚无,要么是这艘船本身。
后来我觉得应该尝试出门走走。在街上,我见到的景致和五年前我离开时的样子有点儿出入。我打开手机,联系人列表里的每一个名字下面都没有通话记录。我想这群人也不希望被一个早已遗忘、如今看着病恹恹的幽灵打扰,何况已经夜深。走到转弯处,眼前出现一间街角小店,外墙是粗粝的天然石头,两扇木门紧紧地关着。窗玻璃上写着一串英文字母,上面画着些彩色涂鸦,有飞艇、玫瑰花、酒瓶子和一个性器官(看着像是),窗玻璃后面是咖啡色的窗帘。后门通向一条很短的巷子,四五根长长的船缆从屋顶斜拉到巷内,上面飘着五颜六色的来自世界各地的小国旗,色彩缤纷,把巷子装扮得像新船首航日的码头。大半夜的,里面居然传出了钢琴声。声音不大,得贴近玻璃才能听清,像是某种古典乐器的独奏。如果我在船上的时候能听到这么美妙的声音,事情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糟了。可惜没有如果。这乐声能让人联想到平静的生活,比如,壁炉里的柴火、阳台上的雨景、玻璃酒杯、海鸥,还有平静的不摇晃的海面。我不知道琴声是什么时候结束的。清晨,我躺在大街上,模糊地听见环卫工人的劝诫,内容大概是年轻人要多为将来考虑,以后少喝点儿之类的。起来之后,我浑身酸痛,精神却无比畅快。这一夜,我睡得很安稳。
因为这家小店没有招牌,我花了两天才弄清这是一家酒吧。我怀疑琴声是我幻听出来的,于是每天夜里都准时前来验证,直到听得倦意蔓延才回去躺下。干这种事就像在进行某种心照不宣的秘密活动,我渐渐沉迷其中。我并不急于踏入其中一探究竟,觉得需要等待合适的机缘。
我回忆不起来自己推开门的那一刻究竟是出于何种勇气。即便时至今日,我仍旧对自己的动机并不自信,对结果则常常感到不安。当时我猜测这是一个俱乐部或者会员制的酒吧,灯光模糊黯淡,墙角摆着纤细的盆栽。开门的那一瞬间,熟客们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朝我身上聚拢,彼此交换疑问的眼神,然后挑眉,耸肩,撇一撇嘴角。我在吧台坐下,不好意思拒绝酒保的询问,看着酒单随便要了一杯东西,眼睛不住地往驻唱台边的演奏者望去,等待大家注意力转移,同时在心里准备一些干巴巴的社交辞令。更糟糕的是,我可能根本找不到演奏者,之前夜里我听到的曲子可能来自音乐播放器。然而,即便真的有一位自信优雅的演奏者坐在那里,他是否会接受陌生人的贸然打扰?人类之间的联系充满不确定性,足够让人望而生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