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北山(短篇小说)

作者: 黄丹丹

午后,母亲站在北窗下,缓缓地转过身,对坐在餐桌旁处理邮件的余凡说:“凡凡,我想回趟寿州。”余凡抬起头,看见母亲的脸上有层暗影,或许是逆光的缘故,他说:“妈打算什么时候去?”

“马上。”母亲说完,离开餐厅,去房间整理行李了。余凡依旧坐在那里,望着北窗母亲刚才站立的地方,余凡仿佛又看见三个月前的场景——

那天,时间也是午后,余奕宁站在北窗下,眺望许久后,转头对余凡说:“等下送我上北山。”

余凡当时嗔道:“瞧您,说什么呢。”

余奕宁却笑了:“哟,没想到你离家这么久,还懂这忌讳呢。”

余凡不语。在寿州,是不作兴说送人“上北山”的。寿州城北,迤逦着的八公山麓,被统称为“北山”。北山脚下有殡仪馆、公墓,寿州城曾为楚国都城,城里的老百姓说话讲究,他们不直接说谁谁谁去世了,谁谁谁到殡仪馆或谁谁谁下葬了,而是将此类事件说成“送谁谁谁上北山”。余凡十八岁那年考上大学,离开寿州,同年,余奕宁工作调动到省城后,举家迁离寿州城。之所以二十年后,还牢记这句犯忌讳的话,是因为有一年的大年三十,余凡趴在窗口玩着玩着,突然对奶奶说:“奶奶,我们上北山吧。”奶奶听罢,便瘪着嘴哭了,说:“大过年的,就被孙子诅咒,看来是活不长了。”为此,余凡头上还挨了余奕宁几个“爆栗子”,当即被打蒙。事后,妈妈告诉他,在寿州,这是一句犯忌讳的话,特别是老人。疼痛伴随的教训,印象深刻,影响久远。

许久未归,回家后余凡发现父母苍老了许多,尤其是余奕宁,他原本挺拔的脊背佝偻了,两鬓攀满了白发,连从沙发上起身,都分成了两个动作:先往前探探身子,把手按在大腿两侧的沙发上,再缓缓地起身——余奕宁成了老人。

老人会如孩子般有着无厘头的倔强。午餐时,余奕宁突然对余凡说要回寿州看看。余凡听到母亲说:“孩子刚回来,让他在家歇歇吧。”余奕宁筷子往碗上一搁,说:“他歇他的,我一个人去!”

余凡忙说:“去呀去呀,我也想回寿州看看,我关注的一位旅游博主,前段时间还发了一系列在寿州旅行的小视频呢,看得我好想回寿州转转呢。”

“好好好,你们去吧,你们去吧。我腿不好,哪也不想去。”余凡见母亲推开饭碗,起身离开了餐厅,正要起身跟过去安慰她。余奕宁却说:“凡凡,收拾一下,我们现在就走。”

余凡只得匆匆收拾了随身的衣物与洗漱用品,和余奕宁出了门。刚到寿州,雪便密了。入住酒店,安置妥当后,余凡站在酒店房间窗前,打开窗帘向外望,窗外雪大如席。不远处的城门被雪覆着,像极了视频号博主推介寿州出品的文创雪糕——那个奶油制作的卡通城门楼。余凡订的是套间,他住外间,把里面的主卧让给了父亲。他刚把衣物从行李箱里拿出来,便听到里间传来余奕宁剧烈的咳嗽声。他把衣物往床上一丢,就往里间走。走到门口,他止了步,他听到里间传来父亲和人视频通话的声音。

“你不要来。”

听起来,是个不算年轻的女声。

“我就去看看,什么都不说。”余奕宁说。余凡听他那口气里完全没有在家和他与母亲说话时的霸道,那口气几乎有点像是哀求了,总之,声音听起来怪让人觉得别扭的,因为那不像余凡习惯的父亲声音。

余凡不想窥知父亲更多的秘密。他轻轻地走回自己的床边,把刚摊在床上的衣物收拾妥当。

“凡凡,走!”正在回忆里浮游的余凡被母亲正常音量的呼唤声吓了一跳,他收回漾在虚空里的目光,看见母亲背着白色的环保布袋,提着黑色的旅行包走出房间。余凡忙应了声“好”,合上电脑,起身到卧室拿了外套,背上双肩包,从母亲手中接过旅行包,与母亲出了门。父亲那辆黑色帕萨特困兽般盘踞在车库的角落,即便在昏暗的地下车库,余凡也觉得它落满灰的车身有点不像样子。父亲在时,它总是干净体面的,这辆车龄近二十年的老车,被父亲打理得像穿着整洁旧衣的老人,看上去总是清清爽爽的。和母亲上车后,他将车发动,又下车查看了车胎等情况,这才驾车上路。从家到高速路口,十分钟的车程,母亲一直在反反复复地开关车窗,上高速后,母亲不再开关车窗,改为不停地叹气。余凡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说有点闷。余凡打开车内空气循环,母亲又说吵。他默默地关闭了空气循环,可没过一会儿,他自己也感到有点闷了。车窗外,道路旁一闪而过的树木,已有了春色。三个月的时间,季节从冬轮转至春,植物从死寂走向新生,而人却……

一路无话,一个半小时后,余凡已载着母亲,把车泊进了楚都国际酒店的停车场。在前台,他递上自己和母亲的身份证,要了一个套间——与上次一样。上楼,开门进房,把母亲安顿在里间,他坐在外间的床上,耳畔再次传来父亲的声音:“凡凡,我们走!”

