塌陷区(中篇小说)

作者: 王曦

妖魔山的煤以质重少硫闻名,吸引着矿工和附近的姑娘们。风情万种、能歌善舞的黄裙子嫁给了矿工罩得住,生下了赵一大。然而,无烟煤的采尽让妖魔山风光不再,矿工们四散,唯独罩得住一家没走。黄裙子独特的魅力吸引着年少的我,我和赵一大越走越近,一点点揭开围绕罩得住一家的谜团。

罩得住总是坐在矿工之家门前,总是穿藏蓝色帆布工装,总是开口闭口煤矿以前怎么样,但我们都知道,罩得住不是煤矿工人了。

妖魔山没有煤矿工人了。

矿工之家背靠矿部,临着矿区唯一的大路,三间灰砖平房破败不堪,七层水泥台阶高出路面一截。厚墙,窄窗,双层窗户,典型的苏联式建筑。外墙顶部刻着“毛主席万岁”的标语。浮雕大字上的红漆被岁月剥蚀殆尽,却更显苍劲雄浑。门旁的墙面框出一块,抹了水泥当公示栏。据说最早是用来贴大字报的,后来贴产量表、销量表、喜报……罩得住说每张表彰先进的红纸上都有他的名字。我的表哥小四一脸不屑,听那个杂碎吹牛!他俩的话我都不全信。我在公示栏看到的是寻物启事、小广告和各种通知,还有用煤块写上去的“偷东西不得好死”“乱倒垃圾死全家”“白小云我爱你”之类的歪歪扭扭的字样。有一次贴了张“扫黄打非”的通知,我觉得莫名其妙,又很兴奋,偷偷摸摸看了好几遍,始终没能从横平竖直的字句间琢磨出些“黄”和“非”来,远不如“包治阳痿早泄,老军医一针见效”更能勾起我的想象。这让我对盖着大红印章的发文单位深感失望。现在,水泥墙皮脱落了,很难再贴上去东西。

现在,矿工之家里什么也没有。年初,煤矿宣布倒闭,里面的椅子凳子很快被洗劫一空,窗扇和窗框也不知去向,嘎吱作响的木门变成了老朱家的院门,依旧嘎吱作响。傍晚,斜阳从空洞的门窗照进来,像两根搅棍,搅起灰尘在满地的垃圾上跳舞,搅得尿臊味热烘烘的。内墙上印着一道道尿痕,那是我们比谁尿得高时的杰作。我排第二,小四尿得最高,也尿得最臊。我把赵一大找来,让他也尿。赵一大对墙站半天,脸憋得通红,支吾着求我,植树哥,我真尿不出来。我说我们都尿了。赵一大夹着腿,身体抽抽几下,尿了,一滴也没上墙,全尿在他的三星牌白球鞋上。我嫌弃地说,赵一大,你是倒数第一。赵一大丧着脸,不看我,默默走到排水渠边,仔细把鞋冲刷干净,天黑透才穿上回家。

穿洗旧了的藏蓝色工装的罩得住坐在矿工之家门前第七层水泥台阶。他总是坐第七层。跷起二郎腿,斜着头,下巴稍稍抬起。不看别人,也不看眼巴巴望着他的我。轻轻抬起夹烟的左手,把烟放在嘴边,吸一口,再轻轻放下。烟头上长长的烟灰纹丝不动。眯起眼,屏息凝神,回味好一会儿,慢慢吐出来。蓝色烟雾遮住他的脸。夕阳穿不透,我也看不透。烟雾上升,变淡。我看到他脸上浮现出一种满足的表情。

