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撒马尔罕(中篇小说)
作者: 叶临之1
仇其理还记得上次坐火车的早晨。首先,和一个故事有关。这是喝了放了迷药的酒变国王的故事,当哈桑让宫女咬他耳朵来确认他没有做梦他就是国王时,真国王笑得从帘后几乎要滚出来,仇其理也被逗笑。他从撒马尔罕回来的此刻宛若从空中掉回塔什干,他把书合起来摆在搁板上,瞧了下旁边的咖啡和糖。因为注意到对面的女士。女士蒙着面纱,在看他,他礼貌地回笑一下。他们可能见过面,说不定认识,可是接下来时间不多,他们都要下车了。
车站有少许薄雾,薄雾连着铁轨和站台,紫霭如梦,女士到站后坐出租车走了,他还站在那儿,像刚从梦里醒来。对了,上面那个故事是《睡着的国王的故事》。
有一段时间了,仇其理应该忘记了这个事。他看不见妇女的脸,想起来,大概是忙后恍惚。作为律师,他必然被工作给“衔”着,“衔”是他的口头话,说忙,就是让工作给“衔”着了:他担任好几家华人公司的法律顾问,其中有海螺水泥公司、汽车外贸公司,大名鼎鼎的长龙汽车贸易有限公司常年进口比亚迪、奇瑞、吉利等汽车,都有他参与的份;还有上次轰动乌国的案子——欧亚莲生贸易公司的原老总郁延青从塔什干的公寓跳楼自杀,就是他和郁延青的朋友宋达吉善后处理的。事后,他们寻找郁延青的恋人阿依,阿依从布哈拉消失了。这发生在仇其理来乌国从业的初期,始终成为他心里的遗憾。开始署名为“奇理”时,有那么五六年,他担任文化部考古专家团队法律顾问的重担,来自各地的专家参与了乌尔根奇的考古、希瓦古城的发掘。对了,还有教学,近期,他从塔什干往来撒马尔罕,他要完成年度法律教学任务:周末,他得给撒马尔罕学院法律专业的学生上两次课,头次是实践课,周日是理论解析课——这是文化局任职的大胡子、文化专家、好朋友阿里推荐的。总之,仇其理忙不完,近十年,他把能干的工作统统收入囊中,因此,他是来往于撒马尔罕和塔什干的大忙人,俨然是塔什干到希瓦这条运行了百年的铁路干线上最忙的人。
仇其理来自海边J省,独自抚养小孩,婚姻状况成谜,这让他看起来像神秘人士。他的信笺、包裹、名片上署名“奇理”。仇其理看似是严肃的,不过,他常参与娱乐活动,酒会、夜店、舞会什么的都来。平常,仇其理把小孩放在学校,儿子仇贝贝在塔什干国际学校上学,周末儿子回来,他带到身边,他不放心把儿子单独搁家里,在家里的仇贝贝只有一个可能——跟那些爱踢足球的小孩鬼混,以前发生过好几次,仇贝贝喜欢把玩伴带到家里,有时他们在客厅踢足球,结果满目狼藉,这些十来岁的小孩把几十平方米的客厅当球场,地上,易拉罐、饼干袋、玩具车搞得到处都是。等到仇其理回来,这些小孩如同见着了印度老虎(乌国已经没有了波斯虎——也称里海虎、高加索虎、新疆虎,20世纪80年代灭绝了,他们只能把想象转移到还能够看见的印度虎身上),他们如临大敌,纷纷从他家里跑出,从社区边的栅栏逃走。他住在临近开发区的高档独立马哈拉(社区),但说实话,这个所谓的高档社区只是徒有虚名,那种破落感无处不在。
儿子和当地辍学的小孩鬼混,这可不是仇其理希望的,他还想着把儿子送往法国呢。因此只要是周末,仇其理尽量把仇贝贝带到身边。那个早晨的火车上,儿子仇贝贝就跟他同行。“贝贝,要下车了。”仇其理当时提醒玩手游的儿子,从车站出来后,得马上把他送到国际学校。他们周五晚坐卧铺来撒马尔罕,周日下午才坐高铁一起回塔什干。
仇其理忽然又记起那个早晨。至今,书还在他手上,对了,书是儿子仇贝贝的,后来一直留在公文包里。这个早晨,他从塔什干来到撒马尔罕。
2
仇其理没带仇贝贝来,来撒马尔罕是阿里邀请的,参加一场聚会。秋末,学期末了,撒马尔罕学院没课,来前,阿里电话里要他做好心理准备,说,哎,奇理,你一定要来,对我们来说,是很重要的一场见面会,不过见面会内容先保密。依照惯例,这将是酒会或舞会,也许是两者集合体,仇其理答应来撒马尔罕,他心里有打算,原想听听阿里代表文教系统说说明年的上课安排。
