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消逝 (中篇小说)

作者: 周海亮

1

刚过完年,吴根去集上买蟹。腥市转一圈,只见到三只梭子蟹。吴根从蟹边走过,没敢问价。那么大的蟹,问了他也买不起。后来他想,问问有什么呢?万一不贵呢?踅回去问,果然不便宜。去菜市买了一捆芹菜,又想他应该砍砍价,万一砍下来呢。再回去,果然没砍下来。吴根躲在口袋里的五根手指搓了又搓,搓了又搓,差点把仅有的一百块钱搓成了灰。摊主瞅着他,说,就三只蟹,你一个大男人来回跑三趟,至于吗?

很至于。袁妮正怀着孕。她什么也不馋,就馋小蟹。半月前的一天,她揣五十块钱去镇上,又把五十块钱揣回来,说,没小蟹,都是大的。吴根想这已经不是贵贱的问题了。在袁妮的潜意识里,她就不应该吃大蟹。世上所有的好东西,或者所有不那么差的东西,都与她这种家庭的人无关。

因为三只蟹,吴根下定跟大槐进城的决心。大槐说,真考虑好了?吴根说,好了。大槐说,回去收拾收拾,明天走。

袁妮不想让吴根进城。她说,守家守业不好吗?吴根说,我得出去。她说,过紧巴点有什么呢?谁家日子不是这样?吴根说,我得出去。袁妮不再劝他,将芹菜叶择下烫了,加点酱油,就是一道菜。相比芹菜茎,叶子容易蔫,得趁早吃了。

夜里袁妮开始给吴根准备东西:衣物、水杯、被褥、电热毯、饭盒、牙刷……甚至手纸。小天坐在旁边,问吴根什么时候回来。吴根说,等妈妈要生小宝宝了,我就回来。小天问那还得多久,吴根说,你知道瓜熟蒂落吗?到日子了,啪嗒一声,小宝宝就出生了。他让小天坐到他腿上,说,爸爸不在家,你要好好听话,学会照顾爷爷奶奶。你七岁了,不是小孩子了,等有了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你就是哥哥了。吴根看一眼窗外,母亲正从石墙上摘下腌萝卜。夜里母亲会把萝卜洗净,切条,装进罐头瓶,给他带上。袁妮还会煮上三十个鸡蛋——火车上吃煮鸡蛋,已成为乡下人的新习俗,甚至成为两地距离的计量单位。每顿三个:潍坊至济南,三个鸡蛋;沈阳至郑州,十二个鸡蛋;长春至广州,三十六个鸡蛋……

相比袁妮,父亲对吴根进城打工并不排斥。他说地里这点活儿,我和你妈就干了。你以后花销会越来越大,出去挣点钱挺好。给父亲胆量的是大槐,大槐进城干了三年,他爹已经开始张罗盖新房了。

年前大槐问过吴根要不要出去,吴根说袁妮怀孕了。大槐说袁妮怀孕了又不是你怀孕了。那时吴根还在犹豫,现在因了三只蟹,因了仅剩的一百块钱还要买煤,吴根终下决心。有些事情迟早要来,比如他不想离开小天,可是他终究要离开小天。

火车上晃荡一天一夜再加大半天,吴根就进了城。大槐把他带到工地,跟工头儿聊几句,领了工作服和安全帽,就可以干活儿了。工地处在城市边缘,往东看,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往西看,一块块麦田连成了片。工地也连成了片,从南至北,就像一条拉链,将嘈杂与空寂、繁华与静谧分得清清楚楚、格格不入。

吴根用小车推砖,推水泥,将一捆一捆钢筋从这里搬到那里,从那里搬到这里。一日三餐他们都在工地上解决,一手端着盛了菜汤的搪瓷缸或饭盒,一手攥着穿了三个馒头的筷子。筷子的用处就是穿馒头,那些菜汤可以直接往嘴里倒。吴根问大槐为何不把饭盒放地上,大槐说,放地上干啥?跟狗似的。

即使不把饭盒放在地上,他们也像一条狗。干活儿时像,不干活儿时更像。有时去市里玩,哪怕他们刚刚换上干净衣服,也从没人敢坐上公交车座位。他们最喜欢的事就是坐在路边,每人一瓶啤酒,打量从他们面前走过去的城市女人。当有三五成群的女人经过,大槐就会让吴根挑一个,似乎吴根挑了,那女人就真归了他。大多时吴根不挑,他觉得这游戏实在弱智。有时吴根会挑,从上至下,从五官到身材,从衣品到举止,多方考量,认真并且郑重,似乎挑错就会影响他一生的幸福。有次正挑着,有个姑娘突然扭头看他,吓得他魂飞魄散,差点栽倒。