三个月前的那一幕即刻浮于脑际,当时余凡正站在酒店的窗前,父亲的那句话令他一惊,他忙把视线从窗外收回,扭过头对父亲说:“雪下得不小,天黑了,视线不好,路又滑……”

“照这样雪势,明天路会更难走。”余奕宁紧蹙眉头,不耐烦地打断余凡。

“那行,我们先吃点东西再去。”余凡说着,从床上拿起外套,准备出门,因为他发现父亲已经拉上了一直敞着怀的羽绒服拉链。

余凡跟在父亲身后进了电梯,电梯里的楼层指示上清楚地标注着三楼是餐厅,余凡按了“3”,父亲却紧跟着伸手按了“1”。余凡说:“爸,先吃点饭吧。”“不饿,不吃!”余奕宁赌气似的说。说话间,电梯到三楼,停下,敞开门,进来四五个满身酒气的中年男人。余凡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直到背部贴到电梯壁。他将视线移向父亲,屏息巴望着电梯快点抵达一层,他怕在逼仄的环境里与陌生人接近,尤其是这帮匪气十足的酒客。

“哟,这不是余工,哦,不,应该叫余总!”

余凡寻着那烟酒嗓的声音望过去,是站在电梯最外侧,脸朝里的那个脸色黧黑,穿件大红色羽绒短袄、戴顶黑鸭舌帽的矮胖子,此刻,他正喷出浊厚的酒气。

余凡将目光由红衣男移向余弈宁时,看见父亲身子一晃,正斜向一个喝得摇摇晃晃的酒客身上,于是他忙往前半步,想搀着父亲,却未料到父亲往前倾倒得如此迅猛,竟把余凡带了个趔趄,导致父子俩一起撞向了站在电梯口的红衣男。这时,电梯门缓缓地打开了,红衣男抽身而去,余凡站稳身子,竭力扶住父亲,却感觉父亲的身体像电梯降落般在往下沉……

用最难过的部分做核,日子很快便滚成了巨大的雪球,结果却裹死了那哀伤的核。从冬至到春分,时节轮转,日子纷飞。再来寿州,记忆里的雪被缤纷的落花取代,下高速后,他看着车窗外绿化带旁随风飘散的落花状如落雪,不禁又想到,年前看到落雪时联想到落雪如落花,人总是爱在此刻想到彼时,由此景想到彼景。会联想,是人类浪漫的基因,也是人类痛苦的源点。

母亲在洗手间待了片刻,出来走到余凡的床边说:“凡凡,能送我上北山吗?”余凡怔了怔,这句犯忌讳的话,三个月前父亲说过,现在母亲又说。他真的忌讳了,对母亲说:“妈,怎么能这么说?您忘了我小时候说送奶奶上北山还挨了顿打呢!”母亲抿嘴做出笑的姿态,展示给余凡的却是令人心碎的苦相。他心头一震,对母亲说:“妈,你今天坐车肯定累了,明天再去,等下我们吃点东西,我先出去转转。”母亲没有坚持。他真后悔三个月前对父亲的顺从,如果自己当时能像此刻对母亲这样有所坚持,而不是没有原则的孝顺,父亲或许不会走得这么早。

在自助餐厅吃了晚餐后送母亲回房间,他让母亲先休息,看看电视。他说自己想出去转会儿。得到母亲的默许后,余凡离开房间。他走出酒店大厅,径直上车,往八公山去。十五分钟后,余凡把车泊在残破的九龙壁前,打开车窗,望见夜空的月影,像那只旧摇椅。余凡关窗,熄火,打开车门,点上一支烟,走向九龙壁后的那片废墟。很多年前,他们家就生活在这片废墟里。

天上的月光、对面高铁站的灯火、不远处高速公路的路灯以及直线距离不过四里路的古城灯火投过来,令这片废墟幽光隐现。余凡踏着瓦砾,往废墟深处走,被人类废弃的所在会成为鸟兽虫蚁的家园,春天到了,他小心提防着的是他最惧怕的蛇。小时候,他曾见过一条被水泥浆裹着的蛇,蛇痛苦挣扎的场景至今仍演化成不同的困境在梦里紧扼他。如今,这里没了困蛇的水泥,没了用水泥困蛇的人,蛇的噩梦早该消除了,而余凡却还被记忆里的那一幕牢牢地困在原地。人永远摆脱不了记忆的捆绑,走在一面高墙下,抚着墙上已成空洞的窗,余凡辨出,这是厂部大门口警卫室的窗。儿时的他,无数次趴在那扇窗前往外望,望见骑自行车的人们潮水一般涌进来、泄出去。而今,那些当年骑车的人们,已水滴般被蒸发在茫茫人海或渺渺天际。他站在窗下,从空洞的窗口朝外看,如舞台剧般,一幕幕往事以夜色为幕不断浮现。

