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的普希金(短篇小说)

作者: 艾玛

听到他出事的消息后,又过了两个月,她一个人去了海边那家咖啡馆。

她把车停在咖啡馆附近的一条小路上后,穿过一家酒店的庭院,下了一段陡峭的台阶,走到了海边。这个季节,海边的海鸥多了起来。从西伯利亚来的海鸥。海水正在上涨,有几对拍婚纱照的情侣,站在一块巨大的礁石上等一个海浪。从海上吹来的风里带着凉意,新人们却都穿得很单薄,尤其是新娘,雪白的婚纱看上去一点也不暖和。

“要幸福啊。”她在心里对他们说。

不知为什么,她在心里说完这句话,眼睛就有些湿了。她把风衣的衣领竖起来,转身顺着海边的木栈道往东走去。秋意渐浓,海水比任何时候都更蓝、更澄澈,缓缓向岸边涌来的浪潮,干净得连浮沫也不见了。岸边树林里,有些丛生的灌木开始变红、变黄,而黑松散发的松香味道,也比往日更浓郁了。

这个下午,她去仲裁委员会开完庭,在回公司的路上,她想到公司,想到公司的茶水间,突然就不想回公司了。关于他出事的原因,茶水间有好几个版本,被反复提及的是抑郁症。她在一个路口掉头,左拐,直接把车开来了这里。

这是这个海滨城市最美的一片区域,海岸线弯弯曲曲的,形成了几个不大但景色极佳的海湾。海边的树林和散落在树林里的古老建筑,也为这片区域增色不少。说起来,这儿离热闹的市区并不远,来海边散步的人也不少,但不知为何总给人一种十分幽静的感觉。也许是树高林密、鸟多车少的缘故。

拐过一个小弯,她便看到了那家咖啡馆,那块炭烧处理过的木头牌匾依然悬挂在店门的左手边,“B612咖啡馆”。她没想到这家咖啡馆还在。都说开咖啡馆不易,她单位附近的小咖啡馆,开开关关的,就像一幕幕短剧,这些年来,她不知看了多少出了。

他第一次带她来这,指着这块木头牌匾对她说:“这是小王子的咖啡馆。”这是一家新开张的咖啡馆,彼时,木头牌匾的新鲜油漆味还未散尽。那天他们刚刚输了一场官司。走出法院大门,她对他说了句对不起后,就抹开了眼泪。他没说什么。在回公司的路上,他突然猛打方向盘,一脚油门把车开到了海边。他带她来的正是这家咖啡馆。

“你看过电影《小王子》吗?小王子说,我们不怕掉眼泪,但是,要值得!”

她仍记得他说这话时的样子,一绺蓬松的黑发耷拉到前额上,嘴角上翘,露出几颗白牙,不大的眼睛眯起来,眼角挤出几道鱼尾纹。那年她二十七岁,硕士毕业京漂三年后,被母亲召回,进了市城投集团下属公司的法务部工作。他四十三岁,临危受命,新任这家公司的总经理。

她背靠海边的栏杆站着,在墨镜后默默打量这座小小的咖啡馆,就像在打量故人。这是一栋火柴盒一样单薄的房子,她记得,以前这里是一所大学的海产研究基地,有位教授正是在这单薄的房子里,从海藻中提炼出了一种海洋寡糖类分子,用来生产预防阿尔茨海默病的药物。她对这则消息记忆甚深,那年是父亲失踪的第十年,她有些忘记他的模样了。“预防阿尔茨海默病的药……”那时她还年少,却觉得自己有一天定会用得着这种药。

房子背靠着一道石崖,受地势所限,里面的空间也有些狭小。但她也记得,室内布置得很是精巧,老板的讲究、节制弥补了空间上的不足。咖啡馆楼梯边的墙壁上挂了些色彩鲜艳、明亮的油画,小王子坐在星球上,黄色的围巾被风吹得夸张地飘起来;快要把星球挤爆的猴面包树;只有四根刺的玫瑰花,以及眼神忧伤、眺望日落的小狐狸……读过《小王子》的人对这些画不会感到陌生。咖啡馆上下两层,总共只有五张不大的桌子,一楼两张,在入门处左手边,一盆枝繁叶茂的非洲茉莉将它们与操作间隔开,二楼三张。桌子都是由一种北方生长的木头做成的,质地坚硬,有着火焰般的漂亮纹理,和柔软舒适的浅咖色布艺沙发很衬。这五张桌子都紧靠宽大的落地玻璃窗摆着,充满生气的绿植和小巧的书架将空间进行了很好的分隔,客满时也不会觉得拥挤吵闹。