几乎每天吴根都会给家里打个电话。袁妮的预产期一天天临近,吴根打算提前半个月回去。假早请好了,工头儿不仅批得痛快,还给吴根买了两罐奶粉、两袋红糖和一套婴儿装。工头儿人不错,年初特意给工棚连了Wi-Fi,这让几个臭男人在夜里可以刷刷手机,不至于太过无聊。见吴根用的还是老式手机,工头儿就把自己的旧手机给了他。吴根要给钱,工头儿说,你他妈再这么磨叽信不信我把Wi-Fi掐了?这句话听着极顺耳,工头儿让一群狗有了些人的尊严。

六月初,距袁妮的预产期还有半个月,吴根与大槐上街买带回家的东西。袁妮生了,麦子黄了,添丁加麦收,接下来的一个月,吴根将过得忙乱并且幸福。大槐给吴根没出世的孩子买了一个能播放音乐的拨浪鼓,他把拨浪鼓放在枕边,听了整整一夜的《泥娃娃》。吴根让他早点睡,别耽误了明天的火车,大槐说,火车上睡。大槐特意理了个发,洗了个澡,买了个墨镜,又煮了三十个鸡蛋。城市到故乡,十五个鸡蛋的距离。

天快亮的时候,吴根接到母亲的电话。他迷迷糊糊接起,说,一会儿就去坐车。母亲说,妮子生了!吴根猛然坐起,说,啥啥啥啥啥?母亲说,闺女,六斤六两!

那天吴根、大槐、工头儿与一个叫阿水的工友喝了整整一天的酒。工头儿买来烧鸡、盐水鸭、猪头肉、香肠、豆腐干、花生米、啤酒、白酒、红酒……几个人将红酒倒满刷牙的搪瓷缸,两口一杯,两口一杯。工头儿说咱穷人一生三件事,生气生病生孩子。生气和生病不好控制,生孩子咱可以啊。以前不让生二胎咱没办法,现在让生了,多好!使劲生吧!攒孩子远比攒钱划算。吴根问工头儿几个孩子,工头儿说,一个。吴根问怎么不多生几个,工头说老婆都闭经了,还生个屁!说完他开始笑,笑得眼歪嘴斜。笑完了,又说,她才四十一岁,闭经了。城市的压力有多大?大到让女人们提前闭经。

火车上咣当一天一夜再加大半天,吴根与大槐回到家。闺女躺在袁妮身边安静地睡着,袁妮胖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吴根想抱抱闺女,又怕粗手粗脚把她抱坏了,便用食指轻轻碰碰她的小鼻子和小下巴,又把她的一只小脚握在手里。闺女的脚突然动了一下,就像一只温顺的小鸽子啄他的手心,吴根突然间很想哭。

夜里一家人坐在小院聊天,吴根给他们讲城里的事,小天不断发出“啊啊”的惊叹,父亲却默不作声。父亲没有城市生活的经历,县城也仅仅去过两次,但他能够轻易判断出吴根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哪件事他做过删减,哪件事他又特意夸张。父亲判断的方法是人性,他知道在这方面,城里人与乡下人没什么区别:自私、善良、热心、冷漠、贪婪、欺生、虚荣、吹牛扯皮、安于现状、好高骛远、胆小怕事、以最小的权力给最底层的人制造最大的障碍……父亲的另外一个判断方法是:吴根所经历的所有太过美好的事情,都不可信。因为不可能这么美好。因为初到城市的儿子没有享受这份美好的权利。

吴根躺在炕上,一会儿捏捏闺女的脚,一会儿摸摸儿子的脸,一会儿拉拉袁妮的手,过去的日子里,他从未感觉到如此踏实。窗子打开一隙,麦子的香味涌进来,又与闺女的体香、袁妮的奶香厮缠到一起,家的气味丰富并且热烈。

月光下吴根盯着闺女的脸,他有了一轮新的太阳。

2

袁妮让吴根给闺女取名,吴根说,让爹起吧。袁妮说,爹让你起。吴根说,就叫小月吧。小天小月,咱们好好把日子过好。其实从得知袁妮怀孕那天起,吴根就开始琢磨这事,不管男孩女孩,乳名都叫小月,学名都叫吴小月。

麦季能扒掉农人一层皮。虽有联合收割机,一些地块还得用镰刀。吴根家的地七零八碎,需要下镰的有两亩多,蹲在地里割麦,热浪蒸得他喘不过气来。又有钢针般的阳光扎进皮肤,深达骨髓,吴根觉得自己就像一块煤炭,随时可能燃烧。大槐骑着摩托车从地边驶过,车上挂着一条他刚从镇上买回来的鱼。中午媒人要在他家吃饭,那条鱼要招待媒人。

麦子收完,黄豆种上,就该回城了。吴根想去集上买几只梭子蟹,母亲说听人说蟹性寒,奶孩子的女人不能吃,对孩子不好。吴根说不怕,咱又不常吃。袁妮说还是算了,别真的不好,犯不上,再说我现在不想吃蟹了。吴根去集上,买了猪蹄和鲫鱼,回来熬汤给袁妮喝。猪蹄和鲫鱼都是好东西,但放到一起熬并且不加一粒盐,就变得难以下咽。猪蹄鲫鱼汤并没有让袁妮乳汁充足,那段时间,工头儿送给吴根的奶粉成为小月一日数餐的主力。