这种满足的表情,我是熟悉的。那时,矿工之家是妖魔山最热闹的场所,一到晚上,各种音乐响起,在山顶都能听到。下了班的煤矿工人在这里唱歌跳舞打牌下棋看录像,这些活动在逼仄的空间里同时进行,互不干扰。罩得住穿黑皮夹克,三接头皮鞋锃亮,跳闪的白炽灯光不停地在他用摩丝固定的大背头上打趔趄。一屋子人,数他最光鲜。怀抱手风琴,一边弹,一边摇晃。脸上带着满足的表情,目光始终追随舞池里的黄裙子。矿长老马、总工老朱、工会主席老白……一屋子的目光,也追随黄裙子。黄裙子唱歌,目光定住不动,黄裙子跳舞,目光随舞姿游移。那些目光又亮又热,却没一个人上去跟她一起唱一起跳。我在屋外,扒着窗台,透过玻璃,我也看黄裙子。跟在医务室外边瞎晃悠看她上班或躲在墙角等她路过时一样,我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黄裙子只是唱自己的,跳自己的,她不看别人,却又对每个人微笑。也不看窗外的我,我觉得她同样在对我微笑。

换一支曲子,灯光暗下来,人们在狭窄的舞池里挤来挤去,搂搂抱抱。妖魔山的煤矿工人喜欢昏暗和拥挤,那是他们熟悉的环境。罩得住和黄裙子在昏暗里贴得很近很近。

我刚到妖魔山不久的一天晚上,罩得住走出矿工之家,坐在门前喝啤酒。掏出烟,点着,用牙咬着,抬起头,下巴冲天,用力吸一口,猛地吐出来。诶,大耳朵。他喊我。我看着他,不作声。来一根?他真的抽出一根红雪莲。我想了想说,我不会。罩得住说,男人不能说不会。我说,我长大了自然就会。他看着我,问道,你就是二英子的儿子?我不喜欢别人喊我妈小名,冷冷地反问,你就是罩得住?他说,你得管我叫叔,回家问问二英子,她会告诉你我是谁。我说,我管你是谁。罩得住笑着说,小兔崽子,你妈要不是跟你爹跑去山东……罩得住,红内裤,鸡巴软得像豆腐!我打断他,大声喊道。这是小四刚教我的。小四说罩得住有七条红内裤,每次下井穿一条,从星期一穿到星期天,天天不重样,并且每次升井洗澡,他都使劲搓那地方,搓半天也没反应,搓了一年又一年,搓得又白又软。我不相信妖魔山有人穿七条内裤,两条一样可以穿七天。我担心挨揍,准备逃跑。没想到罩得住只是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说,小兔崽子,跟你妈真像,嘴上一点儿也不吃亏。这么一笑,我就有点儿喜欢他了。罩得住眼里反射出慵懒的光,抽一口烟,翻转手掌,翘起手指,潇洒地一弹,长长的烟头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紧接着又点上一根。烟头在地上明明暗暗好一会儿,才彻底熄灭。

音乐声突然变大,黄裙子从灯光里走出来。罩得住赶紧把烟丢掉,踩灭,不停用手扇嘴里的烟味。我想走开,脚却不听使唤。黄裙子走到离我很近的地方,上下打量我,像是挺好奇。好几天没看见英子姐了。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同样轻飘飘的还有她身上传来的消毒水和洗发水的气味,挺好闻。我努力保持镇定,说,你认识我妈?她说,我不仅认识你妈,还知道你叫植树,叶植树。我说,我也知道你叫黄花菜。她扑哧笑了,说,大晚上不在家好好写作业,跑这里来干吗?我不喜欢她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便挺直脖子说,要你管。她说,英子姐是我姐,我就是你姨,你说要不要我管。我说,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有个姨。心想这两口子怎么回事,都喜欢当人长辈。罩得住笑着说,你看,跟二英子一个样儿。她不理罩得住,继续问我,在学校习惯吗?学习能跟上不?我说,凑合,就那样儿吧。她说,凑合可不行。我满不在乎地说,有什么行不行的,反正将来都得下井挖煤。她脸上的微笑消失了,两眼直直地盯着我的眼,一直盯。目光柔软,却有种能把我看透的锋利。我看到她眼里的我在变小。我的脖子软了,于是头就低了下来。短暂的沉默过后,她很认真地说,你妈到处求人,学校才肯收你,可不是为了让你将来下井挖煤的。我赌气说,她要是不想让我下井挖煤,就不该扔下我,一个人回山东,我宁可跟她回农村一起吃土坷垃。说着我的鼻子酸了,于是抬起下巴,斜着眼看天。她一下愣住了,嘴里喃喃道,又回去了吗,不是不走了吗。罩得住冲我晃一下啤酒,说,来一口?我接过来,喝了一大口。呛着了。啤酒是苦的。我还想喝。黄裙子瞪罩得住一眼。罩得住连忙把酒瓶夺回去,说,尝尝就行,这是乌苏,后劲大,喝多了上头呢。黄裙子抬起手,想摸我的头,我躲开了。我不喜欢别人碰我头。她轻声说,植树,你在这好好上学,将来考上口里的大学,你妈指不定多高兴呢。