那天他带着她走进了这家咖啡馆,整整一个下午,他们都在工作,饿了就用咖啡和不太新鲜的金枪鱼塔可充饥。他们坐在二楼最靠里的那张桌子边,把案子又仔细地梳理了一遍。桌面有些窄小,在讨论合同上的一条免责条款时,他们的膝盖不小心顶到了一起,她脸红心跳,慌忙将双膝并拢歪向窗边。而他毫无察觉,专注地看着那条条款,问她法律上对无效的免责条款是如何规定的……在他正式调进公司之前,公司里就疯传他爱加班,是一个拼命三郎,脾气火暴,是一个很难伺候的老板。但那天,她看到的却是他的亲和、得体。而他在工作上表现出的专注、坚忍也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那个下午,他们复盘案件后,共同做出了上诉的决定。

在他之前,遇到纠纷,公司的领导很少亲自参加庭审。作为法务的她,也多是对内做些合规审查,很少对外起诉、应诉。遇到要打官司的事,她也多是给份法律意见书,由公司另外聘请律师去处理。她对这份工作一直没表现出热情,公司好像也默许她这样。他不一样。他亲力亲为,他要求她也要和从前不一样。

“给点法律建议你觉得就可以了?很快AI就给得比你好,比你快了!”

“你不是有律师资格证的吗?这个官司我们自己打!”

这个官司打赢后,他让她去注册公务律师,并给她调整了年终的考核方案。起初,她是有些不满的,工作压力陡增,事情也多了许多。但如今,她是感激他的,正如他所料,现在AI能给出令她佩服的法律意见,但AI还不能取代她出庭,至少目前还不能。

她不知咖啡馆里面有没有变化,她已有三年多没来过这了。

这三年里,她的日子过得真是忙碌。除了忙,却也再无别的变化。也相过亲,多是公司人事经理王姐介绍的,基本条件常常都差不多,体制内的父母,国企工作的自己。她和其中一两位有过短暂的接触,多是周末约饭、看电影什么的,彼此都清楚对方是在回应长辈的关爱和介绍人的情面。一位是个性情温良的年轻人,她告诉他心里有别人后,他们便退回到普通朋友的状态,有事说话,无事不联系。另一位初接触时觉得不苟言笑,熟悉后发现他实际上是很幽默风趣的,他出差成都回来,跟她感叹“彼城无1,此城无0”,令她笑崩。后来,她刚刚退休的母亲竟然在自驾游西北的途中出事了,是在一个叫黑独山的地方。母亲的旅伴们花了两个多小时才将人送到敦煌的一家医院,命是保住了,可母亲接下来的人生,都离不开轮椅,也离不开她了。她辗转飞去敦煌,把母亲接回了家(在去敦煌的飞机上,她试着在网上预约购票参观莫高窟,没有成功)。自此,她的人生好像也驶入了另外一条道路,这条路上除了工作,就只有母亲——连相亲这样的事,也突然间就没有了。她倒觉得安静。她用母亲的退休金,雇了一位做白班的阿姨来帮她照顾母亲。阿姨早上八点到她家,下午五点半离开。而她则是早上七点半离开家,傍晚六点才能到家。在等着阿姨来,或是她回家前的那半个小时里,母亲一个人待在家里,坐在轮椅上,流着口水,脑袋歪向一侧肩膀……电视机里会永远调在母亲喜欢的戏曲频道上。

她第一次听人说起他,是在公司的茶水间。最后一次,也是。

那天她到公司晚了点,路过茶水间时,见几位同事正凑在一起聊着什么。她冲他们点点头,急匆匆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王姐叫住了她,问她听说了没,逄总出事了。那年,他要来公司任职总经理的消息,也是王姐告诉大家的,也是在茶水间。

她停下脚步,茶水间里弥漫着一股咖啡的焦煳味。她不知公司从哪里进的咖啡豆,做出来的咖啡总有股烘焙过度的焦煳味。她皱着眉,摇了摇头,有些懵懂地问:“谁?出什么事了?”

那天早上她有些心神不宁的,到公司后,她很想去自己办公室给家里打个电话,看钟点工阿姨到了她家没有。她也想赶紧到办公室拿水杯,给自己搞杯咖啡喝,这个早上她还什么都没喝。她的早晨总是非常忙碌。起床后她得先给母亲收拾,把她弄脏的衣服、床单塞到洗衣机里去洗,接着给母亲洗澡,给她换上干净的衣服,再把她抱到轮椅上去,然后给她打开电视机。如果时间充裕,再给她弄点喝的。忙完这些,她才能冲洗自己,洗掉身上因为母亲留下的难闻气味。那天早上,她好不容易忙完这些事,穿戴整齐,要上班去了,可她发现母亲又出状况了。她往门厅走去时,电视里的戏曲频道正在播放京剧专场,一男声一女声琴瑟婉转,满屋子如双蝶翩翩追逐:

