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发廊(短篇小说)
作者: 丁力1
下午三点股票收市,简本竹三点半准时出门散步。先沿罗沙路走到聚宝路,再从莲塘路溜达回来。经过莲塘六街路口的时候拐进去,深入小街五十米进一临街棋牌室。简本竹中风前是这里的常客,如今抓牌不方便,不能打了,却仍然进去过过干瘾。
棋牌室对面新开一家“论语发廊”。老简感觉名字很特别,进去看看。
看看当然就是坐下来消费的意思。散步和看打牌站累了,简本竹需要一个地方休息放松。做人要自觉,如今他不是棋牌室的客户了,不能倚老卖老总是麻烦棋牌室老板,如果能在“论语”消费,正好可以歇脚喝水。
发廊很小,只有一个座位,老板娘当洗头妹兼任理发师还兼按摩师。当然一次也只能接待一位客人,老板娘再能干,也不能一个人同时服务两位顾客,否则也不尊重客人。但小有小的好处,小到只有一个座位,客人可以毫无顾忌地与老板娘聊天。想聊什么聊什么,聊到什么程度都不会妨碍别人。若回到中风之前身体好的时候,简本竹尽可聊些暧昧的话题,也无伤大雅,可如今老简中风了,用他自己对老友说的,吃喝嫖赌都不敢了,自然也就少了聊暧昧的兴趣。但话还是要说的,在一对一服务的小发廊里,倘若孤男寡女一句话不说,反倒极不正常。
“怎么想起来叫‘论语’的?”简本竹问,“这名字有什么来历吗?”
对方没说话,手上的动作中断了一下,似思考,接着又恢复动作,似思考好了,却没有回答老简的问题。
“这名字是你自己起的还是别人帮你起的?”简本竹接着问,似他必须问到老板娘回答为止,否则就下不来台阶。
“我自己。”老板娘终于回答。
“为什么起这个名字?”简本竹又问。
对方没有停顿,继续洗头,却仍是没有回答客人的问题。简本竹似感觉到对方不够热情,心想,这性格可不适合开发廊啊,但他来这里是寻放松的,不是来教训老板娘的,于是接着问:“是孔子的《论语》吗?”
这是一个正经问题,没有丝毫的暧昧与挑逗,老板娘不用提防,遂暂停帮简本竹洗头而专门回答他的问题,说:“严格地讲是孔子后人根据孔子与弟子的对话整理成的‘孔子语录’。”
简本竹心里一惊,没想到自己堂堂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工学硕士竟没有一个小小的洗头妹严谨,真是小瞧对方了,看来这老板娘果然与众不同,难怪发廊的名字叫“论语”呢,遂赶快纠正,说:“对对对,你说的对,《论语》确实不能算孔子的著作,只能算‘孔子语录’。”但他仍然追问:“你怎么想起来用‘论语’作为发廊的名字呢?”
“不可以吗?”发廊妹反问。
“当然可以,”简本竹说,“但很少有发廊这么起名字的。”
说完,自己都觉得理由荒唐,如果对方回怼“很少就不能用吗。”或者“正因为少才新奇啊”等,还真把老简怼住了。好在老板一般不会冒犯客人,这个老板娘也不例外,她小声回答:“我只晓得《论语》。”
“你只晓得《论语》?”简本竹问。他真想进一步问“你晓得多少”,但忍住了,意识到自己不能按一般的洗头妹看这个老板娘,好在她及时作答:“是的。我上学很少,但能背《论语》,所以我就用它来起名字了。”
“你能背《论语》?”简本竹更加惊奇。因为他虽读过《论语》,但背不了,而帮他洗头按摩的发廊妹却说自己能背《论语》!《论语》虽然只一万多字,但古人当时是在竹简上刻字,能省则省,一个字至少代表一句话,所以一万多字起码相当于今日纸质印刷物十万字,加上古人的语态与今日大不相同,今人读起来都困难,更别说背诵了。古人思想单纯,考取功名是唯一出路,或许能背,今人谁没事专门背《论语》啊。
这时候,干洗完毕,开始冲水。躺下冲。冲完擦干,再用热风吹一下,躺下按摩。
就躺在刚才冲水的位置上。掉一个头。冲水的池子有一个特殊的盖子,盖上之后,垫脚,简本竹的双腿就能伸直了。
“你的腿怎么了?”老板娘问。
“中风后遗症。”简本竹答。
老板娘似乎没听明白,脸上没表情,也没再问。
“右边,”简本竹自解难堪似的说,“整个右边都不灵活。你在右侧多按一会儿。谢谢!”
