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作者: 霍君1
对小申来说,这个下午简直太魔幻了。
本来,小申只是去人民医院给岳父取体检报告。单位离家不太远,只要不是极端天气,小申就不会开车,而是骑单车上下班。人民医院离单位稍稍远一些,小申依旧选择了骑单车。过去,他也许会开车。开车需要集中精力,现在的他,显然做不到。远点就远点吧,一边蹬车,一边可以胡思乱想。他愿意胡思乱想吗?当然不是。胡思乱想是一条看不见的缰绳,脑子里所有的细胞都被缰绳牢牢地牵着。缰绳的结,触摸不到,亦看不见,根本找不到解开的方式。缰绳想什么时候发力,就什么时候发力,想朝哪个方向牵扯,就朝哪个方向牵扯。小申一点办法都没有。
胡思乱想很有破坏性。上午部门负责人让他把上半年的工作总结打印出来,他明明记得鼠标点开的是今年的文件夹,等交到负责人手上时,却变成了去年的。“小申,你是在梦游吗?”部门负责人凌厉的眼神,电钻一样往他的肉里钻。小申赶紧承认错误。“小申,你脑子没带来是吧!”部门负责人看了一眼小申递过来的材料,反手把材料扔到了小申身上。
小申整个人都蒙掉了。他承认,部门负责人让他打印材料之前,他正被胡思乱想控制着。那时候,刚好处于工作的空档期,暂时没有事情可做。电脑开着,右手握着鼠标,眼睛也盯着屏幕。貌似在浏览网页,眼神却是游离的。
这样想来,胡思乱想也不是没有嗜好,它比较喜欢工作空档期,尤其钟爱在路上兴风作浪。赶往人民医院的小申,彻底被胡思乱想绑架了,以至于没有多余的脑细胞监督眼睛观察路况,只是机械地骑行。街上的车,街上的人,变成了一个个符号,在他身边来来往往。
咣当一声,他和他的单车,与其中的一个符号,撞击在一起。
“对不起,您没事儿吧?”小申吓坏了。聚拢散乱的眼神一看,和他撞在一起的符号,同样是一辆单车。骑单车的,是个中年女人。两辆单车的车把,交叉在一起。两个人,胸抵着胸。中年女人要是躺在地上讹他,可就麻烦了。上午工作出事故,下午又撞车,真他妈的不顺。
“骑车咋不看道儿啊!这是我好说话,要是别人肯定不干,弄不好得去医院检查。最起码得做个CT吧。”中年女人边数落小申,边检查自己和单车。小申忙不迭地道歉,帮中年女人扳正了车把。见自己哪里都无恙,连根毫毛都没掉,中年女人这才放小申走。真是有惊无险,小申口念阿弥陀佛。
“帅哥,刚才那个老娘们儿是逆行。”中年女人刚走,旁边就有人提醒小申。噢,怪不得呢,中年女人会和自己相向而撞。小申豁然。
到了前边的十字路口,右转一百米,便是人民医院的大门口。这段路不远,小申索性推着单车走。刚才的惊吓,让胡思乱想有所收敛,但他并不敢大意。万一再来个逆行的中年妇女,甚至老年妇女,与自己撞上咋办?她们可不管自己是不是逆行,都是逮着蛤蟆攥出尿来的横主儿。
溜着非机动车道的边儿,小申右转。走了大约二十米远,听到一个声音在呼唤:“小兄弟,过来一下。”那个呼唤和他有关吗?小申没有理会,继续推车往前走。
“推车子的小兄弟,过来一下。”
目标很明确了。小申顺着呼唤传来的方向望去,看到人行道树下,一双一双模样各异的腿在涌动。这些腿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自然不是小申关注的重点。他的目光绕过涌动的腿,寻找呼唤声的源头。从一双锥子腿和一双大象腿之间的缝隙间,露出来一只手。没有脸,就是一只手。那只手在朝着小申这边摆动,意思是,过来啊,小兄弟。
2
小申揉揉眼再看,除了涌动的大腿,什么都没有。他有些恍惚,难道刚才是幻觉不成?