在那个煤灰飞扬的晚上,妖魔山的夜空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橘红色,空气里浓烈的煤烟味让我头昏脑涨。

烟雾散尽。罩得住眉尖微微挑动,眉心皱了皱,似乎在乞求满足的表情在脸皮上多驻留一秒。可满足的表情还是转身走了,决绝得像一个心死的女人。

罩得住睁开眼,缓慢而坚定地看一眼周围,停顿两秒,终于开口说道,都说多少回了,打不了打不了,你们还搁这瞎扯淡!

掷地有声。他不夹烟的右手有力地向前一挥,很有领导风范,牙齿很白,手指很黑,指节很粗。蓬松的头发耷拉下来,像极了矿工之家房檐上和砖缝里钻出来的半死不活的杂草。

打不了?我怒火直冲脑门。怎么打不了?不是你罩得住说我们在朝鲜和珍宝岛打赢了超级大国吗?不是你说两场自卫反击战我们打得对手满地找牙吗?不是你罩得住说我们从来没有输过吗?这次炸死我们三名记者,你罩得住怎么又说打不了呢?

赵哥,为啥不打嘛?脏兮兮的小个子问了我想问的问题。

他妈的!都骑到我们头上拉屎撒尿了,还不打?脏兮兮的大个子很愤怒。

小个子和大个子不穿矿工服。他们没有。

打是打不起来的,罩得住慢慢悠悠地说,连我们家赵一大都知道,这要打起来,你扔一个原子弹,我扔一个原子弹,地球还要不要了?就真他娘的世界末日了。

我心中一震,没想到世界末日离我如此近。

世界末日又怎样,大不了同归于尽,人活一口气!你说是不是,赵哥?

幼稚!现在是打仗的时候吗?连我们家赵一大都知道,我国还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嘛。什么是初级阶段?初级阶段就是没钱。你有钱吗?罩得住指指小个子。小个子摇摇头。你有钱吗?罩得住问大个子。大个子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你们都没钱嘛,都处于初级阶段嘛。没钱就得去挣,挣到了钱就是高级阶段,到了高级阶段,还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打哪个就打哪个!

罩得住慷慨激昂,唾沫星子飞出老远。轻轻吸一口烟,烟雾再次遮住脸。

我不能完全理解他的话,但觉得很有道理,火气顿时消去大半。他的豪情感染了我,在这个时刻,我似乎也拥有了想打哪个就打哪个的力量,全然忘记了自己只是个初级阶段的初中生。

真他妈咽不下这口窝囊气,赵哥,在这事上咱们煤矿职工能干点啥?

煤矿职工?罩得住皱着眉头说,你一个打工的合同工,满共干了不到三个月,你有编制吗?给你落户口吗?你算哪门子煤矿职工?