陪父亲回寿州的那天,余凡清楚地记得是晚上六点钟时,他听到父亲在房间里打视频电话,便退回自己的房间,站在窗前,看见天已经黑成了幕布,路灯与霓虹灯如背景光,把雪映照得如纷纷坠落的杏花。那一刻,他突然想起自己还没上小学时,在山里一户人家的庭院里“制造”的杏花雨。记得那是个周末,父母不知为什么又吵了起来。母亲哭泣后,躺在床上,不肯起来做饭。父亲把他抱在自行车的前杠上,骑上车,出了厂门,沿着山道往村里骑,在坑坑洼洼的山道上,余凡被颠得起起伏伏,屁股被硌得生疼。余凡发现,很多深刻的记忆,并不是源于快乐,而是来自痛苦的感受或疼痛的感觉。比如关于“杏花雨”的记忆,余凡就清楚记得路上被自行车前杠硌疼了屁股,还有他从石磨上摔下来,把手臂跌骨折的疼痛。其他场景都影影绰绰的,如梦境或老电影一般。那天,父亲带他去的是一户山民的家,那家小院里有两棵开满粉花的树,父亲告诉他,那是杏花。他带着几分讨好地问:“爸爸,是‘牧童遥指杏花村’的杏花吗?”然后,父亲就让他在一棵杏树下背诗。他大声地从《咏鹅》《静夜思》《忆江南》背到《清明》。背着背着,他发现身边居然一个观众也没有,平时在厂里,他一背诗,就有很多大人给他鼓掌。没有观众的表演是无趣的,他决定找点有趣的事儿做。杏花在头顶上开得很热闹,一朵挨着一朵,像一群小朋友头抵头在做游戏,而他,却孤孤单单地在这个陌生的院子里背诗。他有点恼火,有点嫉妒那一树热闹的杏花,于是,他捡了颗小石子,就像砸厂里废弃仓库玻璃窗似的,用尽力气,甩起胳膊,把石子往杏花枝上掷,可是,看着那么小那么娇的杏花,居然比玻璃还抗砸,它们只是轻轻地晃了晃,一朵也没有碎掉,真气人哪,这些该死的杏花也太欺负小孩了!余凡愤愤地四处环视一番,终于在墙角看见了一根竹竿。他忙把竹竿抱过来,然后爬到树下的石磨上,举着竹竿像捣鸟窝似的,往杏花枝上乱戳。这回,杏花扛不住了,它们怕疼似的,纷纷从树上落荒而逃。余凡站在树下,仰头望着纷纷下坠的杏花,多像下雪呀,他这么想着,便在石磨上转起了圈,结果,不幸的是,他还没转两圈,便一头摔到了地上,疼得大哭起来。他记得自己哭了许久,才引来父亲。父亲见他跌在地上,像老鹰捉小鸡似的把他一把拎起来,居然还屈起中指在他头上敲起了“爆栗子”。“别打了,快看看孩子的胳膊!”一条细细的声音从门缝里挤出来,制止了余奕宁对我的一场胖揍。

记忆在此卡壳,能接上的便是在县医院照X光的场景了,他的胳膊被紧紧地贴在一个冰冷机器的玻璃板上。再后来,又是刻骨铭心的疼痛,两个穿白大褂的家伙,狠狠地扭着他的胳膊,在上面又裹了厚厚的纱布。之后的一个月,他的脖子上吊着绑了硬硬石膏绷带的左胳膊,什么坏事都做不利索了。

余凡重又走到九龙壁前,弯月斜在山脊上,将朗朗清辉洒向大地,为山影涂上一层冷冽的银光,他立在这片阒静里四顾,发现往左,是一条蜿蜒的山道,山道看来鲜有人踏,已被野草侵占得只剩一条细若游丝的线。但正是这条线,令余凡生出了发现些什么的信心。那条线在他看来是一双脚、一个身影、一种执着,是的,若是没有那执着,山道怕是已被隐入山野,无从辨识。

余凡沿着那条线朝前走,山道两旁偶有废弃的农舍布在月下的暗影处,像伺机待发的巨兽,多少有点瘆人,他吹起了口哨,是You Are Not Alone的曲调,多年来,这首歌陪伴他度过无数孤独、苦闷乃至恐惧的时刻。他的口哨声惊起了几只飞鸟,鸟扑扇着翅膀朝山林里飞去。鸟的振翅惊动了山野里的草木,蓬勃植物气息瞬间袭向余凡,余凡停止了口哨,因为他看见前方的一片雪光。快步朝前,走近些,他的心跳骤然加快了,哦,原来是一树杏花,从坍塌了半边的石墙斜逸出来,在月光下如雪般洁白耀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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