怎么如此清晰呢?他把自行车搬过马路牙子,走向人行道树下。他要问问,那只热情的手,招呼他干什么。走近了,小申不禁胆怯起来。没有了流动大腿的遮挡,他看清了那只手,手并没有主人,不是某个人的局部,就是孤孤单单的一只手。这要在荒郊野外,小申非得吓得魂飞魄散。小申左右瞅了瞅,来来往往的人,没谁觉得怪异。就是说,在大家的眼里,一切都是正常的。问题来了,为啥只有他看到一只手呢?小申想,可能胡思乱想并没有因撞车收敛多少,都出现幻觉了。他便要走,车轱辘已经转动了半圈儿。
“小兄弟,你是不是认为自己出现幻觉了?”
那只向他摆动的手,说话了。小申呆住了,两腿像灌了十万吨的水泥,挪不动半步。手是存在的,它不仅会说话,而且还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猜得没错,我的确知道你在想什么。”
难道遇到了怪物,要不要喊救命?十字路口有交警在执勤,只要他大声呼喊,交警一定会跑过来。
“我不会伤害你,相反,我是帮助你的。”
手摇了摇,又猜中了小申的心思。小申困惑地看着手,它的确没有飞过来掐他脖子或者抽他嘴巴的迹象。它说它能帮助他,怎么帮助?
“想知道我怎么帮助你,对不对?”
小申点点头。好像是点点头。
“我可以传授给你一项技能,让你知道别人在想什么。”
小申的眼睛瞪成了两枚古铜钱。他之所以陷入胡思乱想的泥潭,就是因为一些事情没有搞明白。如果真能知道别人想什么,让真相大白,说不定他就能从泥潭里爬出来。眼前的这只手,竟然有如此大的本事,可以让他知道别人想什么。听上去像天方夜谭,但又令小申不得不对它有了几分期待。小申有意要考验一下手,再决定要不要彻底信任它。于是,他把上午部门负责人发火的事情,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哈,你在试探我。”
手哈哈大笑了,然后告诉小申他脑子里想的内容。手说完,小申的两只眼睛又瞪成了两枚古铜钱。
“好吧,你把左手伸过来。”
小申按照手的指示,把自己的左手伸过去。神奇的手,用手掌在小申的手掌上贴了一下。贴的刹那,小申感觉手掌的某个部位麻了一下。
“好了,你的掌心里已经有了云码。你想知道谁在想什么,就用云码对着谁的脑部扫一下。”
小申收回手,细细地端详手掌。掌心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云码,看不见的。”
小申看了看向他摆动的那只手,也是干干净净的。他反转手掌,面向那只摇动的手,对着它扫射。
“我说过,要对着脑部扫。我是云码的母体,你了解不到我在想什么。小兄弟,该说再见了。”
人家下了逐客令,小申便与手告别,往人民医院的大门口走。腿上灌的十万吨水泥减轻了,却依旧沉重。回一下头,看看那只手。那只手的位置,空空荡荡。小申冷笑了一声,怪不得接连出错,胡思乱想都升级了,自导自演了一部科幻大片。自己这是有多想知道,在他的生活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进了人民医院大门,把单车塞进挤挤挨挨的车棚,小申边朝门诊大楼走,边从裤兜里摸出取体检报告的带有条形码的小票。取报告的机子,在二楼和三楼。要想到达二楼和三楼机子的所在区域,需要穿过一楼大厅一段近三十米的通道。通道很宽阔,两侧摆放的盆栽绿植,给凝重的气氛增添了几分生气。医院的生意真是兴隆,即便是下午,患者也很多,他们在通道里和小申相遇,或同向而行,或相向而行。小申的心思还在刚刚的科幻大片上,科幻里的场景要是真的该多好。沮丧的他,下意识地抬起左手,将手掌对着与他相向而行的人。假装掌心里真的有那个云码,可以扫射陌生人,得知对方的所思所想。
3
“还不如一下撞死了呢,用赔偿的几十万,把房贷还清了,弄个瘫子,往后的日子可咋过?日他祖宗,啥破命。”
一个眉头紧锁的四十岁左右的女人,明明没有张嘴,小申却好像听到她在说话。难道是他掌心里真的有云码,扫到了女人脑子里的想法?小申一半兴奋,一半狐疑。
再来。
“326754,326754,326754……”
被扫射的是一个若有所思的男人。他脑海里反复出现这六位数字。
“他大爷的,挣几个伺候人的辛苦钱儿,还得请这帮王八蛋吃饭。”