应该说,仇其理是认同阿里的,他认为最逍遥的日子是在撒马尔罕,比起干燥的石头城塔什干,这里气候舒适宜人,这里有世界上最好的水果,城郊有最隐秘的庄园,庄园里的水果填充了每个季节,让撒马尔罕每一天都充满生机与颜色,他乐意来撒马尔罕。
阿里就拥有一个别致的葡萄庄园,庄园在撒马尔罕的东北方向,庄园很大,从那里可以望到兀鲁伯天文台博物馆的房子。一个夏天的傍晚,仇其理和阿里还在庄园里一起捉过蛇。那个周末黄昏,仇其理带着儿子仇贝贝来访,阿里准备了烧烤啤酒晚宴,他们在一个凉亭里捣弄,阿里的小女儿莎莉则在葡萄架下练琴,莎莉是六年级小学生,正在练习拉大提琴曲《G弦上的咏叹调》。忽然琴声骤停,握住琴弓的莎莉僵在那里。阿里走过去查看,一看吓一跳,一条灰褐色的蛇盘在莎莉的鞋子旁边,阿里低声叮嘱,让女儿别动。仇其理正拿着烧烤钳,闻声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一瞧,嘿,一条一米长的中亚蝮,他拿着烧烤钳当即就把它敲晕了。那天,由仇其理提议,他们一起把这条倒霉的蛇给烤了。后来,阿里的庄园里还出现过眼镜蛇、锯鳞蝰。有一天,阿里家的中亚牧羊犬阿白叼来一条蝰蛇,这是一条受伤的蝰蛇,他用匕首结果了它,做成上好的蛇羹……这里靠近水量巨大的泽拉夫尚河,因此是野生动物的天堂。
仇其理把书收好,下火车后,乘坐出租车从火车站赶至阿里的庄园。到达门口,仇其理按门铃,一个保姆探出头来给他开了门,仇其理直接朝他们平常见面的凉亭走去。
阿里在凉亭里等着他,阿里起身来和仇其理拥抱,让他坐下喝茶。
“奇理先生,当时是您负责了结郁延青的案子?郁有一个很大的水果公司啊。”坐在藤椅上的阿里回忆起来,他本来在低头看报,桌上有好几张报纸。半晌后,他晃了晃手里的报纸,它看起来焦黄,像要碎了。
“是啊,应该有十五年了,那是一件大事。”仇其理回想起当年的悲剧,喝了口蜜茶。
“时间不对,您儿子才多大呢?我看不对。”阿里狡黠地提醒他。
“噢,那是有八九年了,我记错了,时间过得真快啊。”仇其理说到这儿打住了,他并没有把回过一次J省的经历告诉给阿里,他觉得没必要透露私生活。
“这就对了。”阿里继续晃了晃报纸,他又若有所思地说,“您儿子今年是十一岁,和莎莉一样大。那么这之间总该有事吧,像郁延青一样。”
听到这儿,仇其理大笑,他不准备回答阿里的刁钻疑问,他能猜到阿里的目的,可是他无可奉告,他连想法都没有。
“待会儿,聚会就要开始,人都没有来呢。”阿里有些焦虑,看了下手表。
“先生,你请了很多人吗?”仇其理还在为为何来撒马尔罕而发问。
“是这样的,我有一桩事,工作上的事分配给我了。真犯愁。”阿里捂了下头,他看着仇其理说道,“事情是这样的,我们这里有十几个妇女,也可能是二十个、三十个,她们组成‘女生骑士团’,哈哈,她们要维护权益。她们是勇敢的。你看看,这三十年过去,就是不一样了,变化多快啊。这些女人面临婚姻解体,要和她们的老公进行财产分割,原因是她们的老公要么出国,要么逃遁了。嗨,全城的妇女散步抗议。”
阿里说了起来,见仇其理一脸疑惑,他不解地问道:“奇理,这件事难道你没听说过?”
仇其理点头。他当然听说过这事,报纸上报道,还有一个女人为离婚的事自杀呢,这事发生在半个月前的撒马尔罕。妇女是撒马尔罕教育局的职工,她老公是教育局退休的副局长,她老公退休后准备移民到申根国,留下她在乌国,她极力反对。但有一天,她发现她老公不在了,再也联系不上,看来是瞒着她偷偷逃匿了。查到结果的那个晚上,她在浴缸里自杀了,用瓷片割腕了结了一生。唉,那么小的一枚瓷片,上面画着圣母马利亚,却结果了一个人。这事在塔什干的报纸《塔什干新观察》上引起过讨论,报纸讨论的主题是:我们与外国人,男人的一夜,妇女的一生。典型茨威格句式。应编辑邀请,他也专门撰写了一篇评论文章,从法律角度阐述悲剧来源,妇女该如何避免悲剧发生。那么,难道因为这篇文章的原因,才让阿里找上他的吗?