天淡云闲

列长空数行新雁

御园中秋色斓斑

柳添黄,苹减绿,红莲脱瓣……

琴瑟和鸣、良辰美景皆距她甚远。她踩着这一声声一句句往门厅走去时,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她心中忐忑,于是回头看了一眼。她发现母亲并没有看电视,而是歪着脑袋,眼珠斜着朝她看过来。母亲从不这样。自从她坐上轮椅后,她从不和她对视,像是为了躲避什么。她停下脚步,很快就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她意识到母亲又尿了。母亲每日吃一大把药——她通过那位抱怨“此城无0”的朋友购买,比市价要便宜不少。这些药会使母亲的尿液散发出奇怪的味道。她慢慢走到门厅那,换好鞋,一只手拎着包,一只手握在门把手上,就这样她在门厅那站了一会儿后,跟母亲说了声“再见!”开门走了出去……但一路上她都在想着母亲。

“逄总啊,你没听说吗?”王姐喝了一口咖啡后,看着她的眼睛说,“昨儿下班后,灯熄了,人没走,应该是夜里九点多从办公室跳下去的。”

她愣愣地,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他在这个下属企业待了一年半后,就被调去集团总公司任分管城市开发与运营的副总了,整个集团还能有哪个逄总呢!她的心突地跳起来,又忽地往某个未知深浅的黑洞一直跌落下去。

“跳……”

“为什么?”

“人怎么样了?”

许多问题涌来。她张了张嘴,但很快就想起来,他的办公室是在一条街之外的集团办公大楼,二十一层,东南角。于是这些话在她脑子里像个浪头卷过去,“啪”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片令人窒息的空无。

“这是……真的吗?”她抱了一点侥幸,希望那都是谣言。

王姐点了点头,声音慢悠悠的,像是寻常的聊天:“我家老吴十点来钟接到的电话。我们都还没睡呢,昨儿夜里我家豆豆也不知中了什么邪,闹腾得!”

王姐家的老吴在市府上班,他们一家住在市府家属大院。她的狗狗就叫豆豆,是只体形庞大的伯恩山犬。这只伯恩山犬有一个干妈,一个女友,两个结拜兄弟,都住同一个大院,因而王姐的信息来源丰富可靠。其他几位同事虽说也有住公务员小区的,但听说了什么事,还是要来王姐这验证下。

“听说被发现时,桌上保温杯里的水还是温的。王姐,这是真的吗?”

“我在电梯里听说,一只鞋到现在也没找到呢。”

“说是面朝下摔下来的。”

七嘴八舌的。这些声音一会儿很远,一会儿很近,令她头疼起来。她想说句什么,一句平常情况下听说了这样的事后会说的话,“可怜啊!”“怎么会?!”或者单是一句“天啊!”不过,她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她有些虚弱地晃了晃,包带从她肩头滑下来,她两手紧紧抓着包带,迎着大家的目光,她竟然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她和他,那时候,大家也常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看着他们,像是在追问,“你们,是吗?是吗?”她又点了下头。一些记忆被唤醒,关于爱,好像终于有了一些佐证。原来,他和她,他们之间,看不见摸不着的一点爱,原来也并非那么无迹可寻。

从咖啡馆门前再往东去,绕过一个海角,就是一片月牙形的沙滩。偶尔,出于一种她自己也并不十分明了的心理,她会在某个休息日的下午带母亲去那透透气。那边地势平坦,汽车停在路边后,她从后备箱里取出轮椅,将穿着纸尿裤的母亲挪到轮椅上,直接就能推到海滩上去。母亲坐在轮椅上,她坐在母亲身边的沙滩上,周围常会有几对紧紧依偎在一起的情侣,她们和他们相隔不太远,也不太近。这样的下午,她常常是一句话也不跟母亲说,只是沉默地看着大海,像是为了惩罚母亲。海湾另一侧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有人在海里玩帆船。观光游轮远远驶过。海鸥飞起,又落下。从海上吹来阵阵咸腥的风,阳光将她身下的沙子晒得热乎乎……最终,这一切又好像安慰了她,令她觉得没什么需要原谅,因为一切本就无须怨恨。就这样,大部分时候,她接受。接受父亲的失踪。接受父亲失踪的那天早上母亲和父亲的争吵。接受他在她的生命里出现,又离去,短暂如梦幻泡影。接受命运分配给她的爱,不是像别人那样的一整个肉眼可见的面包,而只是面包中的盐。“你得吞下整个面包,你不能只要盐。”她起身,为母亲擦拭口水,推母亲回家……回回都是这样。

但她从未带母亲来过这里。

顺着沙滩边的马路,也可以将母亲推到海角看日落,或是顺着木栈道,将母亲带来这里喝杯咖啡。不知为什么,她从未想过要这样做。她自己,竟也像是将这片海遗忘了,三年来,她一次也未来过这边。

她转身看向大海。

大海涌动着,向她奔来,岸边一大片嶙峋的礁石阻挡住了它。海浪抬高身躯,翻卷着,“哗”地撞碎在礁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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