“喔。”老板娘应道。按了一会儿,简本竹再找不出合适的话题,他发觉这个老板娘与一般的发廊妹不同,大概受熟读《论语》的影响吧,惜字如金,不怎么爱说话,更不会主动挑起话题逗客人。简本竹又在想,这样的性格可不适合开发廊啊,更不该把“论语”当作小发廊的名字,“论语”这顶高帽子一扣,客人想开玩笑都不好意思了,哪里有生意?他自己因为中风而不得不刻意“思无邪”,但别的顾客不一定啊,难怪自己一来就有“专座”呢。可就是简本竹,也觉得一男一女关在一个小空间里一句话不说很别扭,于是他没话找话问:“你刚才说你能背《论语》?”
老板娘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能背给我听听吗?”简本竹说。
老板娘摁在他右腿上的手停顿松弛了一下,然后重新加力,并开始轻声吟诵起来:“《学而第一》: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简本竹更加震惊,因为说实话,这开头的几句他也能背,但背不出整篇,特别是其中的“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这一段,简本竹读起来都困难,更不用说背诵了,可为他洗头按摩的发廊妹却背得出!他决定明天再来。
2
这世上真有“心灵感应”?简本竹中风后,陡然发现世界上原来有那么多人中过风,至少在他生活的深圳莲塘片区几乎满大街都是,大概中过风的人都遵从医嘱多走路吧,可中风前,他们也在走,同一地点,他怎么一个都没看到呢?再比如今天,怎么正好碰见“论语发廊”呢?而他最近恰好也在思考《论语》!这不是“心灵感应”吗?
简本竹最近思考《论语》是因为他和夫人谷贝妮发生内斗。放以前,他想不到《论语》,跟她斗就是,谁怕谁呀。谷贝妮每次发飙的撒手锏都是“嫌我不好你不要嘛”“过不下去就离”!简本竹当然不会为一点小事就跟夫人离婚,可对方如果实在要作,简本竹也不怕,毕竟他们是“光杆夫妻”,没有孩子牵挂,像简本竹这样有些经济基础的大叔如今再婚也不难,说不定更吃香,所以以前每次闹到最后,当简本竹真打算离婚的时候,谷贝妮又突然软下来,大哭一场,哭诉简本竹“忘恩负义”。可现在简本竹中风了,生活不能完全自理了,他不敢再说“离就离,谁怕谁”了,只能借助于《论语》安慰自己,想着自己是“君子”,不必跟谷贝妮计较,更不用在语言上逞强。
这当然是一种无奈的自欺欺人,和鲁迅笔下的阿Q差别不大。
内斗的起因是夫人谷贝妮放着好好的畔山花园房子不住,提议到关外的坂田另买一套新居,这不是作吗?简本竹给出若干理由否定夫人的提议,说莲塘属于关内,坂田在关外,谷贝妮回怼什么关内关外,老观念,如今深圳早已是一个整体了。简本竹强调“关”不仅仅是行政概念,还包括地理位置差异,畔山花园虽然旧,却背靠仙湖面对香港,左边是长年葱翠的梧桐山,右边是繁华的莲塘新口岸,这样的地理位置哪里是坂田的万科紫悦山能比得了的。他还拿出自己当过公司房地产部经理的资历跟谷贝妮讲道理,说房地产的价值第一看位置,第二看位置,第三还是看位置。在北京,二环之内再破旧的平房,价值也远超五环之外的宽敞豪宅;在深圳,离深港铁丝网越近房价越高,离铁丝网越远房价越低;当年为什么在深圳建特区?就因为深圳紧挨香港。但夫人谷贝妮不是吃素的,她企业法律顾问出身,经历官司无数,练就了伶牙俐齿,遂立刻反驳,说房地产的价值不等于使用价值,我们换新房不是为了炒房,而是自己居住,首先考虑的是使用价值,而不是金融价值,如果在北京,同样的价值,我宁可住五环之外的四房两厅两卫的豪宅,而不愿挤二环以内的不带卫生间的一居室!如此唇枪舌剑几番后,简本竹渐渐明白,醉翁之意不在酒啊,这哪里是为了换新房,分明是老婆精心策划的一个阴谋嘛,因为旧房的位置更好,所以旧房的单价更高,假如旧房子能卖400万元,到关外买大一点的新房子也正好400万元,可新房子不能再让谷贝妮一个人出钱,必须简本竹和谷贝妮每人出200万元,那么,通过新房换旧房,简本竹实际上净出200万元,而谷贝妮净得200万元,等于是简本竹给了谷贝妮200万元,而且还让简本竹没话可说!而这一切,又坏在根子上。根子是他们的婚姻和老辈不一样。父母那辈人结婚就是“合二为一”,爷爷奶奶那辈更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但简本竹和谷贝妮的婚姻是“自由组合,各自独立”。