大个子涨红了脸。

罩得住长长叹口气,语重心长地说,你们这些打工的,只有一点儿好处,就是什么都肯干,淘厕所,清化粪池,捡垃圾,我们煤矿职工不干的你们都干。能干又怎样?给你落户口吗?小李子他哥,那个卖菜的李大头,说他儿子大龙在班里是前三名,前三名又怎样?他能考大学吗?他考不了!他一个没户口的黑户,连考场都进不去!考个狗屁大学!长大了还得跟他爹一样,卖菜!我们家赵一大就不一样了,我们家赵一大是正经八百的矿工子弟,我们家赵一大是第一名,将来是要上清华上北大的……

罩得住又开始没完没了地吹他儿子。我承认赵一大学习很好,只是像他这样天天吹,搁谁听了都烦。难道他真不知道,他儿子已经不是矿工子弟了?

有人来找罩得住,是老马。老马的头发掉光了,脑袋尖尖的,像个鸡蛋壳。罩得住慌忙起身,冲我们笑笑,急匆匆走了。

剩下的人继续讨论核大战和世界末日。随着千禧年临近,报纸上广播上电视上一派欣欣向荣喜气洋洋,似乎到了新千年,一切都会不一样。与此同时,关于世界末日的预言、流言、谣言也四处流传。在妖魔山,几乎人人都会谈几句世界末日,连老师在课堂上也谈。仿佛不谈世界末日,就跟不上时代。世界末日是全世界人的事,自有别人在前面顶着,但被时代抛弃,可就是你一个人的事了。我跑步追赶时代的脚步,一边嘲笑别人杞人忧天,一边庸人自扰地惶惶惴惴。我不想死。我还没吃过杏花村的卤猪蹄,还没去过山西巷二道桥和人民广场,还没去过红红美发厅长见识,中国队还没有冲出亚洲走向世界,我还想看黄裙子再跳一次舞……我不要世界末日。

没有罩得住,小个子和大个子谁也不服谁,不论谁说什么,另一个定要反对。小个子说千年虫是细菌,传播快,一秒钟就能感染全世界。大个子说,狗屁,千年虫是睡在地下的大虫子,一千年醒一回,醒了就吃,煤就是被它们吃光的,吃完了煤还要喝石油,煤和石油都没了,世界末日就到了。当年日本鬼子打咱们是要挖咱们的煤,美国人打萨达姆是要挖伊拉克的石油,都是在为世界末日做准备。

我觉得再听下去实在对不起我的小学毕业证,便起身走开。刚离开矿工之家,我遇到了赵一大。赵一大从大众商店那边走过来,左手一根雪糕,右手一根雪糕。大绿豆,五毛一根。

赵一大小跑到我跟前,左手的大绿豆举起来,笑着说,植树哥,吃雪糕。

赵一大眯着眼,眉毛挤在一起,脸鼓鼓的,像刚出锅的馒头。看起来不怎么聪明的样子,跟罩得住一点儿也不像。

我没接大绿豆,瞟他一眼,说,赵一大,小日子过得不错嘛,发财了?

赵一大嘿嘿傻笑两声,说,我爸说你在这儿,给了我一块钱,让我找你玩,植树哥你快吃,一会儿就化了。

我这才假装不情愿地接过来,嘴上却说,你有钱不如给我买根好烟。

我妈说抽烟不好,植树哥你不要抽了。赵一大撕开包装纸。

我说,你爸那么听你妈的话,不一样抽。

赵一大说,我爸在家不抽烟。停一下又说,我爸从来不在我妈跟前抽烟。

赵一大伸长舌头,转着圈儿把大绿豆舔一遍。

我们妖魔山的小孩都这样,买了雪糕,最重要的是赶紧舔上一遍。要是舔的时候旁边有人看着做个见证,就再好不过了。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有一回我刚舔完,还没来得及吃,遇着尕三。尕三叫住我,扇了我一巴掌,问我有没有钱?我说没有。再扇我一巴掌,说没钱还吃雪糕?我笑着说,三哥我错了,以后有了钱,我先孝敬您。他把我里里外外搜个遍,没搜到一毛钱,于是又扇了我一巴掌,抢走雪糕,当场吃起来。我嘴巴夹紧,没敢说舔过。我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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