仇其理打开公文包,掏出一本《一千零一夜》和手机,手机里有刊登他文章的截图,他把这两样东西放在桌上,打开手机图片翻看截图。四十六岁的阿里对于少儿故事书不感兴趣,他盯了仇其理一眼,不睬桌上的书,他把仇其理的手机拿起,放大截图瞅了下。
“我这里有当天的报道。”阿里指了指桌上的报纸,他说,“要不等她们来吧,我约好了。”
仇其理保持着沉默,他想静观其变。
晚上六点,氤氲的气氛,庄园里又起了一点薄雾,夜幕低垂,凉亭里的音响响起来了,休息过后的阿里给庄园放起流行音乐Ozoda。庄园的水池里波光粼粼,在舒缓、忧伤的旋律中,阿里家的铁门打开了,戴着面纱的妇女们闪着黑色的光,陆续走进庄园。
“你好。”
“你好。”
“祝福你。”
“祝福你。”
“莎莉长大了。”
“托您的福。”
“托您的福。”
问候声中,仇其理拘谨地站起来,他和阿里一起迎接到来的妇女,好像他也是这里的主人,而不是客人。在妇女的注视与声声祝福中,仇其理感觉到疏离和陌生,转念,他又想起那个早晨。
3
后来,仇其理跳了舞,就在阿里的庄园。这是一场酒会和舞会的集合体。他们都喝了点葡萄酒,没有聊天,后来在那块露天舞厅里,女士们开始热舞。这些戴面纱的女士不愿意与男士跳舞,她们本来为伤神的情感问题而来,现在更不愿意与男士接触。陌生面孔不停晃动,仇其理反复地查看周边哀伤的女士,半醉的阿里没有跳舞,他的女儿莎莉坐在露天舞厅的边沿,伴随着舒缓的舞曲配乐,他踟蹰时,有个年轻女士望下他,仇其理微笑了一下,妇女走过来了,和他跳舞。
也许是为了不让他为难,接下来是共舞,跳舞起码有两刻钟,这是一位年轻女士,绵软的手感,轻曼的身段,从她面纱下的侧脸看,挺像唱Arabic Yadikar的埃及女歌手奈丽·齐达内,这让仇其理身躯微颤,记起塔什干那些郊外夜店的“午夜飞碟”里有如小茴香般体香的女孩。沉醉中,仇其理开始不断地警醒内心,像用不停地扇耳光来把自己拉入正常的轨道中。
“要谈事了。”仇其理不准备跳舞了,他对着舞伴耳垂边轻轻咬出几个字来。
“好,谢谢您。”舞伴放下她的手,她看着他的大胡子。
接下来的,就是仇其理要在撒马尔罕处理的第一件事:他要面对妇女离婚的事。
要正式谈事了,阿里已经把音乐关掉,夜晚恢复成了冷清。他们来到凉亭里,女士们坐在长桌的两边,是并列的两排,都在等着主持者阿里。阿里坐得离仇其理与妇女都很远。
“这是法律专家奇理,你们也可以叫他大胡子奇理,奇理从塔什干来。你们知道的,塔什干是座什么城市,地震之城,我们称作妖城,还是撒马尔罕好。”阿里介绍起来,一时夸夸其谈了。
“这里还是有地震,好不好!”妇女中不知有谁小声嘀咕,这不免让人尴尬。很快,会场被恭维声覆盖了,妇女们说:“你好,幸会。”祝福声严严实实地包围着会场,妇女们开始集体盯向仇其理,小声地恭祝着。通过她们的眼神看,简直把仇其理的胡子当成了一面旗帜,就像一把斧头。她们为什么而来呢?忙着寻找救星。诚然,其中可能有一个女士知道仇其理是热血澎湃的人,谁能彻底忘记与一段火热的躯体贴身热舞时的热潮和冲动呢?她坐在长桌最末尾,她在盯着他看。
“你们应该叫他奇理先生,他是我们撒马尔罕学院的客座教授,大律师,他会帮助你们,从法律角度。他是绝对值得相信的一个大胡子,好了,见面会正式开始。”阿里把仇其理夸张地介绍了一通,终于要谈正事了,他看着仇其理,示意其准备发言。
“我嘛,一个普通人,懂些法律,普通法律从业人士而已,阿里主任让我过来,提前我不知道。”仇其理有点走神,他难为情,不想在自夸上浪费时间,他清了下嗓子:“咳咳,或许我能帮助大家一点,现在我也没什么好说的。那么请大家发言,先说说问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