“自由组合”好理解,就是双方对上眼并且综合条件差不多;所谓“各自独立”,就是小钱不分你我,大钱各自独立。“大钱”指房子、车子和其他用于投资的钱,如股票、债券等。谷贝妮之所以提出“独立”,是因为当时她的资产略大于简本竹。当初简本竹在南山有一套40平方米的小房子,谷贝妮在罗湖有一套100平方米相对较大的房子。虽然当时房价不高,两套房子也就是十几万元与二十几万元的差别,考虑简本竹另有一辆国产车,两人基本“门当户对”,倘若调过来,简本竹的资产大于谷贝妮,他是绝对不会提出“独立”的,但既然谷贝妮主动提出,简本竹就必须同意,否则貌似他想占对方的便宜。老简不是那种喜欢占别人便宜的人,尤其不会占女人的便宜,因为他知道,占女人便宜的早晚加倍偿还,还被人瞧不起。
结婚之后,他们商量住谷贝妮的房子。除大一点之外,位置也是考虑因素。彼时罗湖是深圳的中心,南山相当于郊区。当年南山人来罗湖办事都说“去深圳”。两人商量他们住谷贝妮在罗湖的畔山花园,简本竹在南山的芳卉园对外出租,收入用于支付罗湖畔山花园房子的管理费、水电费、停车费、上网费、煤气费、卫生费、排污费等七七八八的费用,双方基本扯平。如此,夫妻二人相安无事十年。但十年后深圳的房价涨了十多倍。简本竹南山芳卉园房子涨到50万元的时候忍不住卖了,谷贝妮罗湖的房子因为一直被他们住着涨到400万元也没出手,这下谷贝妮心里不平衡了,觉得自己吃亏了,却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当初说好的事情怎好反悔?正因说不出口,所以憋在心里更难受,谷贝妮经常拉脸,无端生事。简本竹心知肚明,却不愿意点破,点破了又怎么样呢?难道让简本竹补交一半的房款?他倒是愿意补交谷贝妮的房款,甚至愿意承担谷贝妮当初购置畔山花园房子的全部房款,可谷贝妮不干,说要给就按现在的价钱给,简本竹不愿意。几百万元呢,与其不明不白地给谷贝妮,不如自己另外买一套房子了。
谷贝妮终于又亮出撒手锏,说到离婚。
这就有点欺负人了。因为简本竹中风了,他不敢说“离就离,谁怕谁”了,憋屈两天也反思两日,终于明白谷贝妮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在于精心策划的一场“阳谋”。
再买新房,肯定是简本竹和谷贝妮共同出资。看似合理,其实中了谷贝妮的圈套。因为如果他们搬进新房,空出的旧房就属于谷贝妮的“婚前资产”,转手一卖,400多万元到手,扣除到关外买新房她出一半的钱200万元,剩下的200多万元进入谷贝妮的腰包。就是说,通过两人共同出资换房,谷贝妮从旧居搬进新居,至少多出200多万元的进账。这200多万元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通过谋略从简本竹的口袋里转移至她自己口袋里的。
高。简本竹想,实在是高。明明是阴谋,却一切都能摆在台面上,禁得起阳谋的检验。
想换一个带电梯的房子有错吗?没错。想换一个停车位充足的新小区有错吗?更没有错。要想换房,就必须买新房。买新房夫妻俩共同出资有错吗?当然没有错。买了新房之后,旧房出手,收入归谷贝妮有错吗?还是没错。畔山花园这套房子本来就是谷贝妮的婚前财产,免费让简本竹共同居住了这么多年,现在换新房了,旧房子出手,收入当然归谷贝妮,不归谷贝妮,难道归简本竹吗?如果这样,当初简本竹卖掉南山芳卉园的50万元怎么没给谷贝妮分一半的钱呢?所以,旧房卖掉之后收入全部归谷贝妮天经地义。一切顺理成章,一切都让简本竹无话可说。
简本竹不是觉得这钱他不应该出,而是不想被谷贝妮“谋划”着出。他总有一种被别人算计的感觉。谁愿意被人算计?耍聪明、玩心计的前提是自以为比对方聪明,但在现代社会里,尤其在深圳这样的一线城市,自由组合的夫妻俩聪明程度应该差不多,夫妻一方把对方当傻子,另一方能不生气吗?这年月,谁是傻子?尤其深圳还是座移民城市,能移民来的都是人精,傻子不仅来不了,即便来了也待不住,能沉淀下来的更不是傻子。即便当时被你谋划蒙住了,过几天慢慢思量还是能醒悟过来。所以,简本竹认为做人绝对不能把对方当傻子,换句话说,不能自作聪明更不能自以为是,对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人,谁要是把对方当傻子谁自己就是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