一个刚打完电话的中年男人,收起满脸笑容。小申听到了,这个拖着拉杆箱的男人,讲电话时可客气了。那口气,那表情,好像电话里的,是他的贵人、大恩人。原来却是,口不对着心。
“——”
扫到一条直线。像人停止了呼吸,机器上拉直的线条一样。说明那一时刻,被扫人的思维是静止的,一动不动,拒绝任何情绪的侵入。小申注意看了一眼那人的表情,和思维一样,也是一条直线。
小申心里的一半狐疑,几乎被强势的兴奋驱散干净了,只留下一些残片。试验结果表明,他手掌上的云码大概率是真实存在的。他以为的科幻大片,在现实生活中上演了。有几个人,朝他这里看。小申吓了一跳,莫不是掌心里的秘密泄露了?他赶紧把左手攥成拳头,让手指把云码密实地包裹住。还是有人朝他这里看。朝他看的人,眼神诡异。小申将左手的拳头攥得更坚实了。
想知道那些人在看什么,其实非常简单,他只需将左掌打开,朝看他的人扫一下即可。快走到电梯口了,小申才恍然明白,原来是自己走路的姿势引来了旁人的目光。
由于过于激动,他手脚的协调性遭到了破坏,走出了顺拐。
4
夜来了。
小申的身边躺着媳妇小展。小展身体散发的芬芳气味儿,直往小申的鼻孔里扑。合着眼的小申,很怕小展向他提出要求。他可没有精力干别的。
藏在被子里的左手的五根手指,依旧紧紧地攥在一起。离开医院,它们就没怎么松开过。小申担心,云码会从掌心里逃走。他故意打电话给小展,说下班晚回家一会儿,去给岳父送体检报告。他晚回家,接上儿子的小展,自然会先做饭。小申逃避的,就是做饭。做饭要用两只手吧,要沾水吧。现在的他,还不确定掌心里的云码是否怕水。万一,是说万一,让水给洗掉了呢。吃饭前的洗手环节,他只悄悄洗了右手,用毛巾谨慎地擦了擦左手的手背。
晚饭桌上,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是幸福家庭该有的样子。幸福很真实,看不出嫌隙,看不出不久前才经历过一场动荡。今天是星期二,吃过饭,该小展给读二年级的儿子辅导作业,小申则收拾碗筷,抹桌子擦地。一天一轮值的政策,从儿子开学的第一天就实施了。饭碗还没撂下,小申就提出,晚上由他来替小展辅导作业,弥补小展做饭的辛苦。“还是老公会疼人,你们两个把门关严实了,省得打起来吵到我。”小展这样说。在小展面前,他绝对不敢走神。胡思乱想,是在小展睡着了的时候进行。把小申折磨得昏天黑地的胡思乱想,也有天敌,小展便是,尽管胡思乱想和小展紧密相连。今晚小申主动请缨,给儿子辅导作业,真实的目的,还是想维护掌心里的云码。刷锅洗碗的活,是一只手能干好的吗?
躺在床上之前,小申动了几次向小展施展云码功力的念头。趁她在厨房擦灶台,自己假借去卫生间,扫上一下。趁她洗澡,自己又假借去卫生间,推开门就来那么一下子。那时候的小展,因为不在他的视线里,一定是处在放松状态的,可以七想八想一些东西。七想八想的东西里,说不定就有他需要的。等他想实施的时候,小展已经把餐厅厨房和她自己,都洗涮干净了,正躺在两个人的大床上刷手机。
是因为心神不宁,把儿子辅导得乱七八糟,时间错乱了吗?
小展人都躺到了床上,他还没来得及扫一下,小申很是生自己的气。显而易见,把责任完全归咎到给儿子辅导作业上,非常牵强。归根结底,是他不够勇敢。跃跃欲试地想扫小展,到了紧要关头,却被胆怯扯了后腿。这是小申没有预料到的。胆怯冷不防地跳出来,是想告诉他,该糊涂时就糊涂,干吗非得较真儿。这么过下去,不是挺好吗?是你犯错在先,不要一错再错。胆怯提醒他不要一错再错,是什么意思?他不该整日胡思乱想,不该有想知道真相的动机,不该接受神秘手掌赋予他的云码?
很可惜,胆怯的力量太弱了,无法拯救小申的胡思乱想。
小申承认,假如不是他有错在先,现在的他,就不会被胡思乱想折磨得这般苦。和小展领证时,他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他们的婚姻会出点问题。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预感呢?说来说去,还是源于小申对小展的满意度不是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