吴根带回一百个红皮鸡蛋。鸡蛋被工友们分了,那天他们放的屁都是鸡蛋味儿。随吴根回来的还有一张存在手机里的袁妮抱着小月的照片,工头儿看了,说,老婆漂亮,闺女也漂亮。又说,多了张嘴,以后撅屁股使劲干吧。

夏天是吴根们最难挨的季节。工地上的活儿不比割麦轻松,每天下午放工,大家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摘下安全帽如同掀开锅盖,里面一锅沸腾的水。有次大槐嫌太热,没戴安全帽,被工头儿看到,劈头盖脸就是一巴掌。你妈的不想活了?他冲大槐吼叫,不想干马上滚蛋!

都怕工头儿。尽管他长得像光头强般可笑,大家仍然怕他。

城市里还有一类男人让吴根觉得可怕。他们地位卑微却也想欺负别人,于是,狗与吴根们便成为他们的选择。一次吴根去小商店买咸菜,一个光膀子男人睃吴根几眼,将手中的香烟冲吴根晃晃,说,把账结了!吴根便把账结了,果真像一条狗。回来后他将这事告诉工头儿,工头儿说,你没问他凭什么。吴根说,没敢问。工头儿说,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情,你就凑近他,盯紧他的眼睛,说,把我惹急了,我很难搞哦!吴根说,这么说他就怕了?工头儿说,起码有一半人会怕。吴根说,另一半怎么办?工头儿说,你把账结了。

吴根相信工头儿也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在那些人的眼里,工头儿也是一条狗。

吴根从不敢把工头儿教他的办法付诸行动,但阿水敢。有次吴根和阿水去理发,一个醉醺醺的男人与他们擦肩而过。阿水看男人一眼,男人问他,你瞅啥?阿水觉得这话不好回答,就没吱声,男人却追上来,说,我问你瞅啥!阿水说,没瞅啥。男人甩手就给阿水一巴掌,没瞅啥你瞅啥?阿水想起工头儿的话,凑近男人,直直地盯住他的眼睛,说,把我惹急了,我很难搞哦!男人说我搞你妈!抬脚就将阿水踹倒。阿水一米八五,虎背熊腰,满脸络腮胡子,却躺在地上不敢起来。直到男人骂骂咧咧地走出很远他才起身,冲吴根耸耸肩,说,强哥的话不好使嘛。

阿水来自青海,他是唯一一个对工地生活充满感恩的工友。他说在家的时候,他干的活儿比这儿都累,吃的饭比这儿都差,睡的屋子比这儿都糟糕。最让他满足的是工地上有足够的水,说在他的家乡,这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他家院子有一个贮水窖,全家人最期盼的事情就是贮水窖里能够贮满水,可是自他记事时起,窖就从没有满过。那是个每一滴水都要节俭到吝啬的地方,阿水说,他曾经以为自来水只是一个传说。

阿水的母亲在他六岁时去世,哥哥在他十二岁那年意外身亡。在家乡,阿水只有父亲。

来工地半年,阿水白了,也胖了。阳光曝晒,超负荷的体力劳动,一个人竟然能够变白变胖,这足以说明阿水从前的日子有多苦。问他以后有什么打算,阿水说,要么回家打一口井,要么留在城市。吴根问,那你到底想回家打井还是留在城市?阿水想了想,说,不知道。

相比犹豫不决的阿水,大槐坚定不移地选择城市。他说再过些年村里就没人了,回去干什么?吴根问,你爹不是要盖房吗?大槐说他从没想过盖房,他那么说,只是想向别人炫耀他儿子赚到了钱。吴根问,那媒人呢?大槐说,城里的谁肯嫁给咱?娶个农村媳妇,以后在城里过。农村媳妇好,会过日子……吴根说,房子呢?在城里买房子?大槐说攒个首付,慢慢还呗。吴根说,首付也攒不够呢?大槐咬咬牙,说,借。

吴根挺佩服大槐。当初举目无亲来到城市,现在又下决心在城市安家。这些吴根可不敢想。他跟大槐出来,只想赚点钱。

高中毕业后吴根没像别的年轻人那样进城。他去了镇上的乳品厂,乳品厂倒闭后又去了轧钢厂,工资虽少得可怜,好在乡下花销不多。二十五岁那年他认识了袁妮,恋爱,结婚,生子,日子就这么过下来了。轧钢厂前年也倒闭了,镇上再无像样的企业。

干活儿,吃饭,睡觉,偶尔喝瓶啤酒,日子辛苦并且平静,城市里的一切似乎亦与吴根无关。隔天给家里打个电话,与父母闲聊几句,听听袁妮、小天和小月的声音,成为他最开心最放松的事情。小月会翻身了,小月能坐起来了,小月会喊“妈妈”了,小月胖了,小月长乳牙了,小月尿床了,小月又尿床了……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就是有个小生命可以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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